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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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前的广场上舞台上,正进行着热闹的表演。女孩们甩动着自己的长发,扭动着曼妙的腰肢,伴着激情四射的音乐,挑起现场热烈的气氛,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瓶饮料,穿着和饮料瓶包装相同颜色的服装,卖力地推销着最新款的产品。表演结束以后,主持人上台,用抑扬顿挫的话语介绍着这款新推出的产品,并且告诉所有观众,原价7.8一瓶的饮料,现在有机会花一元钱就得到一箱,只要报名就有机会。

“唔,好像比去年新出的便宜了呢。”一个远远路过的人,听到后在嘴里嘟囔了一句,然后骑着车快速走远。

他的目的地是离家四公里距离的一个平价超市,这个点是饭点,但超市里却挤满了不少人,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像老刘这样年纪的中年人并不多。

老刘,虽然被叫了老刘好多年,但其实他才刚到四十岁,但常年的体力劳动让他显得比同龄人老了不少,他的同学里有很多都坐在办公室里工作,出门一身挺括的穿着,不像他经常奔波于户外,穿得再光鲜也会很快变得灰扑扑的,于是他习惯了穿一件T恤,下面一条运动裤,因为身材过于瘦削,脸上的皮干巴巴的,看上去快要撑不住似的直往下掉。所以老刘汇入人群并不显得怎么突兀,反而很快融入了群体。

“今天的萝卜不错,你别看卖相不好,我咬了一口,嘎甜,感兴趣的赶紧下手。” 

一个酒糟鼻老头路过老刘身边,对着他吼了一嗓子,然后又风风火火地扎入另一撮抢购大军。

老刘愣愣地朝他行着注目礼,直到他钻入人群再也看不见,他觉得自己有点格格不入,所有人都一副买到即赚到的架势,他这么“悠闲”显得不太合群,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来这家平价超市,本是想来踩踩点,但看来不采购一番是说不过去了,于是也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

密密麻麻的人头围在摊位着,老刘都不知道这儿卖的是什么,但看着挤出来的人人手拎一个大白菜,他觉得应该是白菜摊。他仗着自己的力气很快不动声色地挤到了前面,但看到的只剩下绿色的木框,几片残叶左一片,右一片都被抛弃在上面,显然这个摊位上确实是卖白菜的,但也显然已经被人抢光了。他看了看上面挂的价格牌,但其实是白看,他对于白菜什么价完全没有概念。

他跟着大军四处扫荡,很快买了一堆不知道便宜还是不便宜的东西,结账出了大门,然后在门口看到了那款新推出的饮料,原本他看到这个牌子的饮料总是会顺手买上一瓶,支持自家公司出的产品,但今天,他只低头看了一眼,便越过了它们。

老刘骑着车原路返回,又路过了那个商场,然后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面包车,他还能知道上面坐着什么人,但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了,因为他前天被突然裁员了。

因为是前天的事,此时他还能清楚地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他像平时一样准时到达了办公室,倒了一杯水,和同事打了招呼,就准备出车去运货,结果组长跑来收了他的工作牌。

“组长,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收我们工牌?”老刘疑惑地说。

“你不知道吗,你已经被裁员了。呃……上个星期五晚上的事。”

“星期五我做的是早班,星期五晚上我已经下班了,我犯了什么错,公司要把我裁了?”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几天前收到了一封邮件,但我以为是搞错了,没想到这件事是真的。”

“那我现在怎么办?我不能没有工作啊。”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也愁啊,你先去找人事吧。”

老刘就去找了人事,人事只是把组长的话换个样又组织了一遍,他失去工作的结果无法改变。

这几年经济不景气,老刘早就有了危机意识,但作为他这样的升斗小民,办法确实不多。去找个副业?弄来弄去钱没赚了,倒交了不少学费。去找个新工作?他早已经失去了在就业市场上择业的资格,就只能一天天的得过且过,期望锋利的铡刀不要砍到他身上,让他能安然混到退休。

