约会之夜

1

与男友正式分手后37天,艾美丽感了场大冒。

总会来些什么,总会来些什么,艾美丽一直这样预感着。到37天,来了,大感冒。终于来了,过了这关,后面一切好说。

“该死不用病,该病不用痛,”艾美丽安慰自己说。她的鼻音浓重,几乎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早上九点,请过病假,化个淡妆,她出发去附近医院。

由于没有网上预约,她现场挂号,门诊。前面有37组候诊。“用不着这么好生意吧?才星期二,工作日喔,”艾美丽赌气说。她坐到排凳的边上,玩了下手机,喝杯水,到护士前台量了免费血压,测了体重。一切正常。才过了五分钟。医生一个症还没看完,轮症病人没有减少。她不想再等,转头下了楼,转到医院外围的大药房。

“感冒药,”艾美丽对药房姑娘说,“麻烦给我来最猛的。”

“有没有发烧?”

“没有。”

姑娘扔过来一盒,土黄色包装药,说:“37块。扫码付钱。”

艾美丽心里吃个小惊:“现在药这么贵啊?以前安乃近才五毛一片。”她还是付了钱。付钱后她想起,本来可以用医保卡。

她从来不知道医保卡里面有多少钱,或者,有没有钱。如果一个人从来不去查医保卡,那么,他就永远不知道医保卡有没有钱。恰好她就是永远不查的那种人。她隐隐觉得自己总处于受骗上当之间。只要不查,就永远不会知道。

身后的姑娘念念叨叨在对她说些什么,她听不清。她走出药方,又走回医院里面,拿塑料杯接了杯开水,囫囵吞了两片药。

鼻塞让她鼻水倒流,凝在眼眶里,好似哭过,头又重,便支起来。

身边走过一小男孩,额头贴着退热贴,问她:“姐姐,你没事吧?”

艾美丽说:“没事……你真乖,有心。”

感冒要补充维生素C。经过水果铺,艾美丽买了六颗橙子。三颗橙子可以榨一杯汁,六颗刚好两杯,一早一晚,明天醒来感冒远走高飞。

回家路上,艾美丽索性请了全天病假。

公司HR小妹打电话过来,问什么情况。艾美丽说了一轮,口齿不清,鼻音比重金属还重,最后说句“月病假,你别扣我钱”,对方就满意地挂断了。

病有病的美态。古时有西子捧心,飞燕穿梭,今有美丽感冒……

去她的……艾美丽想。无病不知有病苦,只有健康人才会想出什么病态美来,病人本身恨不得一刀剐了你。西施如果会舞剑,一百个范蠡也是死。

回到家后,艾美丽在绒沙发上着实哭了一会。沙发原来灰色,被眼泪染成了黑色。生怕眼泪鼻涕带病菌,她又把哭湿的地方用风筒吹干了。

房子里面就她一个。她啊了两声,寂寞到有回音。

接近两个月,她完全没有约会。她记得某本女性杂志有篇文章说,缺少约会的人免疫力低下,也许导致了她感冒。

她想起白家文——她的前男友。

与白家文的病相比,再重的感冒也不值一提。

白家文有郁躁症,重度,曾经在艾美丽面前割脉,把手搭在艾美丽的额头上,让血染湿她的头。至今无论洗多少次,艾美丽仍然感受到这种腥臭。感冒鼻塞,也闻得到。

即便到白家文病情加重的日子里,艾美丽仍然照顾着他,在温馨的小区出租屋里。艾美丽没法发脾气,甩手不干。因为白家文的病,是她弄出来的。她在和白家文交往同居的日子里,外面同时有着三个男人。这事被白家文知道以后,病就突如其来地发了。

如果不敲裂冰面,你就不知道冰有多深。而一旦你敲裂冰面,裂痕就会蔓延开去,然后你听到脚底下咯吱咯吱的破碎声,逃不是,不逃也不是。

病发初期,白家文就辞工不去上班了,天天呆在家里。艾美丽不想日夜对着他,白天照常上班。到某一天,她收到一张白家文割脉的照片,她不得不马上赶回家。

“我只要知道,你还是爱我的,”白家文说。

艾美丽说:“爱的,当然。”她搂着白家文,像妈妈搂着孩子。任何一个表白渴求爱的人,都会马上变成孩子。

但是大人不能总是孩子样,那是病。艾美丽鼓起勇气对白家文说:“我们去看医生吧。以前都是我不对,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你要健康,我们才有以后。”

白家文不去,艾美丽拉着他去。一个二十六岁,一个二十五岁,拉拉扯扯,旁人看来就似年轻男女耍花枪。而真知道他俩情况的人,又会叹息:他们太年轻了,怎会遇上这种事。

分手后回想那段日子,艾美丽觉得自己就像个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惶惶不可终日。

艾美丽记得,以前看书看到过地狱的描述,说一个人被投在不灭的火焰里,永远被焚烧,永远逃不出去。据说她这样的淫乱人就要被投到这种地狱里。但她认为,与白家文经历那段病,比地狱更恐怖。地狱,无论怎么说,就是烧,就是痛,前一刻是火,下一刻也是火,你总会知道,就这样了。但与白家文,却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灾难。

比如上上班收到割脉照,睡睡觉发现他不在,用烟头烫自己,或者有时开个炉子在烧以前的物件,这些都是平常里就会跳出来的毁灭时刻。而有一次,艾美丽自以为真的见到了地狱——就在白家文的眼里。

那天天气不错,气温暖和,白家文终于屈服,肯跟她去看心理医生。白家文刮了胡子,艾美丽洗了头,二人穿上见人的衣服,有个外出的样子。叫了车,五分钟后到。两人手挽手下了楼,说了些网上看到的趣闻,NASA发现了最新的类地行星,可能有生命,之类。落到楼下,白家文摸摸衫袋,说,喔,忘了带烟。艾美丽没好气说,抽什么烟,去便利店买吧。白家文说“等等我”,便跑着回楼上了。

听着白家文脚步声沉重,急促,愈来愈远,艾美丽忽然意识到什么,脑袋嗡嗡作响。

“五楼,我们住五楼,”艾美丽紧张得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不会的,不会的……”

她听到楼上有人叫她,“喂,艾美丽!”

