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沿海地区江浙闽粤是很多内陆人向往的“天堂”,是十多岁的时候在杂志上读到一个贵州少女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一直向往着遥远的南方,终于有一天收拾行李跟着男孩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这里的南方就是我长大的闽南。
闽南地区民营经济发达、乡镇企业繁荣,以泉州地区为例,连续十多年GDP领跑福建省,占全省三分之一,这里诞生了许多各行各业的知名品牌,号称中国品牌之都。我从小就感觉自己生活在一座世界工厂里,虽然我出生的乡镇现在都还是务农为主的村落,但打工是一个熟悉得仿佛与生俱来一般的词汇。因为务农并不足以养家,打工是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做的事,跬步之遥的隔壁县城晋江、石狮成为大家的“向往”。
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说邻居的哪位姐姐在晋江或者石狮打工,给家里挣了多少钱,说起来神采得意表情艳羡。老家重男轻女,很多家庭好几个女儿才有一个独苗男丁,八九十年代又莫名地刮起抱养女孩之风,所以整个县的水平来说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大我几岁乃至我的同龄女孩没有完成义务教育就外出打工不在少数,我记忆里关于打工的印象是从我身边早早走出课堂的女孩们开始的。
关于她们的打工生活我无从了解,但作为一个经济普通甚至因为三个孩子在上学而捉襟见肘不堪重负的家庭里的长女,我以前面对她们是心虚的。她们早早地挣钱养家,给家里盖了洋房给弟弟买了手机也给自己买了漂亮新衣,而我只能穿着朴素的衣裳操心起起落落的学业成绩,直觉对父母有愧。我大二的一天回家碰上一个女邻居,她在路上拦着我问我在哪里念书,然后当着很多人高声说:“你们有钱人才能念书,你真幸福啊,我们XX多辛苦啊,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不过她每月都给家里寄好几千!”XX是我的小学同学。她的语气并不心疼辛苦工作的女儿,反而是得意洋洋地在向我炫耀,事实上我们家因为负担两个大学生一个高中生而经济困难的现实邻里都清楚,反而是她家因为三个女儿都是小学毕业就外出打工,已经盖起了好几层漂亮洋房,正准备给唯一的儿子娶媳妇。
但我知道打工是真的辛苦,高考结束后有近三个月的时间,我也去工厂打过工,大学暑假闲着也去过一回。流水线的车间,暑假临时工被派去操作一些极其简单的作业,这些工作是一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平时是由正经打工的女孩们来操作的。半个月连续每天10多个小时的动作重复后,我会极度烦躁抑郁,无法想象打工女孩要整年整年地重复。她们通常只有发工资的那天放半天或一天假,活生生的车间工人像流水线器械一样,一天三班,没日没夜地运作。下了班,年轻的打工女孩们蜗居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深夜拖着疲惫的身躯排队洗澡。他们在食堂吃大锅饭,不上网不看书,累了换一个车间或者换一个工厂,继续重复下一个新的动作。工业区污染严重、环境恶劣,置身其中,感觉人是世界工厂的一个机器或者一个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工厂里大部分打工女孩并不是我熟悉的“邻居女孩”,密密麻麻的打工者系外来人口,大都来自安徽、四川、重庆、贵州、河南等地。本地人把外省人来叫做“北仔”,来自贫穷落后地区的年轻人到沿海来挣一口饭常常“素质不高”,我少时因此习得了不良的地域歧视观,待我长大通过各种途径认识了有趣的“北仔”才消除这种地域歧视。因为没有人的气息,只有主动去跟人聊天缓解这种压抑,通过聊天我了解到很多打工女孩的故事。
我现在依然记得很多故事。有一个女孩她的工作是把裤袜套进模具里,然后流水线会把它们送进高温炉里去熨烫定型,她可以一整天一言不发重复一个套袜子的动作,有一天不小心被高温炉烫了手被迫休息。工厂里多是计件工资,她坐在一旁很着急,不过车间主管没敢让她继续要她休息。我不是手脚麻利拼命干活的人,一会儿跑去跟她说话,她的男友在另一个车间,老乡,四川人。她赖得住寂寞吃得了苦头,反正到一个新工厂就埋头好好干,只是男友受不了,这个工厂干三月干半年的就跑去下一个工厂,她会跟着去。“这样影响工龄工资,本来我每月可以多拿150的!”她男友看起来瘦弱单薄,也有点儿吊儿郎当,我不大了解。有一回在宿舍楼下的公共电话亭听见女孩打电话,似乎是给家人,用急躁的四川话不知说些什么,竟哭了,我只听懂一句:“我也不晓得……”有一个贵州女孩长得很漂亮,年纪很小,厂里的男人喜欢逗她,她的手机很炫,也有其他男孩说要买新手机送她,似乎其他女孩不怎么喜欢她。有一个女孩想去广东,她说呆腻了福建,“真想过完年就不来了,去广东也是腻,不打工也不知道干嘛,听说广东衣服好看啊!”