退休啊~多么遥远的词,果然,他从来都不是受命运眷顾的那个人,退休遥不可及,怎么安然地到退休的年龄退休更是困难重重。

老刘其实一直觉得这件事几年后才会发生,他们部门之前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一直没有招新人,到最后,他们部门只剩下了三个人,一个他,一个老张,一个组长,三个人三班倒,干24小时,再裁人就没有人干活了。但资本家的无情就是没有道理,他作为最老的员工,工资最高,为了节约成本需要,他理所当然被裁了,去他妈理所当然,简直不把人当人看,一点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他们家可是在公司工作了好几代的人。

老刘的爷爷是公司成立时的第一批员工,是工厂车间里的搬运工,为公司整整工作了四十余年,作为公司元老,老刘的爸爸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老刘爷爷的岗位,老刘的爸爸是家里的第一个知识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于是申请调岗到了技术部门,因为过硬的文凭和出色的学习能力,成为了公司的技术骨干。

而老刘呢?对继承爷爷和爸爸的工作嗤之以鼻,从小他就不喜欢学习只一心打游戏,长大了一点得知游戏打得好可以赚钱,于是立志要成为一名电竞选手。老刘的爸爸并没有对他的梦想挥以大棒,既不反对也不支持,那时的父母不像现在的父母,对孩子管教甚严,大多都是放养,任孩子自由发展。哪个男孩子不爱打游戏,在父母眼里孩子的梦想千变万化,有的十分幼稚,有的异想天开,基本在成长过程中就胎死腹中,也许老刘爸爸就等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难而退。

老刘知难而退了吗?一开始并没有,可以把兴趣和赚钱结合在一起,是多么令人梦寐以求的工作啊,于是他踏上了追求梦想的道路。他问父母要钱参加了电竞培训班,过上了暗无天日打游戏的生活,这在从前会是让他向往的生活,但真的过上以后,老刘发现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培训班结束时,他的双手颤抖,眼睛干涩,腰部隐隐作痛,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因为打游戏,他的学业一落千丈,他想向父母证明,就算读书不好,未来也是光明的。

老刘参加过许多选拔赛,成绩平平,但好像已经进入到了电竞运动员的暮年状态,脑子跟不上场上千变万化的形势,手速跟不上脑子的指令,他离成为一名电竞选手的梦想越来越远。

又是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家里依旧是昏暗陈旧的,因为这是爷爷留下来的老房子,从他出生起这住在这里,房子迟迟没有轮上拆迁,而他们家的收入也不足以支撑买新房子,这一大半原因是因为他,家里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为了他以后可能的职业生涯,也不敢花太多的存款,怕只怕要用钱就能让孩子达成所愿时,父母却只能两手空空地摇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但这一回家里却有一些不一样了,一把崭新的椅子放在了他的电脑桌前,它看上去这么霸气时尚,和这个家完全格格不入,父母为他买了一把电竞椅,他因为长时间坐在椅子上打游戏,腰椎、颈椎负荷很大,他时不时隐忍的疼痛父母都看在眼里。

老刘坐在这张为他专门买的电竞椅上打了一整晚游戏,打到最后,他的双眼通红,泪流满面,第二天天亮,他告诉父母,他放弃了电竞梦,准备踏踏实实地学一门手艺,以后可以养活自己。

放弃了学习一心打游戏的老刘在很多人眼里是不学无术的代表,更别说在他们这样的小城市,他出去培训或选拔时,总有邻居笑着问他出去打游戏啊?眼睛里闪着不解和讽刺,更是他们口中不好好学习的代表,他们完全不能理解老刘的父亲,明明自己是知识分子,靠着学习好,获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怎么把孩子惯成这样。年轻时的老刘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一切从零开始,放弃了成了职业电竞选手,他又要去做什么呢?他心里一片茫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参加了厨师培训班,驾驶员培训班,又去学了电工,跟着别人跑销售,一样一样地尝试过来,因为放弃了梦想,他好像被诅咒了一样,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干什么都平平,干什么都干不久,岁月慢慢蹉跎了过去,老刘找不到稳定的工作。