她向上望去,白家文探出五楼围栏,向她挥舞着手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开心地笑着。艾美丽出神地看着白家文的眼睛,很远,但她看得很清楚,这里面就是她的地狱。她没有任何信仰,但那一刻她忽然祈祷:天啊,不要出事。

没事,白家文转身回到屋子,下楼。见不到人后,艾美丽脚软,跪在了地上,痴呆着。至于那天后面发生的事,她全部不记得了。怎么上的车,车走那条路,诊所在哪里,医生说了什么,都记不得。

从医院回来,艾美丽偷偷用白家文的电话,给他的亲友说了情况。

两个月后,身边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白家文家人带着他看了不少医生,医生意见统一,都认为患者不适宜再处于社会环境中,应该到疗养院。

在疗养院大门前,白家文支开父母,单独和艾美丽聊了几句。他说:“我会永远爱你。我只是暂时离开。我们分手吧。等我出来,我去找你。”艾美丽点点头。

他两个正式分手。直到再也见不到白家文的身影,艾美丽想,如果重来一次,她就不换了,三个男人,三百个,三亿个,也不换了。

37天后她倒在重感冒的绒沙发上,艾美丽想叫白家文到厨房煲一煲白粥。白家文可以将白粥煲得像云一样。不用榨菜,也不用佐料,放一点点盐就可以了。他们共同的回忆,聊过的话,吃过的饭,做过的爱,到过的地方,留下的痕迹,为了一场病,从火烫烫的铁水,冻成冷冰冰的钢条。“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马克思说,有几度,艾美丽希望马克思能现身说法一下,给她宏观的安慰,比如说,亲爱的,都烟消云散了,重新投入,生产同斗争吧。

感冒是种感觉,是种价值观,让人看世界的方法有所不同。艾美丽在想,如果世界注定要感冒,那何不全部人约定同时感冒?这样,全世界什么都不干,专心研究感冒,治愈感冒,以后不再有感冒,从南到北,从广州到都柏林,再没有感冒。那多好。

下午三点,她空腹啪了两片药。


2

生活会继续。六点半天转黑,艾美丽醒来,发现感冒好多了。鼻水止住,鼻塞通了,头轻了,摇一下,也不晕。药方姑娘推荐的药效果超群。

艾美丽再没有去想世界和感冒的关系,她突然有种想约会的感觉。

也许这是药片的副作用也说不定。据说某些药服用之后,人会感到格外孤独,很想有人陪。加上两个月来缺乏约会,白家文也得到应有的照顾,无需过分担心,于是,艾美丽积极浏览朋友列表,物识约会的对象。

病时要白粥,病好要炒饭,这就是人——艾美丽想。两个多月来,她的生活里只有白家文,而那时,她需要一个接口,重新与世界连起来。

是珍珍吗?那位比她低一届的师妹,明明彼此工作的地方走十分钟就能见面,但偏偏三年来没见过。不是不约,只是想到约出来也没别的话题,只不咸不淡地说说以前的事,不见也罢。

约戴维君吗?她曾经的上司,有过一段,后来凋淡。一开始双方都觉得对方解压,“你赠我开心,我赠你兴奋”,后来又变成彼此有压力。就像一首三分钟唱完的歌,听过就算了。

艾美丽忽然发现,搬进来刷过的墙又开了细裂痕。上次看时没发现,这次看就有了。裂痕哪里来的?该不会是墙壁生它出来吧?像个孩子一样生出来?不怕,像谁说的,那是光透进来的地方……呸!墙不会这样想的。艾美丽斥责墙壁:“连你也要跟我过不去?好!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我要将你丑事都曝光,”她搬来脚手架和摄影相机,对准裂痕的位置拍摄着,“有种你就再裂开多点,”她恐吓说。

客厅就她一个活物。技术上来说,餐桌上那支为自己买的花,也算活物。那支花有个名字叫做阿花,插在装水的伏特加瓶子里。阿花谢了,甚至可能死了。阿花性子硬,到死都不喊一声。她颜色褪了,花叶枯黄了,花瓣都还在。“到死,你都比假花漂亮得多,”艾美丽赞道。

和花比起来,手机更像活物。因为它会震动,像只动物,而且总有新消息,新主意,连人都做不到。艾美丽也有个新主意,她为想要的约会加了个条件:不单要约会,还要全新的约会。去见那些,很久没见的人。

她心里有了人选,施韦哲。七八年没见过这个高中同学。在大学的某年,施韦哲有次从另外一个城市跑到艾美丽所在的大学,和她吃了饭,临别时说:“其实我一直默默喜欢你”。因为这句话,艾美丽记住了这个人。本来是普通认识,升级为潜在情愫。施韦哲在她心中的印象板块里,也从南极圈某块逐渐融化的冰面,一下子跃迁到近乎爱情额幼发拉底河区域。

一个人默默做一件无意义的事,不是傻子,就是圣人。比如默默喜欢一个人,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三十年。这件事越没有意义,这个人就越傻或者越圣。

艾美丽联系上施韦哲,问他:“今晚有空吗?我想见见你。”这件事变得有意义起来。施韦哲一口答应了。他既不是傻子也不是圣人。佳人有约,圣人也变赌徒。

他们约在一家两个人都没有去过的餐厅,离双方地址都有些距离。看似漫不经心的选点,其实暗合默契。

晚饭,八点半。传菜单之前,两人已完成安全度试探:

——你不忙吧?不用陪女朋友吗?——我还没女朋友。你呢,不叫你男友一起出来?让我见见也好。

——我们分手了,几个月前。我感冒刚刚好。

两人对坐,相互靠前。过去回忆买了机票极速赶来现场中,只要他们继续谈从前的趣事,班机就会继续加速。

艾美丽点了百层塔煎鳕鱼加两份柠檬,施韦哲点了香茅猪肉配鸡油饭。小食是薯格。施韦哲后来加了一份巧克力慕斯,因为两个人都喜欢甜食。要不要喝酒犹豫了一番,最后一人要了一杯百利甜。

叙旧一轮,施韦哲顺势说起到艾美丽学校找她的那一次。他说:“我只是觉得,你也许会想知道吧?”

艾美丽吃惊的样子:“我觉得很意外。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我也不知道,”施韦哲耸耸肩,“只是在人群里,很容易一眼找到你。比如做早操,开校会,我想知道你站在哪个位置,我能看到你。上学放学,我也想碰到你,和你说说话。”

“你不是不喜欢说话吗?以前见你,总在看书。”

“看书是掩饰。掩饰我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施韦哲装作赌气似的抿一口甜酒。

这就是约会。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收过什么礼物,只是花絮。正片永远是语言,谈话,眼神,心跳,体温,触碰,怀着期望期待会有好事发生。

“你是第一个,”施韦哲又说了让艾美丽难忘的话。

“第一个什么?”