车间里也不全是年轻女孩,有一些当了妈妈的,常常夫妻俩都在一家厂,没住集体宿舍,租了单间,轮班带着孩子。有一个大妈告诉我她女儿在上高中了,住在老家大姨家;有一个大叔说他一年才回一次家,平时也不往家里寄钱,只交给家里过年的2万奖金,他是车间主任。是,工厂里不只有女性,也有男性。暑假工是新来的女孩子,有男孩子去聊天,作业之间要协作要备货的,他们会优先帮助新来的暑假工中最好看最活泼的那个女孩。总体上,女孩比男孩人多,男孩也比女孩会偷懒。
但大部分时候,一起去的本地女孩并不会和工厂里的外地男孩走得很近,临时工的身份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微妙的原因是:本地女孩不喜欢和外地男孩有什么牵扯。我小的时候常听邻居谁家的女儿外出打工跟外地男人跑了,父母颜面扫地。我理解年轻人在共同的生活环境下擦出爱情的火花很正常,令人遗憾的是,那些外地男人常常年纪较大或者家里很穷,甚至对她们也不怎么好,不到二十年纪轻轻跟人“私奔”生了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三五年后再回到父母身边。这些女孩多半在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里吃了一些苦,于是飞蛾扑火地跳进另一个火坑里,我仔细想来觉得苍凉无比,好在这些年这样的事已经少了几乎没有了。出于这些微妙的内隐,闽南父母的传统思想是特别介意儿女和外地人结婚的,自由恋爱明媒正娶本地买房的也不大乐意。
老家邻里那些外出打工的同龄女孩基本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想起她们以及工厂里千千万万的其他年轻女孩,她们在我这个年纪也大都结婚生子了,她们的人生开启得早(我总以为进入社会后才真正开启人生),定型得也早。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想过人生的其他可能,当然她们多半也左右不了。我进工厂里总是带着书,以抗拒自我的机器化,但我很少看到打工女孩们看书。她们的世界就只有车间那么大,你也不忍心责备或者敦促她们,因为打工已经那么累。
我比她们幸福吗比她们快乐吗?在城市里干着一份人人可以干的工作,拿着微薄的工资随时会被滚蛋被替代。仿佛我也没有因为多受了点教育而多了点可能,这样的我有资格“怜悯”她们吗?到处都缺车间工人,最不缺的是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小白领。我突然想起黄啸书里写过的,女儿如果在国外当个蓝领,只要人不空洞懂快乐就绝对支持,但在中国不行。在我们这个国度的社会食物链底层,注定被剥夺了人的内质,成为粗鄙空洞的行尸走肉。越在上层,不是越轻松,而是在辛劳中能享受精神生活能熏陶文化知识,从而为注解人生意义增加了其他可能。
我希望有一天,我们的社会也可以这样,工厂女孩不只是一个流水线机器,她们的生活不会因为被剥夺精神生活和文化熏陶而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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