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把老刘父亲的身体击垮了,家庭的重担一下子落到了老刘身上,而老刘走上了父亲的老路,接替父亲的岗位,这原本是不可能的,但鉴于他们父子两代人对公司作出的贡献,老刘被破格录用了,当然,老刘是不可能代替他父亲的职位的,公司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老刘是个既没有文凭,又没有本事的年轻人,他只能接替原来爷爷的岗位,成为一名搬运工,一切循环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很多人不看好老刘,认为他干不了多久就会走人,但出乎所人意料的是,老刘就这么一直干了下来,他年少时的傲气早就被磨平了,暮气沉沉的小刘变成了死气沉沉老刘。

其实不仅出乎所有人意料,连老刘自己都出乎意料,他能在这个岗位上干这么久,早在他进公司没几年,老板就说他们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岗位是最早会被淘汰的岗位,智能不高的机器人,分分钟比他们干得好,还不会请假、生病,也不用付工资加金,更不会摸鱼、插科打诨。老刘于是等着他被公司扫地出门的那一天,趁还年轻,再换一份体力活儿干干,没想到一干就干到了40岁,觉得还能干几年的时候被突然离职了,这是个干体力活高不成低不就的年纪,太重的活干不动,轻的活儿轮不到他干。

老刘骑车回到家里,从袋子里翻找了一通,从里面拖出几片菜叶子,还有一条鱼,便把袋子一系,一股脑儿地塞进冰箱。父母前两年相继去世,他这样的条件对结婚生子没什么指望,老刘过上了单身汉的生活,还能偶尔做做饭的单身汉,他觉得自己已经是单身汉里名列前茅的了,要不是因为没了工作,新工作又没有着落,不是为了省点钱,他也是不想自己烧饭的。

正在老刘在厨房里和鱼奋战的时候,他的家门被人敲响了,他跑去开门,看到了一个久违的人,他的发小。

“哟,最近过的还好吗?”发小笑着在门外与他打招呼。

“你怎么想到来找我,快进来坐吧。”

“不坐了,我是来找你出去吃饭的,赶紧跟我走吧。”

“这……我正要烧饭呢。”

“就你这手艺,算了吧,走走走。”

老刘被发小拉着出了家门,他在一边打量着发小,他比几前年胖了些,身上那种野心勃勃的气势弱了不少,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随着他出来,他们俩个人早就走上不同道路,一起吃饭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就算是现在,老刘也不知道他找他干什么,就是一种感觉,感觉他这样的人也有被人需要的时候。

发小带他来了一家烧烤摊,老刘有些诧异,但也许是为了迁就他吧,他这样落魄的人去高级酒店也不合适。两人坐下来点好菜,菜很快上桌,还有酒,发小给两人各倒上一杯,就迫不及待地自己先干了一杯。老刘看着他,也喝了一口,等他开口。

“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朋友还是老的好啊”,说完又干了一杯,“至少是真心把我当成朋友,而不是什么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或是可以巴结的老板。”

可不是么,就算老刘再落魄的时候,也没去找过他这个老板发小帮过一次忙,没有利益纠葛的朋友最纯粹。

“这两年经济不景气了,生意不好做,原本一直认为关系不错的都渐渐不见了,这些还算是好的,有的干脆开始向我讨起债来,之前说好的两年还,才过一年半就来催,仿佛怕我倒了,收不回钱,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我什么时候骗过人。”

这点老刘相信,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有些人的底色是不会改变的,再加上发小的父母都是老师,从小对他的教育都很严格,记得那时候他是很庆幸自己没有这样的父母的,唉。

“但我真的没钱了,公司关门了,能卖的都卖了,城里的房子也都卖了,现在只剩下在老家这里的房子。”

老刘有些吃惊地望着发小,原来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吗?但他看上去还没有被完全击垮,来日还想东山在起。