“第一个我说喜欢的女孩。”

他们开始谈情时,桌上食物已空,碟子收走,甜酒喝完。他们叫了两瓶啤酒,继续谈话。

艾美丽发现,从前不说话的施韦哲,变得相当健谈。从爱情,对爱情的一般看法,谈到了狄更斯,谈到毛姆。他并非无的放矢,他谈的都是艾美丽为数不多看过的作家。艾美丽觉得眼前这个旧同学、暗恋者,似乎很理解自己,并且还在默默关注着。

关于爱情最好的故事,他们一致认为是毛姆的《面纱》。为此他们干了一杯。艾美丽评论道:“很多人说这个故事的爱太过宗教化,但我觉得,它把爱情所有的样子都写出来了。”施韦哲附和道:“爱情总是在四周都能看到爱情的地方。”

艾美丽又喝了一口,差点呛着,酒洒落到裙子上,施韦哲连忙帮她擦拭。

艾美丽看着他,他几乎已经是个绅士。施韦哲让她谈起了日常生活中几乎不会谈的东西——听听,他们在谈爱情,谈毛姆。她被勾引到了更高的地方。她在更高的地方往下看那个喝啤酒的女孩,差点想说,看,这个女孩,多么聪明,多么有魅力。她重新发现了自己。

啤酒不好喝,艾美丽剩出半瓶。施韦哲也喝了,将这次约会推向尾声。

十点,走出餐厅门口,吹了阵风。施韦哲略带怯生,又礼貌地,邀约艾美丽到附近的酒店过夜。

艾美丽没有拿定主意,但是言语比脑袋更快,下意识说:“不了,今晚不了。”

施韦哲的失望写在脸上,但并未强求,只是说:那我们Kiss Goodbye吧。艾美丽默许了。施韦哲亲她的脸,随后道别,说要赶上末班地铁。

艾美丽则是打车回家。在车上,艾美丽想,原来他住得那么远啊。

十分钟回家的车程上,艾美丽很不舒服,吐了两会。司机骂骂咧咧。艾美丽赔不是,加了点钱。她几乎是拖行着回家。她想,重感冒又回来了。她的视野像准备要坏的灯泡一样忽明忽暗。她不是坐车会吐的人,也不是不能喝酒,怎么会这样?

不,艾美丽心里一沉,不是重感冒。是其他比重感冒更危险的东西。

回到家,她几乎是爬入门,爬上沙发。冷汗像消防队救火用水一样往外流。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喝水。天旋地转。墙上的裂缝好像又大了,以后得要回看录像。难道喝了假酒?会不会盲?世界越来越黑。

“家文,白家文,”她有气无力叫喊,“妈”。她记起这天吃过的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难受。她拿起药盒,去!药是头孢,恰好,晚饭喝了酒。头孢就酒,说走就走。

艾美丽喝更多的水,后来索性躺了下来。她隐约觉得自己有可能会把命丢了,可能又不会。但当时来说,没有什么比睡上一觉更要紧。

该死不用病,艾美丽睡倒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3   

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就是发现勾股定理的那位先贤——除了是哲学家、数学家、政治家、天文学家,还是一个教团的教主。这个教团信奉“万物皆数”,信奉数是宇宙的本质。他们同样虔诚地信奉吃豆子是罪恶,禁止吃豆子。据说毕达哥拉斯的教团一度有望取得南意大利诸城邦的政治控制权,但后来被要求吃豆子的人们推翻了。

毕达哥拉斯是科学与迷信的完美结合体。正是从他身上,人们慢慢摸索出哪些是科学,哪些是迷信。人们花了大量时间精力,分清的科学和迷信,并没有改变人多少。人依然是科学与迷信的结合体。

凌晨两点十分,上海,浦东新区郊外。新亚桑拿,点评网站五星级推荐。

所言非虚。这家桑拿的小食菜单比教科书还厚,更精致。连前台都像新闻主持人一样有调调。

戴维君下身只围着一条白色浴巾,躺在按摩床上。他问旁边的道友:“光哥,有什么介绍?听哥你的。”

光哥连头都没有抬起:“新亚,没别的,肯定要试试招牌海波精油呼吸套餐。”

“好的,就这个,”戴维君说,把菜单也合上了。

服务员问:“两位有没有相熟的技师?”

戴维君摇摇头,说,第一次来。

那你点个号吧。

戴维君想都不想,说,八十八。服务员退了出去。

光哥脸上总带着看见小老弟似的慈祥微笑:“不是说第一次吗?坚决八十八?”

戴维君点点头:坚决八十八。菜单上写,光哥推荐的套餐,每小时一百八十八。好数字,会带来好运气。

他出差来到的上海,明天准备谈一单生意。他和光哥共同决定的合同金额,折后含税价八十八万整。那天晚上他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要围绕着增加运气而展开。Luck是平和的,舒适,顺心,不吵架,不在无谓的事上面花心机。

光哥和他闲聊着:“老戴你这人,就是放不开。放开些。三十岁的人,出来玩玩多平常。”

戴维君说:“我有女朋友。出来玩,运气会跌下去。”

光哥做了个拉手风琴的手势,说:“放开些。”

八十八号技师进来,开始工作。她把中间的隔帘拉了起来。这样戴维君和光哥都看不见对方。

八十八号边按摩边逗话题:老板你皮肤好好。老板做哪行的啊?

戴维君说:和您同行。

休闲娱乐吗?

服务行业。

老板真会开玩笑。

戴维君便不说话了。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八十八号下一步该进行到哪些部位。就当自己睡着好了。隔帘另一边的光哥和技师谈笑风生,有问有答,“三围多少啊。全身最满意的部位是哪里?觉得自己穿什么衣服最好看?”好像选港姐问答环节一样。戴维君觉得又好笑又无聊。后来八十八号也搭入了那边的话题。

一小时后,八十八问要不要加钟。戴维君翻过身来,示意她别说话,只要退出去就好。那时他才第一次见到八十八号,长相酷似某位明星,更带有一些书卷气。八十八号悻悻退去,戴维君倒有几分悔意,但转念想想,又为自己的克制觉得感觉良好。众所周知,克制是好运气的秘诀。

这时手机震了一下,午夜三点十四分,艾美丽来了信息:

——吃了头孢,喝了酒,很不舒服,怎么办?

戴维君自觉运气一下子出歪了。很久没有联系这位小情人了,分过手后,仍然会像虫牙,是不是疼一下。

他静悄悄走出走廊,坐到前台旁边的沙发,给艾美丽回了电话。

电话接通,戴维君一轮嘴问:“你现在怎么样?在哪里?别吓我。有人陪着你吗?”

