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赛区 复旦大学 学生作品
小说作者:李佳韵
阿臧律停了一天的活计,往外头瞧上一眼。天已经黑了,星子在穹顶上灼灼地烧着,皓月凛然,云雾则看不见。这是一个冷得发抖的晴天,北风呼啸了几声进来,惹得烛光轻飘飘晃了晃,明黄色的火线抽丝般细下去,苟延残喘地吊在棉芯上。
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把嗓子压得极低,那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依然刺耳难听,突兀得吓人。喉咙里黏涩的感觉愈发明显了,胸口像是有火在烧,于是阿臧律发狠地吞咽了几下,方才使喉间翻涌上来的腥气重又压了回去。
几个简单的动作便让阿臧律气喘吁吁,然后她扶着老旧的木桌站起来。木桌是用羊轱辘树去年的老枝做成的,木料软而易腐,经过一年不断的磨损,终于也朽了几处。阿臧律小心翼翼地避过桌上脆弱的几个朽洞,寻完好的地方扶着,一步步挪到窗前,拉下了毡帘。
羊毛织就的毡帘厚重地落下,外面的冷风顿时便没有了。再过片刻,狭小的毡帐内渐渐捂出了一点微弱的温度。
阿臧律熄了蜡烛,脱靴上床。
“阿妈睡了。”她给床榻内侧的布娃娃盖上被子。
二十年前的冬天,苏切河还有一半没冻住。没冻住的是上游,那一年草原上的野马野牛骤然多了起来,水流的存在令些许杂草反常地活了下来,接着本该饿死的动物们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然而天神始终是公平的,在冻住了的另一半上,四万匹健马踏过了苏切河,它们背上是来自王域的四万名壮年男人,男人们高举苍青色的狼头旗,他们咆哮便如群狼长嚎。
在那之前,头人的女儿阿臧律每晚都要喝加了蜜的羊奶;在那之后,用来挤奶的羊和为她挤奶的女奴都在结着霜的草原上被开膛破肚。
十六岁的阿臧律第一次看见红色的冰,那是亲人的血流进了生养他们的苏切河,二者交融,缓慢、庄严而肃穆。
面涂人血的巫祭在临时搭建的圣坛上大开大合起舞,倏然转身间,长刀惊碎浊镜一面。他露出了扭曲而狂喜的表情,撕开上身麻衣,仰天大喝三声,而后一刀挥下,台上应声飞出两颗头颅。头颅的原主人是被钉死在圣坛上的,是故肉体不倒,仅从腔子里喷出两道粗壮的血柱。巫祭沐浴在鲜血中,郑重其事地朝北方的天空下跪叩首,口中尖利地嘶叫起来:
“敬禀诸神——爪牙已除。”
圣坛上跌落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一双白色马靴旁边。披着貂皮大氅的男人弯下腰将其拾起,看了看,顺手往后一扔。他的身后站满了腾格洛城所有的高级将领,其中有人立刻接住那两个头颅,交给一旁的下人去处理。阿臧律被远远地缚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父亲和哥哥的尸体拖到了野狗群中,犬类兴奋地狂吠起来,撕咬食物也撕咬敢于和自己争抢的同伴。于是那一刻阿臧律明白了什么是战争。
一月的苏切河边,北荒五大部族之一的吐桑部永远地消失了。但也并不是完全消失了,因为他们堆积成山的尸体将会渐渐腐烂在肥沃的河漫滩平原,明年的春天里,成片的牧草会茁壮地冒出来,以养料的形式在牲畜的生命中延续,去为进一步扩大的中央王域提供更加肥美的草场。
“上游的河水还流动着,下游的河水便结了冰。但是河啊,它总向前流,流不过了,就牟足了气力从冰面上越过去。最终河水杂着冰块涌出河道,把沿岸的草地都淹成了沼泽。”男人轻声说,“东原人把这叫做‘凌汛’。”
阿臧律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河边飘起了雪,细细碎碎地洒落在男人宽广的肩膀上,亦融化在她颤抖的睫毛里。男人有着刀削般锋利的五官,上等皮袄里藏匿着虎狼似精悍的肌肉,他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瞳仁是深邃的蓝色。他冲阿臧律笑了笑,把貂皮大氅脱下来裹在她身上。
男人蹲下身,与她对视。“我从腾格洛城来,一路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小姑娘,你和我一起回去,你可以看看,生你养你的苏切河在别人那里,是怎样可怕的模样。”
貂皮厚软,朔风不入。阿臧律垂下眼帘,从喉咙里逸出几个虚弱的词语:“你是魔鬼吗?”