“这里的房子我是前几年买的,贷款不多,我就一直让它还着,但现在的房价,每个月都在跌,四百万的房子现在只值两百多万了,我打算把房子卖出去,或是和银行申请延期还贷。”

老刘没做过房奴,但也知道房奴的苦,他的同事,因为孩子上学,在学校附近买了房,不仅在公司上班,下班后还跑外卖,一个人做两份工才勉强每月还贷和维持家庭开销。

但他没想到发小的情况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卖房?他看着烧烤摊旁边的楼房,已经建成了好几年,但晚上看去像是漆黑的天空上寥落的几点星星,住在里面的没几家,但即使如此,房子仍旧在不停地造,他们这座小城市根本就没有这么多人,说得夸张一点,每人两套房都不一定能卖完,老刘有时候也挺疑惑,这房价怎么还能这么高呢?都是谁买去了,怎么只见楼,没见人?还好自己从来没有为房子操心过,他是准备在他的老破小的房子度过余生了。

“卖房?那你们一家住在哪里?是要租房子住?”

“现在是这么打算的,家里三个孩子都在读书,不卖房,他们的学费交不出,再困难也不能影响孩子。”

是,三胎政策出来之后,发小家里又添了一个娃,现在看来单身也有单身的好处,一家吃饱,全家不愁,失业了一时半会儿也饿不死。

桌上的菜渐渐减少,空酒瓶却越来越多,基本都是发小一个人喝的,所以到最后,他人事不醒地趴在桌子上,嘴里却还在嘟嘟囔囔着听不清的话。可能这些日子一个人承受了太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一吐为快的人,养家的男人真辛苦啊。

老刘扶着发小回了自己家,把他安置在父母的房间,早上起来,发现人已经不在了,桌上留了两张百元大钞,他摇了摇头,已经不做老板了,出手还像老板一样阔气,这么一顿饭,哪要两百块。

老刘打开家里的电脑,登陆招聘网站随意投了几份简历,就把网页关闭开始打起了游戏,这一打就是好几天,感谢父母给他买的电竞椅,让他可以晚几年烦恼腰椎间盘突出的问题。

直到家里没什么吃了的,老刘才决定走出家门,活动一个筋骨,做了这么多年的体力工作,总是想休息一下,但一旦休息下来,总觉得骨头缝里有点痒,他是已经完全被驯化的牛马。

老刘骑着车奔着平价超市而去,一进门就被人山人海的盛况惊住了,工作日下午四点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上次好像并没有这么多啊。他不久就明白了缘由,上次是他来晚了,第一拨人已经抢完菜回家了,为了抢相对新鲜又便宜的菜,有经验的会提前半小时来挑好菜,五点特价时间一到就可以结账,而这次比起上一次,顾客的平均年龄有所下降,像老刘一样身强力壮的中年人的面孔频频出现在眼前,这些家庭主力的出现预示着某些家庭的生活出现了危机。

联想到发小的遭遇,老刘想,他们是普通地想省钱,还是像他一样失业了,家庭里失去了重要的经济来源,或是经济负担重,家里有几个孩子要抚养。这么一边想着,他又跟着人流这蹭一点,那捞一点,稀里糊涂地拿了一些菜。出来时,他在大门口又看到了老东家生产的饮料,外包装上已经有了一层薄灰,看上去与他上次来时的数量差不多,他瞧了几眼,还是没有伸手从里面抽出一瓶,而是摇摇头走了。

他的老东家可以算得上是本地的一家历史悠久的饮料公司了,它的前身是一家糖水铺子,慢慢转型成了饮料公司,可以说,这个小城的居民是喝着这家饮料公司的各种饮料长大的,至今他还能想起小时候喝的桔子水的味道,但这款桔子水早就已经没有卖。公司最后近年热衷于推出众多新产品,那些老一代的产品退出市场,只能让他这个年纪的人从记忆里怀念了。就像他们家这样的老员工一样,被公司新陈代谢掉了。老刘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人类仿佛永远者在追求新鲜事物,怀旧是那些被时代所淘汰或是垂垂老矣的人的专利,他们日薄西山,失去了年轻力壮的体魄,无力对抗时代的洪流,被冲刷后留下的破败被人扫到看不见的角落,只有自己慢慢整理。