艾美丽回答:“我自己一个,在家。好多了,没事,就是头晕。”

戴维君有点生气:“打120,叫救护车。别侥幸。”

艾美丽不耐烦:“没必要。我已经好起来了。戴总,多谢关心。现在我不想说电话。”

“我帮你叫,你住哪里?”

“这么晚你没睡吗?”艾美丽无话找话说。

“我去了上海。你住哪里?还是住以前那里吗?”

“对,一直住那里。”

“我叫120,你挺住……不要想不开……”

艾美丽苦笑出声来:“戴总,你误会了。我是不小心吃了头孢喝了酒,不是故意的。”

戴维君脸一红,说:“唉,无论如何,我帮你叫个120。”

艾美丽说了句,没必要,晚安,就挂了电话。

戴维君着急,又不明白,这位只比他小五岁的小情人,为何如此不爱惜性命。他思前想后了半晌,还是拨打了120。

120全国通行,接线员还是有点出奇:“你上海帮广州叫120?”

戴维君说:“是的。我在上海。我朋友在广州。”

接线员说:“那我帮你接过去广州。”

广州接通,另一位接线员了解了情况,问:“患者地址麻烦提供一下?”

戴维君愣住,他不记得艾美丽住哪里。他回忆了一下。才记起,他从来都不知道艾美丽住在哪里。

“抱歉,我……我不知道患者住在哪里。”戴维君答复电话对面的催促。

“……玩吗?”

“头孢喝酒,有什么救急办法?”

“多喝水,催吐,喝茶。”

嘟嘟嘟……

戴维君把120的建议发了文字信息给艾美丽。等待回应。当有一位认识的人身处危险,自己却在水疗桑拿,戴维君觉得,是如此荒谬。当一个人需要帮助,你在桑拿。一位小情人在公寓头孢送酒,你在桑拿考虑要不要把前段服务续上。在电影,这叫蒙太奇。在现实生活,这是精神错乱。戴维君觉得自己像个无厘头戏剧龙套,下个镜头就没份。

光哥光着上半身出来问:“什么情况?”

戴维君说:“女友查岗。阿光,我不玩了,先回酒店。你慢慢。”

光哥比划着拉手风琴手势,鼓励戴维君:放开点!别胡思乱想,小老弟,放开点。

下榻酒店就在桑拿边上。走出桑拿,戴维君一直留意艾美丽有没有回复——没有。

他在围栏边上站着。脚下是理都不理你的小河水。虽然浅,倒影也能装下对岸的整个城市。那里是郊区。浦东从天到地都是黑的。没有太多灯光。戴维君有点意外,上海浦东也会有缺少灯光的时候。他盯着小河水倒影出的这个城市的素颜。陌生的城市,第一次去桑拿,仿佛沾染上传闻中彻夜不眠的城市气息,发现受骗上当,也是心甘情愿。作为一个广告人,他也曾经号称自己不睡觉,是24小时On Call为客户服务。可能到所有东西都停下来时,他才会发现自己有那么不诚实。

只要艾美丽回复他信息,让他得知她安好的消息,他就回酒店睡觉。

他记得和艾美丽其实只有过一次。那时艾美丽是他的下属,他们出去做一个景点推广拍摄。他们很快拍完,但又不想马上回公司,便把器材放在车上,到景点周围闲逛。那天天气热,戴维君买了两次雪糕,雇了条小船,撑了一回,又还给艄公。他们在沿河附近吃甜点,喝茶。

在离开景区的仿古石板街尽头,艾美丽说她很累了,想洗澡。戴维君在附近选了家不错的酒店。艾美丽洗澡,戴维君也洗了一会,二人客客气气做了一次。天黑之后谁也没有开灯,又做了一次。

后来他们还是上下级关系,照常上班下班,有时约会食饭,但没有亲密接触。直到再后来艾美丽因为私人原因辞职,离开公司,二人却没有再见过面。离开之前,艾美丽曾经婉转问过戴维君,为什么不能再亲密了。戴维君说,因为他不想女友伤心。

戴维君没有告诉艾美丽的是,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偷情。

他的外遇比去桑拿更早。听起来有些不按常理出牌,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毕竟,去不去桑拿可以控制,感情却无法控制。有时闲下来,戴维君到南音粤剧社帮忙拉二胡,奏起过时的曲调,他会感觉,和艾美丽那一次,正是爱。


4

Ellis吃了个蘑菇。

男友戴维君出差上海了。Ellis答应过自己,只要男友不在,她一个人,就去做一些没做过的事。所以那天她在好友Eva的公寓里吃了个蘑菇。

“吃蘑菇,首先要安全,”密友Eva说:在我这里,吃完拆天都不怕。

蘑菇来自云南。必须云南。再好的蘑菇,如果说不是来自云南,买家就不相信。小小一朵蘑菇,无谓与主流意识作对。“你蘑菇哪里来的?”“云南。国货。”“好,云南的好。”

Ellis问,你去过云南吗?

Eva摇摇头,说,没有。

Ellis又问,云南真的存在吗?

Eva的眼已经眯成一条线,说,可能吧。

法律越是健全的地方,逍遥法外的故事就越容易受追捧。人们看到日常生活的某条边界,就会想,踩过去看看是哪里。一看,是云南,是西藏,是蘑菇,是塔希提,是日出,是李白,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转头往里面张望,充满怜爱,深情注视那些同样渴望的眼睛,说,Fuckers。

蘑菇在起作用。

“要花心思,知道吗?”Eva说,“吃蘑菇,不能简单切了,煮了,吃。无益。煮熟了,就没有用。要吃就吃生鲜。我们怎么叫这款蘑菇,知道吗?你猜不到。再学三十年语文,也猜不到。怎么叫?听着。地球睾丸!地球!睾丸!Wo……”

Ellis笑岔气,跟着呼啸Woo……

Eva接着说:“地球睾丸……哈哈哈哈哈,这颗小蘑菇,营销大师!地球睾丸,以形补形,我们最喜欢这套。八十岁老太买回家给他六十岁儿子,儿子,地球睾丸,吃了包生仔。全世界男人联合起来。全世界懦夫联合起来。救星到。地球睾丸!”

Ellis鼓着掌。她很开心。她本来是个在街边遇到乞丐都会难过半天的人,容易抑郁的人,但小小蘑菇让她彻底开心了起来。她拍着大腿打节奏,说:再吃一个。

Eva说:先让这个过了……你看到什么奇怪东西吗?

