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真是个奇特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妈说起来他,刚刚还咬牙切齿的呢,一转眼眼睛里就又冒小星星了,心型的。
“那时候,俺一庄子里边,都来找你爸写信。你爸字写得好,写得还快!人家有什么事,三三两两给你爸大概地一说,你爸拿起钢笔灌满墨水点个煤油灯,刷刷刷,来人一根烟没抽完,你爸已经收笔落款了,末了他会读一遍给人家听,人家听完都说:好好好,就这样。原来东院的你姥娘,回回都来找你爸给他在外地的儿子写信。她说找你爸写信省事,随便一说你爸就能把事说明白,说上次你爸不在家找另一个人写,她说一句那人写一句,吭哧半天吭哧一封信,累人。”我记得的,我爸回回刷刷刷给人写信的时候,我都在他旁边看着呢。
“你爸毛笔字写得好,原来俺整个村子,过年贴对联都是你爸写。哪一家子不是多少个门,大门小门,牛槽,猪圈,门口的树都一一写齐,一家子都写一卷子纸。小年还没过就拉开摊子写,白天写,黑来写,寒冬腊月的,穿个棉大衣,点灯熬油,一句急话也没有。谁都是把纸一送来,人就走,只简单交待下几个门。你爸不管多冷,不管多困,年二十九那天都一定把所有人家的春联写完。而,回回,俺自个家的都是最后一份写完。”我记得,那时候家家牛槽、猪圈贴的都是我爸写的“牲畜兴旺”,门口的树上是“出门见喜”,红色的纸,黑色的墨,几经清明谷雨,降霜落雪,便斑驳脱落,只是残存着的那只言片字,我一眼就能识得出,那是我爸点灯熬夜写得字。
“你爸钢笔字写得好,你们长大,能写成你们爸爸那样的字就算可以了!”说着,随手指了指,屋里的墙上柜子上。因为那里都有我爸的字迹在。墙上挂有一张挂历,挂历上都是我爸记的东西,什么麦种是哪天下地的,老母猪是哪天放窝的,哪天种地借了谁家2斤半黄豆种,3斤半花生种,七夕那天有没有下雨,如此等等。柜子的门上,挂了张纸条,纸条上竖着写了两行字,“吃得下睡得着,身体健康”,我记着这纸条挂了好多年。
“那几年种烟叶、种棉花,俺家亩产都是最多的。俺家哪炕烟出来,摆在地上都是金黄一片,都晃眼,把烟的时候都不要把。直接就摞到最好的等级里。因为你爸烧烟炕烧得好,那个可是很讲究技术的。棉花,俺家的棉花棵子上挂的棉花桃子最满,最大,生的虫最少。因为你爸会打药,什么时候打什么药,打多少,你爸都知道。你爸懂得多,谁有什么事都喜欢来问他。”可不,有一年下雪天的夜里,俺家门被咚咚地敲得震天响,门外是我大海叔在喊“我下哥,我下哥,快起来,俺家的羊要过窝了,你得起来给我看看”。我爸果然是百事通,连羊的手生婆都做过。
“你爸,诚恳忠厚,人家有难能帮多少是多少。人都信他。有一回我去赶集,要割一块猪肉,钱不够了。卖肉的问我是哪庄的谁家,我说出你爸的名字,老板手一摆:拿去拿去,以他的为人,别说两斤肉,半扇子猪扛去都没事。”我记得,我爸总跟我说“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
哎,我妈太善变了,一会说我爸连劳改犯也不如,一会又说我爸这厉害那厉害。真受不了她,回头我得说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