老刘伤春悲秋地骑着车,想了一路,在这个年纪的他身上十分少见,只有年少时追寻理想的那几年,他总是思绪万千,也许是最近的人和事也不得不让早已麻木的心被刺激地多搏动几下,到家时,他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回家后,他终于想起他几天前投出的简历都石沉了大海,因为他除了骚扰电话以外,最近几天一个正经的电话也没有接到。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一个没学历,没履历,没特长的中年男人,在就业市场上的惨淡是早就注定的事实。啊,他想起可是投了好几份保安的工作,为什么也没有回音呢?现在连保安的工作也竞争这么激烈了吗?他摇了摇头,抬起头遥遥望向远方,巨大的吊车矗立在天际,钢铁巨人的触手直直伸向地面,仿佛有摧枯拉朽的气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能抵得上几千人的巨力把人类碾压得一无是处,只能像蝼蚁一样匍匐在他脚下,做着一些琐碎而看似不重要的工作,但蝼蚁再渺小,也想要生存下去,也许他应该去工地碰碰运气,他对自己说。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吃完饭准备出门去踩点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难道终于有人找他去面试了?他拿起手机一起,就知道猜错了,是老张,他的前同事。

“喂,老刘。”他接起电话,就听到对方用商量的口吻问他是否能帮他顶两天班,他的老婆生病住院,需要动手术,他要在医院照顾病人两天。

老刘先是疑惑,工作的事为什么会想到他这个已经离开公司的人,然后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走后,部门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要保障24小时的工作时长,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分配工作的,而当一个人需要请假,剩下的一个能干24小时?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虽然老张是他的老同事,一起工作时他们的关系还不错,但他走了以后,他们间的关系其实不复存在了,老刘虽然理解他的困难,但这困难应该公司来想办法,肯定不是老张的这个办法,也不是他老刘应该帮忙去解决。

电话那头的人感受到了老刘的沉默,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于是咬牙开口道:“我也不让你白干,我每个月工资五千,你帮我干两天活,我把这两天的工资给你怎么样?”在对方的好说歹说之下,老刘终于同意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工作还没找到,就当是打零工,反正都是做熟的活儿了。

暌违几日再次见到组长的时候,老刘恍然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休假了几天,但又有恍如隔世之感。组长见到他没说什么,看着他用老张的工牌刷开了仓库的门,他抿了抿唇没说什么,显然老张找他来顶班,组长也是知情的,照理说库房重地是不该有外人进来的,但形势比人强,他一个人是干不了这些活的,也许在组长心中,老刘并不算外人吧。

组长拿出一叠调货单给老刘,老刘看了几眼就熟练地坐上车,开到了指定的货物存放地点,清点好数量把它们放上车,直到车载满了,把车开到门口,和司机一起把货物搬上车,如此一趟一趟地把所有货物装运完毕,目送着去往外地的运输车开出了仓库,又开始去调自己要运的那车货。

等最后一张调货单上的货都出了仓,老刘自己也运完货回来,离下班还剩4小时,虽然汗水浸透了他的长袖t恤,但他却并没有感到十分疲惫,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前他上班可是一分钟都没有休息的,而现在他则计划先去洗把脸,再在值班床上睡个觉,这并不是他不在其位不思其职,而是真的无事可做,也许公司的领导是对的,他们部门真的不需要这么多人。

等老陈睡眼惺忪地从床上醒来,也没有刷出新的出货单,他一边发呆一边等着组长来接他的班。像以前许多次一样,组长问他有没有需要交接的事物,他向他摆了摆手就准备下班了,组长则有些犹豫的叫住了他。