Ellis反问,你见到吗?

——没有。

——之前有见过?

Eva认真地点点头,说,之前见过,我的灵魂,自己去了洗手间。

Ellis有点害怕,问,不会出事吧?你说之前吃过很多次,我才信你。

Eva摆摆手,说,怎么可能会有事?

Ellis想,最安全的办法,就是睡个觉。她坐在土耳其花纹地毯上,半边身子挨上沙发,睡着了。

Ellis做了个梦,梦里Eva亲吻她。

“醒了吗?”Eva问她,“醒来之后,你可能会有些头痛。”

Ellis看一下手机,午夜三点。她吃了一惊:“以为只睡一会,原来三点了。”

Eva头发有些乱,猜疑地看着Ellis,良久,才问:你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

Ellis反问,我做了什么?

Eva的眼光落在Ellis的肩膀上,说:你刚刚按住我,一顿狂吻……Ellis,你发生什么事了?不开心吗?

Ellis脸一红,呢喃着:你幻觉吧?

说着,她走进了洗手间,扑冷水洗脸。她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好像那些蘑菇没有落入消化道,而是跑了上脑。

Ellis从小认识Eva,邻居,同班同学,好朋友。小时候,五六岁,Eva来她家玩,两个小女孩见面格外疯,跑得一身汗。母亲就让她俩一起洗澡。Ellis还记得,那时家里还没有热水器。洗澡要烧水。烧好一壶水,倒入厚厚的红塑料盘里,掺入冷水,两个就泡到盆里。母亲离开忙别的,小女孩自顾自玩水,泡着。

母亲说:“走到街上,说你们不是两姐妹都没人信。”说着,用一条大毛巾卷住她两个,擦干身子,搽爽身粉。她们互相嗅着彼此身上的味道。

直到现在,Eva的洗手间里,还用着那个牌子的爽身粉。

Ellis从洗手间出来,Eva手里多了一支啤酒,眼角湿湿的,像下过雨。

Ellis坐到她身边。Eva搭着她的手,似乎已清醒了七八分,着重地说:“多谢你。你是两个月来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Ellis心照不宣地微笑着。她看着Eva穿着卡通睡衣的身体,又怜又爱。她已预料到,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提起那件事——

两个月前,Ellis在朋友圈见到一条信息。发信息的人是Eva当时的男友。他发出了九张图片,一部分是Eva与各种男人露骨勾搭的聊天记录,剩下的还有几张裸露照片。Eva的男友将她与众多男人胡闹的内幕公开曝光了,不单止这样,还把Eva的真实姓名、工作单位与住址都用文字公开了。

当时Ellis颤抖着看完图文,内心像被投入冰海里。她才知道Eva是这样的人,不敢相信,但只能相信。她又想到,如果被曝光的是自己,该会如何?越想,越害怕。后来戴维君说起这一幕,他说当时他以为Ellis被鬼上身了,鬼脸都没那么惨白。一问才知道,是她好姐妹出事了。

出事后,Eva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信息也不回。想必那时她已经身陷泥淖,无力逐个回复了。Ellis通过朋友打探,得到消息说,Eva原本是个小公务员,在负责出入境的单位,出事后没几天就辞职了,一直窝在家里。据说有好几个女人上门找她晦气。她很快就搬家了,搬到不知道哪里去,断了消息。有人猜她离开了这个城市,有人猜她回到老家那边城镇,有人猜她到处旅游散心等风声过。唯一好消息是,有人自称见过她,她还活着。

好几次,Ellis在Eva原来住的地方门口徘徊,等她出现。Ellis依然觉得Eva是她姐姐。可能因为母亲以前常说她们像两姐妹,这个念头就在Ellis心里生根了。Eva出事后那段日子,Ellis频繁地突发头晕。也许这是姐妹间的心灵感应。你受苦,我也有感觉。

自从十岁开始,Ellis和Eva这两姐妹在长相方面便分道扬镳。Eva越来越漂亮,Ellis一直在平庸的范围内徘徊。到升高中,再也没有人说两人像两姐妹了。他们到了不同的地方上大学,然后回到同一个城市工作生活。再见面时,那份姐妹的感觉不绝如缕,又接上了,分开小十年好像转头又回头一样。

Eva既漂亮又聪明,家底也不差,一走出来就是一辈子都会走运的样子,谁都不会相信这样人也会受千夫指。那个蘑菇的夜晚,Eva向Ellis坦白说,出事之后她最怕的就是以后没人再理她。最艰难的那段时候,每天有人打电话给她。不认识的女人,没见过面的,打给她,开口就骂她破坏人家庭,是淫妇,是禽兽,但凡拎得起石头的大人小孩都可以扔死她。不认识的男人,没见过面的,打给她,没两句就问她有没有兴致共度良宵,其中还有以前单位的小领导。爸妈待她也颇冷淡,只说,要是真不行,就回家吧。

她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又怕人,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她去了很多地方,开始对天对地对花草树木说话,对流浪猫狗说话。在日本,有一个月,她在市场搬猪肉搬鱼肉,从货车往市场里面搬,来来回回,从天蒙蒙亮搬到天光,人工不错,能维持生活,她想过就这样搬下去,回国之后就干这个好了。在意大利,她又想干脆当个乞丐,当时她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在多夫海岸的悬崖,她想过跳下,但恰好有人在旁边举办婚礼,她不好意思。后来回国了,还是回到这个城市。搬了两次家,东西越搬越少,心里也轻松了些,但还是一直窝在家里,不敢出去。

Eva说:“Ellis,现在我连自己的中文名字都不敢说起。你来看我,我真的很开心。你是出事后唯一一个来看我。好开心,原来这个世界还有人认我。”Eva轻轻亲了Ellis的嘴唇,接着说,“如果有天我不知道在哪里死了,你一定要来认我,知道吗?”说完又亲一下。

Ellis说:“没事了。最难熬的已经熬过去了。接下来就会好起来”,Ellis回亲Eva,“你别胡思乱想,放开一些。”

Eva双手捧着Ellis的脸,问:“阿莉,我想问,到底你心里是怎么想我的呢?我犯这样的错。”

Ellis抓住她双手,说:“阿芳,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姐姐。”

Eva亲吻她,像海浪柔软的泡沫涌了过来。Ellis也涌了过去。

Eva稍稍有些惊愕。Ellis说,没事的,那只是蘑菇在起作用。


5

关于这个世界,有种看法认为,它其实是一个游戏。注意,并不是比喻,而是认真的——我们的世界很有可能是个真正的游戏。因为这个世界太过巧合,太多偶然,太过不可思议!科学家越理解世界,就越理解到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奇迹。

