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玛尼

雁舞千山 2019-04-25 

这里是大河冲积平原,荒野一望无垠,如果眼神够好,一眼可以看到数百公里以外,除了低垂的天幕下几处稀疏的丛林,矮小的竹屋,荒芜的土地上无精打采的水牛,没有什么可以遮住望眼。如果没有那座雄伟的边关引来过客,这里就像无人区。但是,我想说,并非实物才能挡住眼睛,心灵迷失你永远无法找寻。

接到邮件时我正准备睡觉。空调机颤抖着摇撼铁皮屋,嗡嗡的噪声时高时低,让人更加焦躁,上次停电后它就犯了毛病。旱季里数十日不雨,空气又干又热,好像身处熊熊燃烧的烤炉,离开空调人就发懵,但是这个时节频繁停电,据说枯水期水电站发电量不足。快到三点时候,电脑突然叮了一声,深夜里格外刺耳。好久没有订单了,机器在空旷的厂房里闲的发烫,工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眼看无以为继。我踉跄扑过去看,是陌生人的邮件,内容只有一行字:玛尼明天到达边境。

我睡意全无,把这行字反复看了半天,想不出谁发邮件,谁是玛尼,头脑中没有一点线索。我决定去冲凉。自来水烫的皮疼。我换上衣服,给包车司机发了短信,走出房间。天空微明,一小片红云悬在半空,远处断续传来干燥、模糊的嘈杂声,正是旱季最热时节。

Kevin那辆破车到了园区门口,我刚巡查了厂区。他是本地人,二十八九岁,身材矮壮,深棕色的圆脸上嵌着两只黑亮眼睛,滑稽的小胡子沿着上唇翘起,像条微笑曲线,这孩子心地善良,我们经常一起去附近乡村散步,去寺庙里朝拜。我在边境大厅前面的小广场下车。Kevin迅速倒了车,一溜烟跑走。车是他岳父的,他趁早出门跑车,估摸老头子差不多吃罢早餐就车归原位。老头子是边境少见的身材肥壮高大的人,养着七台卡车,车养着七个家,每个家里都有一个老婆几个棕色孩子。每个月他送七袋大米,七份小钱,七包鱼肉,轮流在七个家里过夜。七个家互不来往,秋毫无犯。在这人迹罕至的边境小镇,人人差不多自小相识。七个家连在一起,像一个连环游戏,一个枝叶交错的迷宫,他象盘坐中间自得其乐的一只蜘蛛,也象一匹不停转圈的老马。不过说到底,谁又会不迷失呢?

边境大厅还没开门,我在广场旗杆下站着抽烟。三五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孩围了过来,踮着脚向我争先恐后举起小篮子,仰起小小的脏脸,眼神里荡漾着各种期待。里面通常是一两瓶果汁、三五块巧克力、两三盒烟、几张彩票什么的,稍大的孩子倒换外汇。边境上来往客人稀少,小贩卖收入不多,侥幸好心人给点小钱,可以支撑家里一个礼拜开支。他们不上学,阴雨天无人过关时被逼着去听几节课。烟气呛了一口,我转身咳嗽,他们紧跟着转了半圈,眼巴巴看着我,生怕我突然走掉。我在等待一个陌生客人,我没有什么想买的,也没心情施舍。我也不敢买东西,只要掏出钱包,就像散发着奶香的母猪,被一群又饥又渴的猪仔团团围住撕咬,直到奶头干瘪,疲惫不堪。

这会儿太阳升到高空,把万丈金光慷慨的洒向大地,空气开始灼烧,地热也升腾起来,衣服像是被剥光了,汗水一出来就被蒸干,裸露的皮肤变得干涩涨红,阵阵刺痛。几个摩的司机聚在门口,各色围巾包着头脸,只露出两只闪光的眼睛,脖子伸得老长,唧唧呱呱叫喊着拍打铁门。一个黑胖官员大声呵斥,摇着肥臀走去开门。我挤到最前面,踮起脚尖看向对面,看看有没有人像邮件中的玛尼。没有。没人过关。黑胖官员高高坐在关卡上,像尊闪着熠熠黑光的门神,下面两三个查验行李的人懒散坐在电扇旁吹风。

外面空气更加燥热,无处可以藏身。不远处有座大型保税超市,里面有间咖啡馆。阳光下步行一百米需要巨大勇气。我仓皇奔跑的样子引起了人群的惊讶。我走进超市,没有人问候,售货员在摔摔打打地整理货架商品,零星客人象猫一样悄无声息边走边看,挑挑捡捡。冷气开得很足,我点了一杯冰镇咖啡,在可以看见边境大厅的角落坐下来。Jola曾经带我来过这里,她是附近城市一家小酒店的采购经理。冰咖啡散发着冰冷的香气,像是一双小手抚慰你,让你的焦躁和欲望一寸寸熄灭。Jola不会让人耽于等待,她像一片清凉的雨云,在你渴望的时候如期而至。我抚摸着咖啡杯圆润的轮廓,视线飘忽起来,Jola结实的浅棕色身躯慢慢浮现眼前,她笑靥如花,呢喃低语着和我一起翩翩起舞。她双乳高耸,款款摆动柳腰,丰满的臀部和修长双腿在我眼前舞出了迷魅的幻影。

