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鸟》

落地窗外的天空朦胧,呈克莱因蓝色,让他分不清彼时是在夜晚还是凌晨。

也许是清晨,他心想。一月的天空亮得很晚,黑得很早。他微微睁开眼,眼皮因为意外的惊醒而显得很黏腻。他尝试半坐起身子,但是浑身酸痛,胃部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他妈是怎么醒的呢?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心想。自从休学以来,他每天都准时在六点半到七点之间醒来,然后懒着。他静静等着,僵直地平躺在床榻上,胃部异样的感觉没有消失。四周安静,昏沉。

然后他听到了一阵猫叫。紧接着是第二声。两声不尽相同。

他没缓过神,把眼睛睁大耳朵敏感起来。紧接着又是一声猫叫。第一声猫叫是沙哑的,总体来说还很正常。第二声猫叫瘆人,显得尤为刺耳,尖锐而扭曲,像是婴儿的啼哭声。他有点害怕。然后就是这两只猫轮流的鸣叫,极富韵律,节奏把控一丝不苟,总是一声沙哑一声尖锐。

很久之后,他感觉到烦厌起来。那猫叫是不停歇的,他也不再感到害怕,随着猫叫声一轮一轮的循环而逐渐非常疲惫,胃部的异样变成有迹可循的下垂感。他尝试闭上双眼,去脑海中寻找无关紧要的词汇,比如说干枯的北极熊,比如说全球变暖,比如说越来越黯淡的星辰。

但是无济于事,那疯猫的叫声似乎一遍赛比一遍响。

是打架?还是交配?他心想,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解释理由来缓解自己的暴力冲动。脑中不断闪烁的嗡鸣让他处于失控的边缘。天色依旧暗淡,墙壁阴白,七旬老奶的打鼾声忽然在下铺响了起来。他听到黏稠堵塞的鼾声,外边的猫叫又未曾停歇,胃部下垂的感受渐渐加强,双眼的黏腻感逐渐加重,他感到浑身燥热,几乎就要掀开被子下床到外面的空中平台把那两只天杀的猫踩死。

被子掀到一半,他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开门声,然后是一个移动迅速的声音,那人在阳台停住了,然后用什么东西敲击铝合金防盗栏杆,发出威慑的清脆响声。猫叫声停止了一会儿。但是很快,又毫不迟疑地重新响了起来,并且更为放荡。紧接着是重新敲击的声音,猫叫停住。过了一会儿,猫叫开始,敲击声,猫叫停止。猫叫开始,敲击声,猫叫停止。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了看,刚好六点。

窗帘下的光线依旧昏沉黯蓝。被窝重新温暖起来。然后他在这循环声中睡着了。

早晨醒来,他昂起头看见窗外的阳光已经非常明媚。早上十点,他起床刷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父亲去上班了,母亲此时应该正带着弟弟在河边玩,奶奶应该在菜市场。他心有余辜,但还是强迫自己认真刷完牙洗完脸,展现出一副早晨该有的样子。镜子中的自己显得很憔悴。休学以来,他重了十斤,但是眼神未就此变得澄澈,而是始终在单眼皮的下面的黑色瞳孔居于上位,显示出一种攻击性,但是放松时面部平静,嘴角微微下垂,像是忧郁的女人。于是你很难说这是一副严肃的面孔或是漠然的面孔,总之它给人一种微微的疏离感。

但是那种心有余辜的感受很快就被掩盖了。没有到处乱跑的弟弟和跟随在他后面嗓门粗旷的母亲,没有他从不敢正视的父亲,没有一刻不停因为鸡毛蒜皮而唠叨并且自己必须忍耐的奶奶,这间不到八十平米的屋子变得极其空旷。他能听到凉风从阳台一路畅通到客厅门外经过时的气流声。他给自己做了早餐,然后收拾碗筷,感受着晨光溢满整间屋子,感觉自己能够去做很多事情,感觉自己能够去滑雪,去冲浪,去野营。屋子洋溢在暖色里可爱温馨,他顿感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他拿起手机,想将此时家里的一切拍下来。但是透过手机屏幕,能看到的只是那个一如往常的,沉闷至极的,一无所留的,略微诙谐的屋子。于是他放下手机,在page文稿上写下一些文字。