世界的存在是个极极极极极低概率事件,接近于数学意义上的“不可能”,比一个人一辈子每天中大奖的概率还要低。就因为如此地“不可能”,所以有人认为,我们这个世界,很大可能是比我们先进得多的文明所创造的一个虚拟游戏。

我们的世界到底是真实还是虚拟?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发挥想象,想一想,把世界当作一场游戏,是不是也并非那么不正经。想一想就好了,别多想。反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知道人们对于游戏和世界,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对于游戏,我们可以不断犯错;而对于世界,我们却不能。

当大困惑降临到一个个人身上,世界会忽然变得很安静,又会变得很短很小。在Ellis和Eva看来,世界只存在于午夜三点到四点之间某一块光还照着的地方。

Eva的公寓留下一盏老旧的立式罩灯,原本刚好够照着一个人。Eva在灯下放了一张单人沙发。多少个夜晚,她就坐在沙发上痛苦悔恨。仿佛那张浅咖啡色仿麂皮单人沙发就是孤独本身,让人舒服地深陷,再不想到别的地方去。而那一晚,沙发上多了一个人。那张沙发原来两个人都能坐得下,并且可以在上面缠绵。

两个人同样分享着一种孤独,和自我。安静的夜,就似已经谢幕的舞台,观众已经散去,在幕布背后,舞者才能够自由起舞。她们跳错的舞,舞步像书法狂草,笨手笨脚,涂涂抹抹,交代得不清不楚,话也说不利索,版面也脏得叫人笑话。这个过程多么失败,多么冲动,多么错,但静下来,单单用一小块光照着看,一看,竟是颜真卿伟大的《祭侄文稿》!

Eva的身体美得让Ellis羞愧难当。羞愧并非因为它很错,而是因为它本来可以很对。Ellis想起了戴维君,他就是一直表现出很对的那类人。要是他知道,Ellis也喜欢女人,他会怎么想?情爱中的人,总是容易猜测别人的猜测,怀疑从来没有怀疑的东西。就好似情爱从来与坚定信心无缘似的。Ellis只知道眼前这位女神,她展示了美丽,也展示了错误,从今以后,她再没有东西需要隐藏了。反而是那些一直很对的人,每时每刻都要担惊受怕怕出错。

Ellis像回形针一样扣着Eva,看着这个仿佛在她身下长出来的姐姐,那种仿佛血缘的感觉有翻涌起来。她想,如果你把我们可能会犯的错都代我们犯了,那该多好。

到三点半,浪潮已经退去远远,就像之前没有发生过那时一样。Ellis接到戴维君的电话。

男人欲言又止,问:“你还未睡吗?”

Ellis说, 未。

男人问,不在家吗?

Ellis说,嗯。

去哪里了?

去了一个姐妹家里。

男人停顿一会。Ellis听到电话中呼呼的风声,问,这么晚,什么事?

戴维君说,以前在我们公司做了半年那个小妹妹,叫做艾美丽的,你还记得吗?

Ellis说,当然记得。那时她跟出跟入的。

戴维君舒了一口气,说:那好。我跟你说,她现在有些危险。她吃了头孢,晚上又喝了酒,说现在在家头晕。你可以去看看她吗?

Ellis反问,你现在在哪里?

戴维君答,我当然在上海……她应该是没有办法。群发信息给认识的人,看谁能帮帮她。

Ellis再没多问,干脆答应了。

戴维君问她:你知道她住哪里吗?

Ellis说,查查人事部文件不就知道了吗?

戴维君恍然大悟,说:对对对,还是你有办法。去看看这小孩吧,救人一命。

挂断电话后,Ellis翻查艾美丽住址,边读出来:天河区林和花园A栋508。她楞了一下,自我反问说:这里不就是林和花园吗?

Eva点头,说,就是。

撞鬼了,Ellis说。她跟Eva说起艾美丽的事,Eva也倒抽口凉气。而更令人不解的是,Eva的家就是A栋508。两姐妹忽然间什么兴致都消散去,心里扑通扑通跳。

Eva说,那些小女孩,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住哪里,乱写地址。

Ellis说,应该就是。以前和她同事时,没上过她家,但记得她说是住这一区附近。

二人猜测,艾美丽应该就住林和花园,门牌号乱写而已。林和花园总共六栋,每栋二十多层,少说四百多户人家,怎么知道艾美丽住哪一户?

Eva说,人命关天,落街看看吧,还开着灯的,就有可能是。

Ellis再确认下艾美丽的地址,又望望Eva,问:我们是不是还在蘑菇梦里?

Eva被这样一问,不知怎么回答。说:先下去看看再说吧。可能能救一条人命。

Ellis却冷静地坐了下来,眼神迷离,咬着手指。“到现在还想什么呢?”Eva拉着她出门。出到门口,又折回家里,把积存了半个月的垃圾顺道拿出来丢。

走在小区,她们才发觉,周围没有想象中的黑。月亮很光,又凉快。Ellis犹豫不定,变成一个抱怨着,她边走边说:怎么会?吃了头孢又喝酒,正常人会这样吗?戴维君在搞什么事情?

Eva搜索还亮着灯的单元,暗暗在心中记下,并不着急找上门。

喂,喂,Eva像叫醒某人似的,说,你可能没遇过这种事,我可是明白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Eva说,突然出事的感觉。


6

艾美丽分别给三个男人发了信息。

第一个来电的是戴维君。她最不想听他的声音。

第二个是当晚与她约会,喝酒,多多少少有机会害了她命的施韦哲。

施韦哲在电话里颇为紧张,看来从来没遇过这种事,他说:“你没事吧?我马上过来陪你。”

艾美丽说,不用了,这么晚,这么远,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真的休息下就可以吗?施韦哲说,多喝水,冲淡它,多喝茶。

艾美丽说,我会的。我喝了很多水,嘘嘘了很多次,应该没事吧?

——你应该要去医院吧?可大可小,稳点好。

——嗯,睡一觉等天光我就去。

——真没事?我还是过来一趟吧。你把地址给我。

——真没事。不用不用。我自己知自己事。明天又是周末,不用上班,没事的。

——你明天真去医院才好。

——我会去的。

——真不好意思,今晚不该要你喝酒。

——没事。像我外婆说的,痛星到,该惩罚我一下。

——罚你什么?