现在是上午十点整,仍然不见客人出关。我侧身半躺在座位上,从咖啡馆的茶色玻璃无聊打量窗外。1号公路在阳光下像一条闪闪发亮的光带,向东向西连接着世代恩仇的两地;摩托车颤声吼叫着,飞出视线,隐失在1号公路飞扬的尘影里;载客小巴走走停停,大开着窗子,疲惫的旅客如坐针毡,涨红了脸,伸出舌头大喘粗气,绝望的眼神无力地看向窗外。我的视线沿着闪光的公路漂移。对面坐落着一处佛教风格的庄园,透过锈迹斑斑的生铁栅栏,看见赭红色墙漆星点剥落,玻璃蒙上了斑白尘翳,门窗破旧不堪。Kevin说是一位将军的私宅。一个晴朗的夜晚,他乘坐的直升飞机在附近坠毁,这座刚落成的庄园就成了他的墓地。这里离他的官邸一百三十公里。没人知道他的目的地。墓碑在草坪中间迎门而立,杂生的灌木和野草沿着石碑向上攀缘,纷乱的纤细枝条随风摇曳,婉如一曲凄凉魔舞。我的视线移向旁边那些金光闪闪的巨大招牌,那是落成不久的赌场。夜晚时霓虹灯亮起来更迷人,七彩纷呈,像无数的妖娆媚眼招引过客。里面装饰奢迷,横流的金钱、妖艳的美女、醇香的美酒应有尽有。将军是这家赌场最大的股东,他安葬在赌场附近,也许喜欢听见金钱彻夜不息流淌的声音。

赌场右边,有座装饰着蓝白条纹的开放式篷状建筑,那是一个小加油站,入口处几个身着黄红相间制服的推销员正把装满汽油的矿泉水瓶码成垛,边境摩托车手喜欢这种廉价的瓶装汽油。靠近赌场一边的矮墙下,立着一座石雕佛龛。油站办公室的玻璃门打开了,一个穿白色T恤、浅色长裙的黄种女孩,脚下趿拉着一双白色夹脚拖鞋,姗姗走近佛像,恭敬地点上一炷香,插进香炉,双手合什,拜了三拜,施施然转身回向办公室。我站起来走近窗边,伊人已如惊鸿翩然不见。

我怏怏转身,记起了我的使命。一小队旅客走出边关大厅,马上被摩的车手团团围住,领头人手里举着一面蓝色三角旗,一面喊叫,一面招架车手们的怂恿。玛尼会在里面吗?我盯着那小队人马,紧张地思索玛尼应该是何等样人,这个名字有些古怪,看不出一点端倪。也许我该举着一块迎接牌,但不知道英文怎样拼写,写成中文他是否认识,这让人犯难。Jola在这里就好了,她很聪明,脑袋里装满了新奇主意。Kevin也可以帮我,他能讲四国语言,虽然才小学文化,但有语言天赋,学习新语言就像试开一辆新车。现在只有我自己。要是我喊一声玛尼会怎样?我疾步冲出超市,得赶快行动!炙热的阳光噼噼啪啪打在脸上,汗水滴滴答答敲打脚下大地,灌满汗水的鞋子踢踢踏踏绊着双脚,我狂跑过广场,狂跑过停车场,狂跑过挤作一团的人群,我的眼睛被汗水淹没,我的声音被灼热分切,我的身体被太阳吞噬,我高声狂喊,玛尼!玛尼!玛尼!轰的一声,摩托车队启程,我擦干眼睛,看见蓝色导游旗一闪,迎着烈日瞬间飞驰而过。

我拖着灌铅的双腿,疲惫地走到边境大厅,弯腰喘息不定,嘴里有股苦涩味。我要继续寻找,即使玛尼是一个虚幻的符号,一个折磨人的魔鬼,也要恭敬以待,我别无选择。茫茫人海,值得我苦苦等待的人又有几何呢?工厂需要订单,银行账户需要流水,我需要继续做下去的勇气。我已经好久没见Jola,这个季节人流稀少,她的小酒店是否客源充足、生意兴隆?我想念她的温存,爱慕她缱倦多情的眼神笑容,害怕看见她眉梢稍纵即逝的迷茫和忧伤,尽管她很少流露悲情,可我知道生活对我们这些漂泊的淘金人来说,始终都像盛夏烈日一样严酷,每天都是。我暗自祈祷磨难止于今日,止于我身。一股噪杂人声破空而来,人群骚动起来,十几个日韩模样的人正在结队过境,他们身材矮小,衣着整齐,表情严肃,小声地窃窃私语,拘谨地小步踹踹移动,不停打量自己是否和其他人保持了合适的距离,活像教师带出游玩的一群乖巧学童。我转身走向他们,冲动地高声喊叫,玛尼,玛尼,我在这里!没有回答,没人停下脚步,没人看我一眼,我听见声音戛然而止,嘶哑的喊叫在空旷的大厅里没留下一丝回声。