“老刘,如果我有事的话,可以让你帮我也顶一下班吗?”老刘听了这话,有些诧异地看了看组长,要知道组长可是个中规中矩,最是把公司规定挂在嘴边的人啊,而现在这是怎么了?但从他今天踏入仓库的那一刻,组长就已经打破了自己的原则,老刘看到了组长脸上的无奈之色,好似明白了什么,随即说道:“如果那时候我有空,又没找到工作的话。”然后转身走出了仓库。

一直走出了公司大门,他转头看了一眼他工作了十几年的地方,清晨的太阳从东边升起,稀薄的阳光照上了这幢古老的建筑,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但也衬得那些斑驳和陈旧的地方更为显眼了,都老了啊,老刘不由地在心里感叹着,迈步朝家的方向走去,明天还有一天班。

顶班的第二天也一样不波澜不惊地过去了,和第一天不一样的是这天他更闲了,几乎是在值班房里睡过了整个工作时间,他觉得他应该尽快找一份工作了,于是不像第一天下班以后就直接回了家,他看了看身上穿的衣服,转身去了附近的工地。

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工地里忙忙碌碌,施工队长挺着大肚子把他们指挥得团团转,没有人附和或反驳,只是默默地干着手上沉重的工作,旁边是轰隆隆的机器运转声。老刘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问一问这地方是不是需要人,虽然他以前做的也是体力工作,但心里还是觉得和他们这群人是不一样的,去他的公司工作是要先投简历,再经过层层面试才行的,而此处的运行模式则可能完全不同。

但心底里某个声音还是催促他去问一问,于是他鼓起勇气走到工头身边问他们这儿需不需要人,工头斜睨了他一眼,指着远处的临时搭建房说,去那房子里找工程经理。

老刘踌躇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冒昧了,怎么什么也没准备就两手空空地直接闯了过来,此时他有点骑虎难下,硬着头皮走向那幢白色的房子,敲了敲门,就看到一个肤色有些泛黄的中年女人做在办公桌前,他迟疑地说:“不好意思,我是想来问一下,你们这里需不需要人?”

对面的人投来打量的视线,缓缓开口道:“你会什么?”

“我以前做过搬运工。”身上打量的视线仔细了一些。

“是厂里的吧,没在工地里干过。”

“是……”

“想干就今天先干一天,看干不干得了。”

就这样三两句话,老刘就被打发了出来,仍旧回头来找工头,工头听了老刘复述的话,打发人给他拿了一顶安全帽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哪里有活儿就去搭把手,能把今天干下来再说,说完就挥挥手打发他离开。

老刘站在若大的工地里,周围是尘土飞扬,还有穿梭在这尘土飞扬里的人,他感到了那次去平价超市一样的格格不入感,但他又很快找到了相同的诀窍,往人多的地方钻总没错。

一群人朝着一堆木板轰轰烈烈地涌过去,大部分人一抱就是四五块,老刘上前掂了掂分量,就知道自己不行,很有自知之明地抱了两块,还没走几步,手就被木刺扎得生疼。还是准备不足,贸然上阵,他想着一会儿要向其他人取取经,看上工要准备点什么东西,他也好置办一番,这么想着没注意脚下,就踩到了一个东西,脚被尖锐的东西扎破的感觉袭来,他一个机灵,马上抬起脚查看,只见一个方形的木块扎在脚上,他勉力保持着平衡,把抱着的木板放下,然后坐到地上,慢慢地把木块从脚上拔出来,一枚长钉的金属亮光闪了闪,上面还有一抹淡红,一股钻心的痛从脚底升起,这可怎么办?