——罚我分了前男友。

——欸,不要有负担。

——明白的,该是我就是我。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些。

——你有点不对劲。还是去医院吧?

——我自己一个,这么晚,不敢去。天快光了,你快去睡吧。

——真没事才好。

——真没事。有事就接不到你电话了。

——我明天过来陪你。

——不用。

——陪你到医院看看。

——不用。有心。

——说好了。我明天来。地址给我一下。

——天河区,林和花园,A栋508。

——哪个林哪个和?

——我打字发给你吧。先不说了。再见。

艾美丽发信息的第三个男人是白家文。据说白家文在疗养院生活作息很规律,早睡早起,不一定会接到她信息。她也没有打电话。她就像一艘准备沉没的船,向外发SOS。我们明明已经进入了即时通讯的时代,进入了任何人都可以唐突任何人的时代,但偏偏有人某时候还怀缅着让信息延时到达的礼貌。这就像约定见面的两个人,心里总希望对方先看到自己,而不是先叫出对方的名字让他看过来。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有礼貌,这就是当晚的艾美丽。范晓萱有首耳熟能详的歌,唱“如果你爱我,你会来救我”,艾美丽认为,这很没有礼貌。

白家文也许会在天亮起床后收到她的信息,知道她做了这样蠢的事。


7

艾美丽不可能知道,白家文在入院七天后已经不能看手机了。主诊医生发现他,每每打开手机,就在看他以前和艾美丽拍的照片,还有备份在云端的聊天记录。每一句话,在哪里说,什么表情,白家文记得越来越多,甚至有些未曾发生过的事,也掺杂进来了。记忆混乱,主诊医生说,下一步有可能会变成思维混乱,意识混乱,自我感丧失,后果很严重。

白家文为此很愤怒,他斩钉截铁说:我记得的我就是记得。发生过的,不能当作没发生。

主诊医生说,你休息吧,准时吃药。

白家文知道自己昏昏沉沉,想起一些事就累。吃药会这样。他越是叫自己不想,就越想。脑袋有把刀不断在刮。清醒的时候,他最想知道艾美丽在干什么。可是手机被藏起来了,他联系不到艾美丽。他发疯地要知道艾美丽在哪里,和谁,做什么事。他问护士,有没有消息。护士说,没有。护士是个好人,一有艾美丽的消息,她会告诉白家文。

父母来探望,说了谎,说艾美丽转告问候他。他会开心一回,然后又问,她为什么不来看我呢?她还是我的朋友。

等你好一些,她会来看你。

入院后,白家文的自残行为并没有减少。三周里面,他写过六封遗书。每一封都让父母家人伤透心。他的妈妈看哭了,说:宁愿从来没有生过这孩子,让他白受这么多苦。

“我们都不是为了爱情而来,却会为了爱情去死”,其中一封遗书写道,“对不起,让我走吧,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除了阻止他自残,疗养院也给他安排了一些工作,主要让他煲白粥。医生发现了他煲白粥的才能,就让他到饭堂帮衬着。医生护士病人都夸他,煲的粥,好像云一样。为什么这么好?白家文说,因为我姓白,一定要煲好白粥。

为了更多人吃到你煲的粥,可以吗?

白家文答应了。一直做得不错,人也精神起来。直到有一天,有几个病人抱怨,为什么每天都是白粥?我家人交了那么多钱,粥里连肉都没有?

白家文听到,躲回厨房冰箱旁边哭了一阵。他想起爸妈,还在乡下家里喂猪,早几年说,等他有钱了,就回家里盖房子,现在却还要两位支付昂贵的医药费,要他们隔三差五坐长途车来看他。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种绝症,不但自己辛苦,整个家也会为他耗尽。

入院第三十三天,他前所未有地想出院。他向医生保证,他不会再伤害自己。他知道自己还是有病。他会准时吃药,让身体里的怪物尽量安眠。他心里却想:最坏的结果,要走,我也在自己家里走。

医生不置可否,只说原则上,他们尊重每一位患者的个人意愿,后来又说服白家文再观察五天。在五天里面,只要他行为正常,情绪稳定,就可以安排出院。

那五天,白家文就像托举着大型花盆的石膏像。你们也看过那种石膏像,上方是沉重的东西,支柱部分偏偏雕刻制作成人的形状。如果那个人的形状,真是一个人,那他就是一位竭力维持平衡的抑郁病患者。正常人可能会说,明明你的肩膀上空无一物,为什么会感到沉重?或者他们会说,我理解你的感受。这表明,面对病人,很多正常人连坦诚都无法做到。正常人之间都说不上理解相互感受,何况常人与病人之间。

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感受,如果说能够沟通,那唯一的原则是,诚实。

第三十八天的晚上,护士满怀诚实关照着白家文。她蹲在白家文床头说:我知道你很痛,忍耐一下。天光之后,你熬过去了,就可以回到外面的世界了。你有信心吗?

白家文说,我行的。

护士也对他有信心,甚至把手机还给了他。医生默许了。医生暗地对护士说,如果这关他过不了,以后他也过不了。

十点后关灯,白家文把手机一直充着电,不断翻看。由于药的关系,他已经很困了,但他决心这一晚不睡觉。他担心睡着之后,世界会变,医生会不让他走,所以他宁愿一秒一秒看着这个世界不要出现变化。他看着和艾美丽的照片,他想,如果艾美丽只是照片中的一个映像,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时刻在变化的人,那该多好。他仰头看出窗外,那晚有星星。他还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惊醒,四点钟,第一件事打开电话,有新信息。是艾美丽。他点开信息,看到“我吃了头孢喝了酒,现在头很晕。我是不是很蠢?”他双手哆嗦,呼吸急促,他念起自己和自己约定过的咒语“没事没事没事没事”,控制不由自主的反应。重新夺取身体控制权后,他偷溜出病房,走到楼梯间,给艾美丽打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白家文说:“你不能有事。”

艾美丽冷静笑了下,说,我没事。不用担心。

一听到艾美丽的声音,白家文在住院二楼跳了下去。噼啪两声落地,电话屏幕摔碎了,他的左脚岔在花槽里,断了。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只有月光看到。他拖着脚走向大门,念着咒语“没事没事没事没事”。门卫问他去哪里。他说出去吃夜宵。

他用碎屏电话打了个车,目的地,还是设置为默认“家”的地址:林和花园。车程,约五十分钟。

等车期间,他又打电话给艾美丽。电话通了,他说:我现在在路上。

艾美丽惊呼一声,说:“你不要来。我不……。”话没说完,艾美丽的话音变得低沉,变成男人声,最后电话发出细微的“吱”一声,寿终正寝。白家文把手机收回裤袋。他对满天星许了个愿:只要艾美丽没事,他就马上走。

车来了。他上车。司机问他,去林和花园?