那是关于自己昨晚做的梦,或者说,是从凌晨六点到上午十点之间自己脑海中发生的事情。

一个白人,穿着雪地防护衣,在一丛挂满飘雪的杉树后面趴着用望远镜观察前方的动静。他也趴在那个白人的旁边,在小雪坡上,像是两名侦察兵,屏住呼吸是最好的隐蔽方法。然后不知趴了多久,前方不远处空地上放起了电影。有人支起幕布,放映机在白布上映出画面。电影单调乏味,灰黑色的西装男不断闪烁来回。然后他睡着了。醒来后,正坐在一辆灰色面包车里,司机是一个黑人,长得很壮硕,但是为人和善。他们在重庆,这可以从独特的建筑层叠感中体现出来。漫漫长路,休息时,他们遭到了另一个黑人的抢劫。那名壮硕的司机显现出很害怕的样子,一直躲着抢劫的黑人。最后是他找准时机将抢劫者的左太阳穴猛力撞击在面包车后备箱尖锐的突起上,才终止了这场闹剧。劫匪睁眼躺在慢慢四溢的血泊之中,身体还在微微抽动。然后他们继续上路。面包车越晃越远。

至此他再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他进入微信,寻思这篇文稿应该发给谁。过了半天,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法发给任何人。他与联系人相关的聊天信息基本上在半年以前,除了亲人和一两个交往稍密切的朋友,其他人一律都只有一个系统自动推出的介绍信息,了无下文。

所以他没有发给任何人。

母亲和奶奶都还没有回来。他收拾好背包,打算去就近的图书馆。包里装的不是学习资料,而是一些思哲书籍,其中一些是他意向的大学专业所要求阅读的书籍。作为一个高中生,一切似乎都和自己遥远而亲近,但他能做的就是在当下有条件的时间里,专注于自己挚爱的事物,纵使这是有难度的。

在房间里寻找那本以色列同性恋者写的《人类简史》时,他看到书桌上贴着的打印表,上面写着自己在休学期间的计划。计划很完善,很庞杂,似乎他休学的目的不是为了喘息,而是为了更拼命地奔跑。这些计划或许是可行的,但是他遗漏了一个重要的因素,乃是他身处这么一个家庭,去做那些计划的事的同时,他必然会一遍遍经过自己的家庭,就像是高速路的收费站。

十一月中旬,他被诊定患有中度抑郁和中度焦虑,还有轻微的恐慌症。自己的休学申请也是因此而被给予通过的。或许放在往常,他依然会被迫重复让自己患病的生活,但是最近学生自杀的事件似乎有意无意地变多了。在他就读的高中也在近期发生了学生跳楼的事件。然后是省内的另一所高中,还有南京的一所高中,一个学生突然精神失常,写下一堆藏头诗,不知其云云者。尽管学校可以掩盖,但是新闻和消息还是如潺潺细流一般在同届学生中流传开来,像是一朵缓慢绽放的花,鲜艳刺眼。

他对此不太以为然。对自己的病,对跳楼的生命们都是如此。他向来为自己能共情的范围保持保守,既不会引起亵渎,也不会引起误会,折腾自己。他的诊断单厚厚的,里面提到病理大概出自家庭原因,但是这也不能改变什么,大家都疲惫不堪,而改变家庭内部的任何一项组成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并且高风险。

他出门的时候都没有任何一人回来。

他在图书馆和咖啡厅的徘徊中泡了一整天,尽力研读了关于人类发展和人类当代命运的议题,还有哲学上对于死亡的阐述,那是耶鲁大学的一场公开课,浅显易懂,议点有趣,但是白头发的教授废话有点多。他那天直到晚上都没回去,午饭就这么轻易的被遗忘掉了。若不是母亲在八点狂打他电话,他或许能从此成为户外的孤魂野鬼,不再涉足那个家庭。

踏入家门之前,他在想一个问题——尽管问题本身意义不大:涅槃,根据教义的解释,是一种脱离自身感受寻找事物本质的状态。从认知革命后,人们不断赋予万物各种各样的意义,那么进入涅槃是否就代表着对自我思考能力最极致的摈弃,回归认知革命以前的“智人”这种生物?