“不,我是斐伦的国主。”男人说道,轻拍她冻得惨白的面颊,“你将是国主的妻子。”
腾格洛城在更北的地方,但是那里的冬天,却没有苏切河边那样冷。高耸的四面城墙在草原上圈住了一个象征地位与财富的方形,所有的部族向它叩拜,在它代表的力量下敬畏臣服。阿臧律知道它的历史。过去的时候,阿妈为了把年幼的女儿哄入睡,会用沙哑轻柔的语调讲些歌谣般的故事:
太阳下的第一朵吐桑花,
要摘下来,献给伟大的王。
露珠也歌唱,赞颂他,我们的王。
他举起长刀,采下石头里的火苗;
那石头便要坠落,天命福泽,
做永世的城墙。
浩浩荡荡的车队驰进城门的时候,马车里的阿臧律穿上了轻薄曼妙的长裙。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殊荣,她抚摸着柔滑的面料,第一次知道了所谓东原的“丝绸”是何种模样。那种触感令她想起新下的羔子,却比所有的羔子皮都要绵软顺滑。片刻后她理好长裙起身,随着侍者的指引步下车去,真切地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地面分明平坦,阿臧律却谨慎地像在踏钉板,不肯多迈半步。
在她身后遥远的地方,一人驭马上前,与另一人并肩:“既宰了母羊,又何必让小羊活下来受苦,更何况是活在狼群里。”
他的身旁,男人早已不再穿那件貂皮大麾了。“你有没有读过东原人的书?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人留一线’?”他说。
“那主君你这线留得可真细。”男人的同伴嗤笑起来,“不过东原人的垃圾话,我还听过另一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主君面色如常:“腾格洛城没有春风。”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有,刚巧春天的羊肉正肥,宰了便是。”
对方爆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大笑,似有嘲讽之意。主君亦毫不在意地笑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我大婚,记得来看,请你吃酒。”
“嚯,娶谁?”
“那晤亚拉氏的女儿,你该见过的。那家老头子和我打赌,说仗打赢了就嫁女儿,所以我赢了。”
那同伴瞠目结舌,半晌后气急败坏,狠狠朝旁边人的胸口捶去一拳,怒吼道:“他妈的!北荒第一美人怎么就被你这老狗刨了?当国主了不起嚯?他妈的,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
主君早已料想到如此结果,并未理会背后的鬼哭狼嚎,只是放声朗笑,旋即双腿一夹马肚,驭马往前奔去。
纯种的北荒骏马,野而不烈,健而不硕。他从漫长的车队边上飞过,马儿四蹄卷起一阵桀骜的沙风。风尘从身后袭来,待到阿臧律觉察而回头的时候,却已晚了,只看到那男人纵马疾驰的背影。
阿臧律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吹入眼中的尘土挤出去。
一瞬间,可能是极短的一刹那,她忽然想学骑马了。
当然,阿臧律最终还是没有学会骑马。
很多事情你小时候怕苦怕累,懒得做,等到长大后就再也做不成了。或者说再也没有机会和条件了。
她被作为一件战利品迎回腾格洛城的那天,侍从们引她去一处小院。住惯了毡帐的阿臧律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石头筑造的屋子,比最厚实的毡帐都要暖和,宽大的床板铺着厚厚的一层羊绒,她试了试,睡在上面就再也不想起来。
