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父亲手机里的那条短信

我爸到现在都不知道,其实七年前我看过那条短信。

我当时正处在小升初的关键时期,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美中不足的就是学习不太好。我们当地有一所声名远播的外国语学校,以一骑绝尘的升学率和传说中接轨国际的英语教育,成为老师、学生、家长心中最令人心动的梦想的学校。

还没等成绩下来,我爸就兴冲冲地说:“钱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明天早上放了榜我们就去排队报名。”我爸真是看得开啊。

第二天确实起得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爸妈从被窝里拽起来。因为自知理亏,要花费家里一笔不小的钱,我也是敢怒不敢言。到了校门口,才发现乌泱泱的全是人,大多是父母拉着孩子。大家在告示栏面前探头探脑,颇有几分等着“揭皇榜”的意味。

学校是私立的,学费也分成三六九等。有得了全额奖学金的学神,有减免一部分学费的学霸,还有就是我这种等着交高额“赞助费”的学渣。

等到日上三竿,终于有保安叔叔来贴榜单了。我爸嘱咐我说,他先去报名处排队,我去找我自己的名字,抄学号,节省时间,一箭双雕。我置身于拥挤的人潮,费力地仰着脖子在榜单上找自己的名字,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左左右右,前前后后。我找到了同一个考场的同班同学、隔壁考场的外班同学,就是没看到自己的名字。我接着找,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左左右右,前前后后。

确认了好几遍之后,我不得不直面一个现实,这份名单上没有我。嗯,也就是说,自费生我都没考上。周围的人依然互相推搡拥挤着,我站在那呆呆傻傻,如坠冰窖。也就是在那一刻,12岁的我突然明白了名落孙山的真正含义。

我晕乎乎地去报名处找我爸,还差两三个人,他就快排到了。他见我来了,一下笑起来,问:“你学号记了吗?”

我嗫嚅着:“没有。”

他不解:“你怎么不记呢?这马上就要到了啊。”

我的脸烧得滚烫,声音跟蚊子差不多:“没……没有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那一刻我爸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定了定心神,耐下性子对我说:“怎么会没有呢?我们再去看一遍。”

他拉着我走出大厅,一路上遇到好几个熟人。那些叔叔阿姨蛮热情:“哎,你们来这么早啊?”我爸硬着头皮寒暄,我在一旁尬笑。

到了大门口,我爸到榜单前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终于发现连同名同姓的也没有,他总算死了心。其实我爸是知道我学习不好的,但他没想到这么不好。

回去的路上我臊眉耷眼地跟着他,周围全是学生和家长的交谈声,有欣喜若狂的,有踌躇满志的,有扬眉吐气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在吵闹。

后来在回家路上,我爸给我买了个甜筒,他让我别担心,安慰我说:“总是会有学上的。”我确实没担心,我总觉得我爸爸是个很有门道、很厉害的人。生意场上大家都蛮尊敬他,在家里也只有他能解出让我头疼的数学题。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

直到那天中午,没有暑假作业的我百无聊赖,央求了好久,我爸终于答应把手机借给我玩《神庙逃亡》。点开,进入界面,注册新账号,填写验证码。

“叮——”

“不好意思,你女儿的事,我确实没办法帮忙。”

突然,一条短信浮现在我面前。鬼使神差一般,我点了进去。我爸发的最近的一条是:“×局,真的拜托您想想办法,再过两天录取就要结束了,这孩子没学上啊。”还有诸如此类的很多消息,说真的,我爸的语气蛮卑微的。我的手指就这样悬在屏幕上,心里像被凿开一个洞,混杂着酸涩和茫然。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直面我爸的难处,直面一个成年人的无奈吧。

后来我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把那条消息标成未读。我假装意犹未尽地把手机还给我爸,跟他撒娇说:“唉,今天《神庙逃亡》吃的金币好少哦。”他没好气地揉了揉我毛茸茸的头,让我赶快去睡午觉。

我赖着不走,他突然试探性地问我:“乖乖,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外国语学校啊?”我一边盯着风扇一边毫不在乎地说:“没有啊,我不觉得那个学校有多好。”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还小,不知道一个好学校对以后有多重要。”我嬉皮笑脸又理直气壮地说:“我本来就还小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爸听了这话突然有些如释重负。他笑着摆了摆手:“你快去睡觉。”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中午窗外的蝉难得消停。可是,12岁的我翻来覆去没睡着。可能是萌发了一种名为羞耻心的东西吧,确实挺无力的。那时候才后知后觉,如果我上课的时候认真点儿,是不是就能考上了?如果我考上了,我爸这么骄傲的一个人,也就没必要为了我去低声下气了吧。

嗯,是这样的。

后来我一路磕磕绊绊地长大,数学成绩还是很差。幸好,读了喜欢的编导系,再也不用学数学了。我渐渐对生活有了掌控力,开始做一些自己擅长的事。写稿子,找实习,拍片子,忙得不亦乐乎。

我好像莫名其妙地变成别人口中那种蛮厉害的别人家的孩子了。其实我很清楚,自己心里依然是憋着一口气的。每当我想懈怠,觉得要不然就糊弄糊弄算了吧,都会没来由地想起12岁所经历的那个燥热的中午。

想起我爸给我买的那个被阳光晒得流出汁液的甜筒。想起那个辗转反侧又拧巴敏感的小女孩。想起她握著肉嘟嘟的小拳头暗下决心。

我想起他对我说:“嘿,笨蛋,你还是要成为老爸的骄傲啊。”

一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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