拉开深棕色的铁门,弟弟的尖叫声最先传来。

他的情绪有点高亢,所以忽略了旋即而来的奶奶和母亲喋喋不休的责怪声,而是看向坐在餐桌旁的父亲。那个中年消沉(至少从外表看一直如此)的男人,彼时端着自己老旧的Kindle认真研读着一本经济学书籍,旁边还摆着一本叫《反脆弱》的书,内容存在着对经济学理论的尖锐抵制——书页中被父亲折了很多角,表示是重点。

他放下背包开口就向父亲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父亲过了一会儿才低声丢了句:“我不知道。”

那中年男人的声音很低,以至于他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父亲开口说了话。然后他在父亲身后站了一会儿,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看到面前父亲敞开的褶皱的衣领,Kindle的外壳上布满油渍,头发凌乱而隐约反光。

像是喝了酒,他心想。但是暂时找不到父亲喝酒的理由——今天的晚饭是奶奶做的,除了一盘上海青,其他的菜样都是上一餐剩的或是昨天的,看起来很不新鲜,尽管被重复炒了一次。老人就是这样,搜集纸皮,不停翻炒过夜菜,为一点小事喋喋不休,但是自己却常常摆出一副受尽风霜的样子。对于这些,他都没有任何异议,因为习惯,或者说,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他继续僵持在原地。然后他想起来了,从白天的各种哲学理论和关于灵魂存在的议题中剥离开来,他看到一个写着“冷战”字样的提示。

他最近在和父亲冷战。

起因是一个夜晚。那晚是他重新获得手机(从姨娘那儿拿来的旧手机)的第十个夜晚,他侧躺在床榻上,注视着屏幕里二次元的人物。看完第三集后,他忽然感到很恐惧,于是下床去喝水。抬眼看去,客厅墙上的钟表指向凌晨三点半。他回去房间,顺便把门给关上。那晚他一直玩到手机没电,外壳滚烫,才放下双手,把僵直难受的体姿调整回平躺,然后面对混沌般的房间内的黑夜,一声声数着时间的流逝,直到失去意识。

他第二天一早就被父亲“控诉”天天晚上关房门玩手机,然后“颓废”的名号自然而然的从父亲口中添加在他身上。他依然没有反驳什么,接受了父亲在那之后对他的冷暴力直到现在。还有,自从那次他的手机就再没有流量和电话两项功能了。

那么那次我为什么要通宵看手机?他在离开父亲背后,进入房间关上门接着想到。

他想起来了。那是因为白天时父亲对自己施加的另一次冷暴力。那次又是为什么?是因为父亲嫌他读书进度太慢了(根据他的计划来看),并且认为他根本没有把看书放在心上,也就等同于辜负了这次休学,辜负了他口中“所爱之物”。那么那次通宵就是对于冷暴力的缓解。这是可取的,但是他没想到缓解方式的不对会引发另一次更深重的冷暴力。像是多米诺骨牌。

同样的闹剧发生过很多次,每次他都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甚至还会配合父亲的行为作出应做的反应。他当然会寻求缓解,但是每次缓解都必定会带来新一轮的暴力,好像是一个天然的循环,没有任何余闲,所以需要不断地抵消重组,尽管他筋疲力竭。

还有,自从休学以来冷暴力次数的增加,也就是说他观看的番剧数量增加,他发现自己的泪点变得有些奇怪。他看的番剧类型不定,但是不会往奇幻冒险方面发展,他对奇幻极其过敏。日本的动漫真会煽情,但是对于那些煽情的情节他不怎么以为然,倒是一些普通的画面和故事走向,一些其实推敲不出什么寓意的细节,时常让他需要缓好一阵子,才能让心里的绞痛感减弱。在现实中也是如此。是的,他的泪点产生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疼痛,疼痛感让他落泪。而最近来说这种症状更加严重,甚至是一张动漫海报都能让他胸口难受好一阵子。但是他还是会去看的。

他有时将其戏谑的理解为“动漫抑郁综合症”。

完了他会想,这他妈又算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这么想着,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他紧锁的房门被人敲了两下,然后没有动静。他走出房门,在饭桌上用大的碗添饭加菜,然后一个人安静地把碗端进房间去了,像是往常一样。

他在这个家的动作一直很轻,好像一只温顺的猫,拥有一身柔软的毛发。

重新关上房门之前,他透过门和墙壁边缘的缝隙观察了一下父亲的侧脸,老人斑布在眼角上,客厅的灯光有点昏暗,衬得那个男人的脸很苍老。然后他安静的关上门,幻想自己从没有打开过。