第一个夜晚,阿臧律没有锁门,开了窗望着星星。星子在穹顶上灼灼地烧着,她试图从漫天星辰中辨认出属于自己和亲人的那些来。事实上,她仅仅在幼年跟随部族的老巫祭学过几天的星卜,老巫祭也许能看出来,她是决计看不出来的。更何况,老巫祭自己的那颗星如今怕也是灭了。
阿臧律吹了一夜的风,一夜无眠。腾格洛城的风比苏切河的河风小多了,不知道原因是否在那四面高大的城墙。第二天早上侍从推门而入,端来了极其丰盛的饭菜和一小坛酒,那酒阿臧律认得,“拓冰”,北荒的国酒。侍从将食盒搁下,无甚表情地告诉她:“今日主君大婚。”
阿臧律静静地望着他。
侍从道:“主君有令,全城大贺三日,酒肉不禁;大闵都仁善,赐食诸人,另赐‘拓冰’一坛。”
侍从走后,阿臧律沉默许久,掀开窗帘向远处望去。没有看到浩大的迎亲队伍,只能听见一点模糊的吵闹声欢笑声,从无数的石头城堡后遥遥传来。她听了一会儿,关了窗,又去锁了门。门上老旧的锁发出吱呀一声。
食盒里是烤得喷香的羊肉,配上酒,芳香迷醉。
阿臧律坐下来,心想,那位新婚的大闵都果然是仁善啊。
很多日子一转眼便过去了。
在某个下着雨的夜晚,阿臧律的小院里闯进了那个男人。他的头发披散得有些凌乱,鹰隼般的蓝色眸子里则是一片混沌。这一刻,阿臧律骤然明白了苍狼旗上画的是什么,那不是某只苍青色的狼王,而是腾格洛城数代国主们如狼似虎的心。
她颤抖着伸手,男人将她拦腰抱起来。
这之后没有了之后,大雨喧嚣了一整夜,而墙壁上的石块里渐渐生出了隐秘的、高亢的火苗,焰色摇摆,是窒息到昏厥的温度。
第二天阿臧律成为了主君的第三位侧闵都。
“所以加多少盐?一勺?两勺?”
“其实没有定数。”阿臧律用力搅着一锅喷香的奶茶,对身后好奇的女人说,“看口味吧。姐姐吃得咸吗?”
女人想了想,答道:“还行吧……那就一勺半,就这么定了。”
阿臧律笑了笑,顺从地加了一勺半的盐进去。
待到奶茶煮好,她在女人期待的目光里舀了一碗。第一碗当然是先给大闵都品尝,阿臧律放在她面前桌上。“姐姐当心些,莫烫到肚子。”
“麻烦。”女人抱怨了一声,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缘,小口啜着。这时候阿臧律又盛了一碗,端出了屋子。
“司康提!回来喝奶茶!”她高声叫起来,然后跑过来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嬉笑着从阿妈手中抢过了奶茶。他还要跑,却被阿臧律提拎着耳朵带进了屋,训斥道:“只知道跑,不知道给主母见礼吗?”
男孩便蔫巴巴站好了,端着小碗,做出一脸肃穆模样:“司康提见过主母。”又朝大闵都的肚子躬了躬,“见过阿弟。”
阿臧律哭笑不得:“什么阿弟?那是未来的夷离堇!”说着便要去拍打他脑袋。
一旁的大闵都连忙阻止了:“做什么做什么,好好的……”
她把碗放下,便要起身。将起到一半,忽然面色一紧,单手撑住了桌子,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
司康提吓坏了,奶茶碗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上。
“姐姐?!”阿臧律也惊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立刻上前将她扶住,搀扶着就近躺倒在自己的床榻上,顺便伸脚一踹司康提:“愣着干什么?快去叫人来!大闵都要临盆了!”