老刘有点慌了手脚,这钉子没有生锈,不会有大问题吧,但还是要尽快消毒,然后去医院看看。他脱下鞋子查看自己的脚底,看到一个小红点,他不得不向路过的工友求助,问他工地有没有医务室,对方摇了摇头说可以去办公室拿消毒药水消毒一下。老陈只好无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跳一跳地去到白房子里,不到半天的工夫,他和工程经理又照面了。

“你还是去趟医院吧,看要不要打个破伤风针。”

老刘坐着苦笑,钱没挣着财倒是破了不少去,去一趟医院没个几百块是回不来的,但他也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的,还是叹着气,跛着脚出了工地,去往医院。

这么一折腾,回到家时天色全暗了,老刘躺在沙发上,一身的狼狈,但已是累得没力气动一根手指头了,想着先缓过这口气再洗个澡吃晚饭,没成想这一歇就睡了过去,然后被生生饿醒了,一看日头已上了三竿。

他起身打开冰箱看有什么吃的,勉强凑出一把面和几根青菜,上了几天班,他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状态,没有时间采买,靠着外卖果腹,家里不剩什么吃的了。他想着昨天又花出去一笔钱,今天得去平价超市里买些便宜菜,能省则省。

填饱了肚子后才发现自己身上有一股隐隐的酸臭味,只在工地干了大半天,这衣服已经脏的没法看了,不仅如此,还破了几个洞,看样子是没法穿了,唉,工地难道和他八字不合,对于再去工地干活这件事,他犹豫了起来。

把自己身上里里外外拾掇干净,把脏衣服洗了,又打扫了一下家里的卫生,脚上的伤上了药,感觉没那么疼痛了,可以正常活动,看了看时间,他踩着自行车出门了。

快到平价超市的时候,老刘发现路上多了很多人,并且都是往他去的方向,等他到达了超市,他愣住了,今天怎么那么多人,这是发生了什么事?门口大喇叭反复说着一些话:号外号外,新店开张,促销优惠,买购物卡300赠100 ,500赠200,1000赠500。

几天不来评平价超市居然换了东家?老刘好奇地跟着人流走到超市里,只见超市里和之前的景象不可同日而语,之前虽也人多,但没到摩肩接踵的地步,看来这优惠力度不小,把附近的居民都给吸引来了,有些更是拖家带口全家上阵,推着婴儿车的家庭也不少。好多人都站在收银台前面排队办卡,老刘得知不办卡也可以买东西,就没有加入排队的队伍。他这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个人吃饭买菜也花不了几个钱,充几百上千块,也不知道要用到什么时候,还是算了吧,别钱没花了,店就不见了,这超市不也是说换人就换人吗。

老刘又汇入了另一波人流大军,但因为到处都是人,也分不清哪个队伍人更多了,他于是走到了他比较熟悉的几个货架前,看了看价格确实比之前的还要便宜,便摇了摇头,现在这生意可真难做,已经是平价超市了,还有更便宜的,别说还有充值赠现金活动,这超市的启动资金恐怕不小啊,不过这倒便宜了老百姓,老刘就收起了感叹,眼疾手快地挑选起来,否则好的都被人挑完了。

踏着斜斜的夕阳,老刘边欣赏着落日美景边慢慢地往家骑,虽然太阳每天升起落下,但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过落日了,下班天已经全黑了,而休息日则窝在家里睡大觉打游戏,回过神来,一天就被这么打发过去了,第二天又要上班,根本没空停下来欣赏自然的美景。自己的人生也是这样匆匆忙忙的,浑浑噩噩地活到了40多岁,一事无成。

知耻而后勇的老刘决定第二天继续去工地工作,他穿上了透气又耐磨的旧衣服,又找出了家里的旧手套,还有个鲜艳的红色水桶,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但他看工地里的好多工友都有这么个桶,想着一定有用处,最后把自己的饭盒放了进去,就这样出发去了工地。

工地还是一番忙碌的景象,他首先去找了工程经理,表示自己要继续在工地干下去又问了问干一天的费用,和工地上的规矩,就又来到了工头身边,对于再次看到他,工头显然有点意外,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朝着远处招了招手,不一会儿,对面有两个人走了过来,走在后面的人居然是个熟人,老刘看到他吃了一惊,这不是老张吗,他怎么会在这儿?