他的书桌旁放置着一盏小台灯。台灯能发出柔和的黄亮的光。他常常认为自己拥有着这些光,并且仅拥有着这些光。

他把碗放在书桌往常的位置上,然后用手机放了一首日本纯音乐。那是枝裕和导演的《步履不停》里的插曲,全程都是吉他独奏。听到一半他感觉胸口的绞痛感隐隐若现,于是把音乐给关了。他低声咒骂了一下。然后整个房间就剩下他咀嚼饭菜的声音,还有台灯发出的细微电流声。

吃完饭后,他打开以色列作家的另一本书《今日简史》。他很喜欢这名以色列作家的书,风格简约,节奏轻快,论点新颖。

他看了看头顶的书架,那里还放着一包辣条。他甚至不太认为那是一包辣条——因为它实在是太辣了,简直就是在直接摄入辣度值。旁边的成语词典上有没有弄干净的一片红红的辣条油渍,那是他前两天偶然发现词典上倒扣着一包开封的辣条留下的,他企图将已经掉落在书面的辣条和漫开的辣条油清理干净,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一直很疑惑到底是谁干的。最后他认为是弟弟干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其实那辣条是他买来提神的。在房间里看书很容易困,而且他对咖啡过敏。拿下它撕开包装,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小口,然后把包装放在手边。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看了十页左右的时候,父亲忽然猛地开门进入房间。

像是有人猛地拉下门把手,然后用手板着门往里一送,门沿撞击侧壁。他侧过头去看,是父亲。然后他才想起来自己没锁门。

中年男人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然后走向他所在的书桌。他心里泛起一阵恐慌,但是尽量不让它外现。

“这是什么?”父亲举起拿包辣条问道。

“辣,辣条。”

“嗯,你也知道是辣条,你还吃。”

他有点后悔自己结巴了一下,但是应该没关系,自己说话微带结巴也不是最近的事了。

“不吃了,不吃了。”

但是父亲似乎没有听到他,而是拿起拿包辣条就要倒扣过来。他看到一坨红色的东西呼之欲出,然后泛着光的的辣油逐渐漫上桌面。之后父亲走了。没关房门。

他小心地把辣条弄回去,然后重新摆在手边。

就在他想要重新翻开书页的时候,他眼前,确切地说,脑海中闪烁了一下。他抬起头,缓神下来,前两天书柜词典上倒扣的辣条和狼藉的情景就毫不留情的和刚刚的经历接轨。

那是他第一次想到,自己拥有昏黄温馨的台灯灯光似乎只是一种错觉。

父亲走后不久,他就把那包辣条从窗子外丢了出去,掷地有声。

那天晚上,父亲照例在九点半出去散步,风雨无阻。母亲已经带着弟弟睡觉。到了冬天,弟弟就会每晚都睡在那个很有意思的睡袋里。睡袋更像是一件包底长衬衣,有两个长袖管,底部是拉链,能包裹着脚。弟弟是早产儿,身形较瘦小,躺在特制的睡袋里面,就像夹在面包片里的芝士,温暖融化,带有一丝丝香甜。

奶奶进出过房间两次,是来拿睡衣裤的。她的步幅总是很缓慢拖沓,他能轻易判断出开门进来的人是谁,通过拖鞋的声音,通过开门的声音,通过直觉。

奶奶在浴室洗澡,隐约的流水声在墙壁的另一边传来。夜色沉沦,他把窗户和门都关得紧紧地,房间内很安静。他知道窗外正在刮风,冬风,寒冷刺骨,是对人们不友好的。星辰微弱,但是肯定还摇曳在很远的夜空那端,那棵橡树终于脱光了叶子,留下枯瘦的枝干,在寒冷的夜空下孕育新的生命。

小区内的路灯挂起了灯笼,算是对春节的一点点期待。他拉开一点窗帘向下看去,正好是一个被白炽灯映得通红的灯笼,中空的结构,外边围了一圈铝合金支架,正在风中剧烈摇摆。他看着那个摇晃的灯笼,脑海中忽然浮现两个词——昏星,晨星。前者指的是傍晚最先来临的那颗星,后者指的是早晨来临最后消失的那颗星。