先生,先生!Kevin满头大汗出现在我眼前,担忧地看着我。我眼神一亮。我想你需要我,就来了,我刚去官员那里查看了,没有叫什么玛尼的人过境,还没有。你怎么来的,Kavin,我有摩托,你忘记了?先生,上周末我就骑回家了。真好,kevin,我还没有找到玛尼,问题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男人女人亚洲人欧美人老人年青人,不知道他什么时间过来,他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玩笑,kevin,一封陌生人的邮件就把我拖到这里来了。我絮絮叨叨,一串串空洞的话语象肥皂泡飘飞,Kevin瞪大了眼睛,唇上的微笑曲线收缩成了一圈黑色的惊叹。先生,我来的时候看见Jola了,她出事了,一辆过境大巴撞了她,Kevin双手合什,垂下深棕的眼帘,大颗泪水滚落,滚落,滚落,我想她是去工厂找你了,就在园区门前的公路边上,她正准备转向,没有提防后面直行的大巴,我跌坐在地上,没有汗水,没有泪水,身体里没有流体,我躺下来,僵硬干瘪,好像大地一样平静,顺从,屈辱,沉默,Jola飘忽而至,绕着我轻声浅笑,柔柔小手抚摸我的脸颊,她的唇吻冰冷,她的眼眉含情,她的躯体妙曼轻灵,我随她飞翔,像大地一样平静一样顺从,Jola,我听见嘶哑空洞的液体流出嘴唇,灼热的液体,从大地暗藏的深处撕裂阻碍,轰响着狂喷出来一抹鲜红。

小喇嘛撞响寺庙钟声,缓慢、悠长、沉实,好像来自宇宙深处某个地方,和我的灵魂融为一体,我的呼吸和着钟声,身体像钟声的一个间歇,漫无目的无知无觉地漂移。Jola身着白衣,躺在安息殿中间,花朵和香木环抱着她,几十盏长明灯忽明忽暗,召唤飘忽不定的灵魂回家,哭泣的人群跪坐在她两旁。满脸沧桑的老喇嘛和弟子们在大殿一角趺坐,诵经声绵延不绝盖过了钟声和抽泣。我在Jola身边跪下来,细看她娴静的睡容,斑斑伤痕犹如花瓣折痕,密密重重,我摘下腕上的佛珠,放在她手边,彷佛有一丝悸动,一滴泪珠自她半闭的眼帘滚落,沿着脸颊流向腮边,像一道明亮的溪水注入明明灭灭的时空,我伸手去擦那道蜿蜒的泪痕,自己的泪水却汩汩流出,滴滴洒在她失去血色的嘴唇。那年相遇,在雨中长街,你失意独行,任凭风雨摧折花枝,我停车挽住你,覆你以衣,你在怀中美目紧闭,瑟缩抽泣,我送你回家,车到村口,看你流连回眸,惨然一笑,柔弱的挥挥手,沿着四面佛和蛇神那伽护卫的小路走向丛林深处的家,这时寺院晚祷的钟声响起,老喇嘛沉着厚实的诵经声如巨石破空,铺天盖地而来,你的身影已和斜阳余晖一起隐入苍茫夜色。这样的送别彷佛前世的烙印在方寸之间,每次你轻轻挥手,无垠的悲戚就会袭来,霎那间我泪流满面。

Kevin搀着我走出寺庙,我扶着院墙艰难地蹲下。我无力再去找寻。让玛尼见鬼去吧。我茫然看向荒原,太阳灼烧下闪着缕缕幻光的荒原无边无际。几匹瘦骨嶙峋的法国牛,勉力咀嚼着半枯的荒草,摇动耳朵躲避牛虻。荒野边缘,断断续续排列着一座座木屋,门前栽着菠萝树,树杈中间悬吊一张摇床,这是丛林人家为了躲避雨季水灾修建的家园。再往里,是蜿蜒挺进的公路。公路修建到哪,这些破落的木屋就追随到哪。路永远孤独行进,它穿越丛林、荒野、河流、乡村,长驱直入,隐身在城市的街巷中。人群何尝不是这样,怀抱各种企图,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跌跌撞撞行进,凭借敏锐的嗅觉,汇入喧嚣拥塞的城市,迷失在街头巷尾,没有人注意谁曾来过,爱过,笑过,哭过,最后每个人都会悄然消失,再也不见。我,Jola,kevin,玛尼,都是这样的过客,不管是否相识,曾否找寻,在时间的洪流和宿命之间,我们其实都不曾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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