老张看到老刘也是一脸意外与尴尬,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最终没有说什么,而老刘过了最初的惊讶也很快平静下来,现在谁的日子不难呢?想到公司的情况,每过一段时间的裁员,滞销的产品,稀少的出货量,老张这样的未雨绸缪才是先见之明吧。

两个人被指派给工头叫来的人,算是正式地开始在工地工作。有了熟人在一起工作,老刘感到自己不那么孤立无援了,但他也为老张的身体担忧,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一个人做两份工,一天睡不到五小时,都是体力活,这身体怎么受得了。

工地的尘土一吹,老张的皱纹似乎更明显了,眉间的竖纹像是刻在了脸上,愁苦之色一见即明,他说自己老婆被查出癌症,医疗费要出一大笔钱,孩子读高三,各种的补习班,费用也不小,而公司效益却不好,听说还要降薪,他甚至羡慕老刘能被裁员,可以一次性拿到一笔补偿款。老刘听他这么说五味杂陈,长到这么大,他第一次被人羡慕。

当老张轰然倒在他眼前时,老刘慌忙上前查看他的情况,只见他双目凹陷,眼圈青黑,已经昏死过去,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周围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不敢帮忙,只是面面厮觑地围观,老刘见状掏出手机打了120电话。

等待救护车到来的时间可谓度秒如年,他生怕下一秒钟老张的胸口就不再起伏,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流逝。当看到救护车到达现场把老张搬上车后,他腿软得几乎爬不上去,老张的老婆生病,孩子读书,只能他陪着一起去医院了。

万幸的是老张并没有大问题,只是疲劳过度,积劳成疾,一下子失去了意识,但经此一遭也是敲响了警钟,人到中年,身体经不起这么严重的消耗了。老刘看着昏睡在病床上的老张,只好给他家里打电话说公司加班,他今天不能回家,自己则留下来守夜。

老刘以扭曲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他睡得不太安稳,医院的晚上也并不安宁,时不时就有纷杂的脚步声路过,但他实在是太累了,就这样半梦半醒着他开始做梦。

梦里洪水滔天,已经将大部分的房子淹没,许多人站在屋顶上,面黄肌瘦,显然已经很久没吃没喝了,他们伸着手向着远处嚎哭,仿佛是祈求又仿佛是阻止。老刘向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巨型建筑矗立在大地上,是饮料公司大楼,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变得这么巨大,直冲云霄,楼上的人正一桶一桶地把五颜六色的饮料往下倾倒,这些饮料就是洪水的来源。

老刘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这是疯了吗?饮料公司倾倒滞销的饮料以致引发大水,这是要报复全城的人没有买他们的饮料而要同归于尽?不,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不会死,死的只会是那些在低处的人。 

许多人在水里浮浮沉沉,一些人抓着漂浮物被洪水带向不知名的远方,另一些人则永远地沉入水底,还有立锥之地的人则拿着容器装洪水,每当有人倒下时,他们就把水灌进他们嘴里,维持着他们的生机。

老刘一下子怒从心头起,他飞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巨楼撞去,仿佛是蚍蜉撼树,但他毫不气馁,一下一下地撞着,不知过了多久,楼居然摇动起来,然后缓缓倾覆,轰隆,楼塌啦,楼塌啦,无数的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老刘从梦里惊醒了过来,因为他发现这声音不仅出现在梦里,它仿佛也响在他耳边,睁眼就看到病房里的人能走的都涌在窗户前,对着远方指指点点,嘴里喊着楼塌啦。他的手被人拉了拉,只见睡在病床上的老张醒了,拉着他的手说:“他们说饮料公司的楼塌了。”老刘悚然一惊,楼塌了。

自从那一天之后,这座小城仿佛是受到了某种诅咒,饮料公司楼塌了,幸好是晚上,在公司的人不多,老刘的组长正好开车送货,逃过一劫,但也是伤了筋,动了骨,宣布停业整顿,而几家老牌公司也相继传来了倒闭的消息,失业的人越来越多,而刚换了东家的平价超市也在某一天突然挂上了停业装修的牌子,每天有很多人在超市门口张望,想找人问问他们何时开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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