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山上娘娘碑

我家门前有条河,蜿蜿蜒蜒,流过整座城。城里春天种了许多桃李樱树,次第开过,便是一个夏季。秋风吹起来的时候,天空蓝而远,枕河而居的小楼,一座座,都像嵌在季节里。腊味飘香,雪一场接着一场,慢慢将世界染白,那是我心里最安静的时候。

从小我就喜欢去爬姑娘山,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山,离河岸三百步,我从家里走过去,要先备好干粮。有时候是前晚吃剩的米饭,握好几个饭团,用荷叶包着。有时候则是几个山芋,在山上随便挖一个洞,就能焖烧出香气透鼻的美味。可也不是经常都能找到吃的,大部分时候只是去山上碰碰运气。大概我运气很好,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那里面有块残碑,刻着我看不懂的字,不过有人给我讲过,那块碑叫娘娘碑,说的就是住在这里的一个女子,怎么成为皇后的事情。

“是哪的皇后,她叫什么名字呢?”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所有能说清这块石碑名字的人,却谁都说不清她到底是谁。

长大后我在家乡文史馆谋了个闲职,也就是不拿钱,但也没有太多管束的职位。那是个寻根文化流行的时候,忽然不知哪里拨了一笔款子给这个小单位,要求收集当地先贤事迹,编一本人物志的东西,人手不够——或者说能干活不拿钱的闲人不多,正好知道当下有我这么个闲人,就把我喊去。我是愿意的,赚钱固然好,但我也不是很需要钱,既然管饭,还能用车送到四处去闲看,自然很好。我收拾个小包,就跳上一辆老吉普,在四野颠簸晃荡了。

城边四个乡镇,三十多个村子,人少地广,但也有别处难见的景致。只是这种景致并不小桥流水,倒是老藤古树,孤鸿往来,寂寞得很。自然没有网络,天高地阔,登高望远,渐渐就走到了姑娘山。同行有个老专家,和我一样都是闲职,只不过他是退休独居,静极思动,我则是百无聊赖,毫无方向,但也不妨碍我两个人就在这寂静的乡野做个伴儿。

他喜欢讲古,都不是书上写的,是一辈子乡野间工作,从那无数的闲人中听来的,有的完整,有的残缺,有的慷慨激昂,有的缠绵悱恻,但听下去多是让人觉得遗憾。因为这不是故事,故事总是能够给个圆满的,讲古,讲古,古代的事儿,虽然已经以讹传讹,传得久了就传奇了,但那里面仍然有一些活生生的人,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一些事。

“老李,你讲得这些不好,听着心里不舒服——”老专家只让我喊他老李,他也喊我小李。

“你还小啊,有些事你体会不到。人活一辈子,真正顺心顺意的能有多少,能遇到一件就能记一辈子了。可你知道那些不如意多少,人生不如意事,每——十之八九呦。”他伸着手,向我比着那些指头。

“你也还老啊。”我从十八开始就已经不愿意听到什么“还小”的话,也知道这样说有点孩子气,就站起来,站到旁边一块大石头上,回身扔给老李一支烟,自己也抽了起来。老李并不抽,用鼻子嗅了嗅,就放回了旁边的烟盒里。却从兜里掏出一支笛子,比通常见到的短,声音也奇特。他说,这是当年在附近瞎跑的时候,偶然间学来的制笛法。当年教他的那个人,说会做一支笛子送他,但当他拿到这支笛子的时候,那人已经去世两年了。老李本来不会吹笛,但他喜欢听,得了这支笛子后,他才开始学,学到退休,也吹不出来太长的曲子。

此时月白风寒,远近无人,只有帐篷里的灯光亮着。忽然间一声短笛,就在空旷寂静里慢慢萦绕,没有那种滑熟,只有一种笨拙的生涩,但那些调子里,因为少了竹木的声响,反而多了些人的叹息。

我站在那里,任烟头一亮一暗,听得入神,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听见老李喊我。

“吹完了,还是不太好啊。”我将灭掉的烟头扔在脚下,碾了一下,然后跳下来。

“睡吧。”老李吹完笛子,总是不爱说话,从旁边桶里舀了些水,洗漱后就睡下了。

我也躺在里头,一会儿就迷糊着。虫声慢慢歇了,风却在脸上带出寒意。忽然耳边又有了一些声音,“是老李吹笛子了?”我迷迷懵懵地睁不开眼,忽然又觉得不像,这不是笛子啊。好像是人在唱歌,但却听不真晰,只好做起来,却发现没有帐篷,也没有老李,身边竟然空荡荡。一眼看过去,茫茫黑夜,什么也瞧不见。我怎么睡在了野地里,老李去哪儿了?

我站起来,好像脚不沾地一样,一下子找出去很远,但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出黑暗一样,只有那声音始终在前头吟唱着。

抬头看,也没有半点星月,我环顾四周,心里又惊又怕,也忘了累,只是想找一条路,但又不知道能往哪儿去。

忽然身边有脚步声,我一惊,向旁边看去,只见四个人抬着轿子,脚步如飞地过去。我正要喊时,只能看见一丝背影了,还有一点摇晃的灯光,似乎马上就要被黑暗吞下去。我连忙向那面赶,追着那一点光,不住脚地跑。

不知跑了多远,身上却没有半点汗,好像脚都不动,就赶了上去,可那四个人和轿子都看不到踪影。却有四个人坐在前面的一个山亭中。

一个人拿着长箫,一个抱着琵琶,一人膝上横着七弦琴,一人依靠在栏杆上,手中握着一柄如意。

亭中有石桌,桌上立一盏灯,灯光如豆,却映得亭中如同白昼。

半空中互有人说:仙姑来了。一群锦衣女子就缓步走过来,中间簇拥着一个高挑女子,就在亭外坐下。

亭中四人各自动作,片刻里就听得一阵阵乐声,好似潮水般涌过来。

我听了听,也不知是什么,明明知道那是琴箫琵琶,但怎么也听不出,听到了也记不下,只是呆呆站在那儿,忘了要说什么,也不知道害怕。

“此曲能得几回闻啊。”声音细细,宛如风过竹林,那群女子里,一人这样叹道。

此时亭中的几人早已收手站立,不发一言地等着。

“水过不回,磐石难移,人非金木,寿考岂可求,终夜不眠,不喜不忧兮,仲子矣。”高挑女子犹如隔着云雾一般,根本看不到面目,只是声音清脆,字字能打入心底。

“今夕何夕,可谓观止。”那些女子慢慢走远,再回头时,那四个人也消失不见,灯灭却依然有光,再抬头时,一轮弯月挂在半空。

老李走过来喊我,说: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我……”我正不知道怎么说,老李只一个劲儿摇我,“快说啊,快说啊,你怎么不说。”又摇。

我想说:“不要摇。”可不知怎么嘴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一着急竟然睁开眼睛醒了。

“老李?”我看着面前的老李说。

“是啊,怎么还不醒,今天还要再去娘娘山,去拓那块碑啊。”

“是啊,是啊。”我这才醒过来,知道适才是做了个梦。

今天,我们是要去娘娘山,去看看那块我小时候就看熟的那块碑。我熟悉它的每个细节,却认不出碑上的半个字来。老李也许有办法吧。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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