这时司康提才好似如梦初醒,忙飞快窜出去。阿臧律扶着大闵都躺下,对方的脸上流下了冷汗,口中轻轻呻吟起来。阿臧律镇了镇神,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姐姐,天命福泽,没事的。”
大闵都紧紧攥着她的手,湛蓝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阿臧律便俯下身亲吻她汗津津的额头,极尽所能地安抚着头回生产的产妇。“主君会来的,姐姐,主君会来的。”
片刻后,这位北荒著名的美人默默闭上眼,一声不吭地独自对抗起了产前的阵痛。
这一年,秋天,阿臧律的儿子五岁了,而腾格洛城的女主人也在期待中顺利产下了一位健康的皇子。作为国主的嫡长子,这个孩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坐上了“夷离堇”的位子——他将在父亲老去之后成为新的北荒共主,他将名正言顺地享有土地、牛羊、军队和女人。
夷离堇的母亲,那晤亚拉大闵都为他起名为“卓莲”,意即“辉煌”。对于这个孩子,阿臧律少见地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情感。当然不是嫉妒和提防——以自己的出身,她知道司康提是不可能有机会成为夷离堇的,所以她仅仅是觉得,那个闭着眼睛、睫毛又长又软的孩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惹人怜爱的劲。尽管,她是不应该怜爱夷离堇的——她应当尊敬他。
阿臧律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的母亲与自己关系不错,也许是因为,他是在自己的床榻上出生的。
大闵都从阿臧律处学来了如何煮好喝的奶茶,经常煮给卓莲喝,听说他从小就非常喜欢。于是后来,当卓莲偶尔和司康提在一起玩耍时,阿臧律就会在屋子里悄悄煮好一锅,佯装无意地唤两个孩子来喝。司康提是不怎么喜欢喝奶茶的,尤其是长到少年后,越来越不耐烦。然而他看到一旁的弟弟端着阿妈煮的奶茶,喝得兴高采烈,便也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喝。
然而好景不长,夷离堇五岁的时候,大闵都暴毙身亡。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也没有人查的清原因。那段日子,整个腾格洛城都人心惶惶,主君陷入了悲切的丧妻之痛,而大闵都的娘家那晤亚拉氏亦不肯罢休,两方不停地争吵,甚至吵到激烈处会失了理智,拔刀相向。那时候所有人都在自己的院子里噤若寒蝉,阿臧律把司康提搂在怀里,锁住门,整日神经质地与外界隔离着。所以当一个晚上,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的时候,阿臧律吓坏了,差一点就要拿着刀出去。这时门口的人说话了:
“小姨娘,是我。”
那声音轻轻的小小的,响在门外,散在风里。
阿臧律开了门,看到卓莲裹着一条毛毯,站在冷风里看她。他的睫毛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又长又软,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同那位红颜薄命的美人几乎一模一样。卓莲默默望着阿臧律,脸色冻得惨白,眼圈泛着红,好像是刚刚哭过,又把眼泪狠狠擦干了。他站在门口不说话,不出声也不进门,只把身上的毛毯再裹紧一些,垂下眼帘。
阿臧律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她连人带毛毯地把卓莲抱进来,塞进温暖的被窝里。司康提从床里侧探出头,看到卓莲,也吓了一跳。但是阿臧律一个眼刀过去让他适时闭了嘴,接着她自己也上床,将两个孩子一大一小,都拢进自己怀里。
“夷离堇,今晚冷吗?”她轻声问卓莲。
卓莲说:“外面冷。”
阿臧律笑了笑:“在小姨娘这儿冷吗?”
卓莲在被窝里捂了会儿,小声答道:“不冷了。”
他趁司康提不注意,偷偷把阿臧律的一条胳膊抱在了怀里。
阿臧律以为,少女时代的一次变故,大闵都身亡时的一次变故,两次之后,自己将在这处小小的院子里平庸而安稳地活到老死。
日子一天天推移过去,一年年推移过去,一成不变地推移过去——或者说一成不变是不准确的,因为不变的只有她自己,而别人,无论是日益衰老的国主,还是逐渐成长的孩子们,都在加速地枯败或者加速地盛开。
她知道外面正在变化,知道主君有意在归天之前解决所有的部族矛盾,知道年仅十五岁的夷离堇已经手握大权,知道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变得愈发懦弱,彻底成了无所事事的败家子。而她不知道的是主君的态度和大家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也不知道卓莲和他的一帮未来幕僚们整日在谋划什么,更不知道在遥远的东原,有一个除了才华之外一无所有的少年开始向传说中的腾格洛城进发。