他说:开快点。


8

在林和花园,四点钟不睡的都是些什么人?Ellis和Eva分别去拍那些还亮着灯的住户的门。

B栋1103一对小情侣正在等夜宵外卖。C栋202的三个月的小孩啼哭饿了要喂奶。楼下C栋102的老伯说被小孩吵醒顺道起床准备洗个澡去早茶。E栋2001一个眼睛特别小的女孩在赶插画稿,那女孩还邀请Eva进来喝杯茶看看她的画给些意见。最有用的是H栋501的一对三十上下的夫妇,从Ellis口中得知艾美丽处境后,在业主群里发了条信息,让邻居们留意一下。

“这喝酒小女孩是你什么人?”女业主问Ellis。

Ellis说,是我前同事。

女业主赞叹道,同事有这种交情,真没话说。有消息我通知你。

连拍七八家之后,Ellis不太热心了,她和Eva碰了头,去24小时便利店买杯热咖啡,干脆在店铺里喝了起来。

“急不来,”Ellis说,“有个女业主联系业主群和物业了,有消息会通知我。”

Eva若有所思,叹道:最怕夜晚出事。找个人都找不到。

Ellis苦笑,说,想想也是荒谬,这小区,有个人正等人去救,但是没有人找得到。

Eva反问当回答,有多少人救过人?又有多少人知道怎样去救人?

便利店店员坐在熟食摊位后面看时尚杂志,并不理会,也不发出声响,就像另一个世界派来的、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的卧底。

Ellis想起一件以前的事。戴维君的爸爸,也是死于饮酒意外。他爸一直有饮酒习惯,有一晚和平常一样,晚饭喝酒,冲完热水澡睡觉,第二天人没了。后来医生检查说,酒后呕吐,没吐出来,堵住气管,窒息。Ellis还记得那时戴维君妈妈哭得多伤心,多自责,说要是自己晚上哪怕醒一醒,他就不用走。

“再去找找吧,”Ellis说。

夏天,南方天易亮。Ellis和Eva出便利店时五点钟,天色已由黑转为藏青。Eva有一件唐装也是这种颜色。

经过小区小门的时候,两姐妹听到铁门外有个男人在哭喊着,哀求看门人放他进去。两人走过去看情况。

男人在铁门外,拐着半条腿,又红又肿,几乎是半跪,说着:你相信我,我真的住在里面,我要进去救人。我女朋友吃了头孢喝了酒。

Eva没多说话,就刷了卡,让男人进小区。

Ellis问他:你也在找艾美丽?你只脚怎么回事?

白家文拉着她们边走边说:我是艾美丽的男朋友。我回来救她的。

Ellis自我介绍说:我是艾美丽前同事Ellis,这是我朋友Eva。艾美丽住在哪里?

白家文说:A栋508。

Eva突然停住,拉过白家文说:我就住在A栋508。

白家文烦躁不堪,提高声量:怎么可能?

Eva把住户卡拿出来,上面印刷着,地址:A栋508。

见男人一脸茫然,Eva索性把他拉上了A栋508。


9

白家文再次进入A栋508,却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问Eva,我可以坐一下吗?Eva说ok,他才坐下。

白家文揉着太阳穴,问:家具你都买过新的吗?

Eva说,是啊。

白家文又问:旧的你怎么处理了?

Eva说,我搬进来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一张长椅。

——床你换了吗?

——大房的换了。小房的没有换。

白家文不由分说进了小房,掀开被单,确认那张床。他仿佛找回了这个世界的坐标,重新有了方位感。Ellis给她端上热茶,也给他一条热毛巾敷脚上的伤口。Ellis说,你应该要去医院。白家文说,我刚从医院出来。

五点半,天色泛白,鸟开始叫了,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白家文觉得有必要对两个关心艾美丽的人有所交代,他说:艾美丽可能已经搬走了。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他借过Eva的手机,想打艾美丽电话,却不记得11位号码。他尝试登录即时通讯软件,却又忘了登录密码。他差点崩溃,差点摔了Eva的手机。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东西靠得住。

Ellis连忙拨通戴维君电话,让后者告知艾美丽电话。Ellis把抄有艾美丽电话的纸条递给白家文。Eva满是怜爱看着白家文,那是她许久没有见过的,充满爱的样子。

A栋508,南向,天亮了,它会最早知道。当太阳升到差不多高,阳光就会透进来。投下的光斑,在一天之中,由短变长,由长变短。多少天,Eva窝在家里,哪里都不敢去时,就这样定定看着光斑的变化,看一天完结。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曾住在这里,大概也看过和她一样的光景。Eva觉得,人和人很多不同,比如她自己,就未试过像这个男人一样爱过别人。到底是什么滋味,她想知道,她静听着白家文的电话。

白家文说:你没事吧?你现在住哪里?为什么搬了都不和我说?你怕我吗?

艾美丽说:我没事。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林和花园A508。以前我们住那里。

——你怎么回去了呢?你不在医院吗?

——你在哪里。我想见你。

——我不知道。我搬了。我到现在都不记得现在的地址门牌。

——你给我发定位。

——家文,算了吧。

——我只想见见你。见到你没事,我就走。

——我没事。你回去吧。我会见你的,但不是现在。

——那就明天。

——嗯,嗯,明天吧。你还好吗?

——我都好了。约你明天,约好了。你回来林和花园大和茶餐厅。你最中意的漏奶华。中午12点,我会一直在。

白家文把手机还给Eva。他既舒心又颓废地瘫坐在沙发上,好像能坐到七十岁。

Ellis和Eva折腾一个晚上,吃了蘑菇,说了遭遇,释放了爱欲,最后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沙发上。一切好像既重要又不重要。如果这时有支枪指住她们的头要她们说出一句概括意义的话,她们也只能记起这句,“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这句近乎迷信的咒语,其实没有人知道它到底在说什么。只是期待着,天一光,事情会变好。那些空虚的感觉,很快会像星星一样,在阳光当中消失不见。

Eva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她坐到白家文身旁,说:小弟,趁天未亮,你说说和艾美丽是怎么回事吧。天亮了我们去医院看你的脚。

白家文说,可以。

Ellis坐在两人对面的单人椅上,把腿也缩了上去。她打了个喷嚏,没遮没掩,心想,可能明天要感冒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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