其实阿臧律也不再年轻了。年龄带来的损伤是不可避免的,她的肺出了毛病,总是咳嗽,痰也多。约摸两个月前,垂垂老矣的主君忽然下令,禁止司康提再来她的院子。
阿臧律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侍女向她解释,说这是腾格洛城的风俗,因为司康提很快就要娶亲了,而一个生病的母亲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掉儿子的面子。阿臧律觉得匪夷所思,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风俗,气愤之余却忽然想到,原本司康提便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她了。
那一瞬间,阿臧律感到有些茫然。于是她接着想到,自己也很久没有再煮过奶茶了——因为她自己,其实并不爱喝那种口味浓郁的饮料,当孩子们不再喝的时候,奶茶也就没有煮的必要了。
将近四十岁的阿臧律拖着一具病体,独自住着。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过早地成为了一个老人。
但是,某个突如其来的傍晚,阿臧律想要安稳到老死的想法被打断了。
她像往日那样推开门,却看到英挺的少年转过头来,他的眼睛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单纯得像一汪水,阿臧律可以同时看出他父亲的锐利和母亲的灵动。年轻的夷离堇朝她朗朗笑起来:“小姨娘,我想喝你煮的奶茶了。”
阿臧律恍惚觉得,自己已经不太认识这个孩子了。
他不再是那个怀里的小羊羔子,他是即将独立的狼,只等爪牙磨利,随时都能成为下一个王。
阿臧律把冒着腾腾热气的碗递到卓莲手里。他接过来,盯着那只碗,似是忆起了什么久远的东西。那只碗年岁大了,曾经给大闵都用过也给主君用过,现在终于轮到他们的孩子用它来喝奶茶了。卓莲用拇指缓慢地摩挲着碗口,低下头吹了几口气。然后他把奶茶一饮而尽。
阿臧律突然想说些什么,临到出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于是她摇摇头,自顾自地笑了笑,又寻了一个碗,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奶茶。
卓莲将碗放下,开口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小姨娘的手艺还是这样好。”顿了顿,又道,“我后来喝过很多人煮的奶茶……他们,都不如小姨娘。”
阿臧律小口啜着奶茶,静静地聆听。
然而卓莲却停下了。
“夷离堇长大了,这些年,可过得好?”阿臧律便问他。
卓莲望着她,目光中隐着一股阿臧律从未见过的光彩。
“当然。”他回答。
“抓住她!!!小心她跑了!!!”
阿臧律是被周围陡然喧嚣起来的响声吵醒的。这座院子已经十几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当她匆匆忙忙披好衣服下床的时候,木门被大力撞开。
她被黑夜里异常闪亮的刀光晃了眼。
阿臧律正要抬头,一锋冰凉已架上她的脖颈。来者的面容她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卓莲手下某位幕僚的家将。阿臧律愕然,正要开口,那人先一步沉声道:“吐桑余孽果然与这贱妇勾结!夷离堇天命福泽,贱妇何敢下毒!”
他说的话,阿臧律听上去相当别扭,不像是北荒的风格,倒有些像那些文绉绉的东原话。但是其中的关键词她还是听到了:“夷离堇中毒了?什么时候?”
来人并不回答,只是一挥手,命身后上来数名兵士,不顾阿臧律微弱的反抗,直接将她架了出去。阿臧律被推上囚车,手脚上了铁铐子,家将们一抽马鞭,两匹骏马载着囚车往城中心的主殿奔去。
主殿上,阿臧律并未见到卓莲。
前来处置的是一个蓄着蓬乱胡须的男人,阴沉着一张脸,走上去先给了阿臧律一耳光。男人手劲大,阿臧律被打歪在地上,脸颊火辣辣地肿了。她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在主殿的地板上咳得撕心裂肺,却呕不出痰来,只干干地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个洞。男人怒起来,踹了她一脚,冷冷地说:“万幸夷离堇天命福泽,要不然你现在就得滚马蹄了。”
阿臧律在地上挣扎着,恍若未闻,嘶声叫起来:“我儿子呢?我儿子呢!”这一刻,她仿佛突然陷入了疯癫,一边咳嗽,一边在咳嗽的间隙里歇斯底里地大喊,“我儿子呢?!司康提呢?!”
男人没有说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狼狈的女人,未施与一丝一毫的同情,然后转过身走了。
“夷离堇仁善:贱妇不遭体刑,遣往乌苏里兰牧羊抵罪,不死不归;三皇子随之,以血缘之近,夷离堇不忍,逐出腾格洛城即可。”
阿臧律愣愣地跌坐在地上。
半晌,她慢慢伏下身去,发出了嘶哑而破碎的涕泣。
依然是夷离堇仁善的缘故,卓莲允许她在腾格洛城度过这个冬天再走。乌苏里兰是什么样的地方,有人说那里比天更高,比冰更冷,地面上长不出一棵庄稼,唯有雪域的牛羊能勉强依靠些苔衣活着。待到开春了,阿臧律即将被永久地送离腾格洛城,那时候卓莲中的毒早已痊愈,阿臧律走的那一天,卓莲亲自来城门口送别。
阿臧律一身白麻布衣回首,卓莲披着一件貂皮大氅,定定站在阳光下望她,俊朗的五官、海蓝色的眸子和数十年未改变的城门,让阿臧律骤然恍惚起来。她想起了数十年前开春的时候,漫长的车队风尘仆仆地抵达腾格洛城,她在马车里换上昂贵的丝绸长裙,而那个许诺她婚姻的男人骑着骏马从身边驰过。那时候她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颜色娇艳如花,心里还有幼稚的怨恨和脆弱的不甘,如今她离去带着一身伤病,心中竟然古井无波,什么都没有。
顿时,阿臧律觉得一切都很好笑。
她低下头去,果然在草坪里发现了几朵藏蓝色的小野花。她弯腰摘了一株,拿着它走到卓莲面前。
卓莲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不是毒素未除干净的缘故。阿臧律把野花展示给他看,说道:“夷离堇认不认得这花?”
小花在她掌心颤动着,卓莲垂下眼看了看,没有应声。于是阿臧律接着说了下去:“这种花叫做吐桑花,在我的家乡,苏切河边,每到开春的时候草原上会长满它,早春的苏切河就是藏蓝色的花海。”她停顿了一下,道,“这种小花,看上去非常漂亮,实际上却是有毒的,它的茎——”阿臧律捏碎了小花,让茎中白色的汁液流出来,“里面的汁液,是有毒的。不是剧毒,毒不至死,却也够人难受了。”
汁液顺着阿臧律的手指流下来。
“在我的家乡,我们会经常使用这样的毒素。它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常人闻不到,却能使虫蚁退避三舍。”阿臧律无声地笑了笑,“但我不是常人,这种汁液的气味,我可以闻到。从小就可以。”
卓莲的脸色极其微小地变化了,如果不是阿臧律一直盯着他的脸,就连她也不会发现卓莲有一丝丝的动容。阿臧律随手将残花扔掉,拍干净手,后退数步。然后她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莞尔对卓莲说;“所幸,这种花开不过一天,早上开出来,晚上就死了。少得害人害畜,倒也挺好的。”
这时,卓莲终于开了口:“小姨娘,该走了。”
“是啊,”阿臧律说,“该走了。”
“一路顺风。”
阿臧律回望卓莲,也温柔地回应他:“愿夷离堇,天命福泽。”
如今,雪已经下了四个月了。
阿臧律从床上疲惫地睁眼,入眼仍是一片漆黑,只是星子和皓月都看不太清了。她虚弱地想了想,隐约明白过来,这是乌苏里兰的极夜到了。但其实她也不是很确定,到底是极夜降临还是半夜惊醒,阿臧律是分不出的。
她想要挣扎着起床,却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这一次,比昨晚睡前的咳嗽更加猛烈,阿臧律感到胸口发闷,像是有血糊住了整个肺腔。她向桌子上望去,水杯是干涸的,而这时候,外面的水都已经凝结成冰。
阿臧律咳嗽了一会儿,筋疲力尽地重又倒了回去。她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把身旁那只制作粗劣的布娃娃紧紧搂在怀中,抱着它,阿臧律就反射性地感觉自己能好受一些。
布娃娃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阿臧律的手也快了。
“……别怕。”她喃喃道,“阿妈……阿妈给你唱歌听。”
阿臧律尽己所能地张开了冻得僵硬的喉咙,回忆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曾听过的曲调。她想起来了,略有些开心地拍了拍娃娃的脑袋,轻声吟唱起来:
太阳下的第一朵吐桑花,
要摘下来,献给伟大的王。
露珠也歌唱,赞颂他,我们的王。
他举起长刀,采下石头里的火苗;
那石头便要坠落,天命福泽,
天命福泽……
做,做永世的……
是极夜到了。
那之后,乌苏里兰的太阳再也没有升上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