但其实它们是同一颗星,金星。

他再回过神看去时,挂在路灯上的灯笼已消失了。他只来得及看到不远处地面上一个红色的物体飞快地滚动继而隐没到黑暗中,不留任何痕迹。

空荡的夜色里自下而上传来一声犬吠。

他开始想,或者说摸索回忆,这场冷战是怎么开始的。

最后他想起来了(这种事情他总是要认真想一想才能记起来,像是知识点),那是两个星期前,他要去一趟医院,但是手机的健康码打不开。那是当然的,没流量。然后他用公用电话联系父亲,大概就是请求他帮自己把流量恢复起来,不然生活很多不便。

然后电话那头沉吟了一会儿。这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原话:

我想帮助你管控设备,督促你读书,前提是你自己要有自我提升的认识——不关网不睡,不喊不起床……  天天盯着骂着,没意思的。

做啥都要有气氛,吞口水是不是也要有吞口水的气氛?穿衣服要有穿衣服的气氛?!非要在英国定居才能学英语?非要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才能唱歌?非要在橡胶跑到才能奔跑?借口总是有大把的,很容易找到。

你想要自由,你的行为举止(先不说成就)就要对得起自由二字!散漫无礼(能)之人,无法赢得别人的基本尊重!

你想寻找心灵的出路,那么使劲读(有深度的而非口水)书,使劲思考,使劲跑步,甚至在流水线上辛勤干活,都好过,闲聊瞎扯屁,看低级趣味视频——这些只会让人变成废材!不要以为这种泥腻污秽的人生沼泽离得很远,一不小心就会滑进去!进去后想出来之难,难于重生,你看看小堂伯和那个邻居阿姨吧。

我这阵子胸闷得厉害,眼不见为净。别烦我,自己好好想。

他把这段话在脑海中捋了一遍,寻出一个疑点。

什么小堂伯,邻居阿姨?他心想。

然后他又想起来了,父亲在之前和他说过差不多相同的话,提到他的小堂伯,是个年轻的流氓,对家里人拳打脚踢,向家里要钱,但是在社会上没有作为,也不见得对社会人就很蛮横。至于那个邻居阿姨,是和他住在同一栋楼的居民,在一年前开始闭门不出。据他父亲所说,整天蜗居在家打游戏,房门上还贴着一些游戏人物的贴纸,昼夜颠倒,了无生气。

他又把这句话捋了一遍,然后忽然笑了。

他笑得有点厉害,要扶住窗户才能站稳。笑止了,他重新把窗帘拉上。奶奶已经洗好,下一个就是他。房门打开,是奶奶显露在睡衣外的臃肿的身体。他从奶奶身边斜着身子跨出门外,等到他双脚站稳,老人才回过神来,疑惑地看了看他。他对奶奶笑了笑,然后去拿自己的睡衣裤。再次走到厕所门前,奶奶正坐在床沿,左手捏着一瓶活络油,和他的视线交汇。

“你刚刚走那么快干什么?”老人缓缓问道。

“怕撞到你,我也该洗澡了。”

“走那么快…”老人伸手将活络油放回床头柜,嘴里低声喃道。

他于是走进厕所把毛巾和睡衣裤挂好,顺便脱去自己的衣服。正想关门时,他听到房门那边有个声音叫住了他。虽然那声音低下沙哑,但他有感觉那是在叫自己。他没有走出去,在浴室里应了一声。浴室狭窄,他的声音在回音的反弹中被放大,像是嗡鸣。

“你爸爸他…”

他的心紧了。

“你爸爸他这两天总是说自己胸闷,是不是你又惹他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说话,浴室的门半开着,镜子上还余留着一些水汽,镜中他的侧影变成一团模糊的色块,显得极为不真实。

他向来善于辩解,能够将事情说得十分有条理,能够对错误进行完整的阐述和分析。但是此时站在湿漉的浴室地板上,他竟然无言以对。他感到有很多可以说的事情,但是喉咙里存在着一阵梗塞,像是断在瓶口的葡萄酒软木塞。过了一会儿,低哑的叙述声重新响起。

“你和你爸这几天也不怎么说话,好像生人一样…”

“你又总是不在客厅吃饭,像女人家一样躲房间里吃…”

“你爸爸也很辛苦,不要老是去惹他…”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那边低沉沙哑的叙述声停止了。他觉得此时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不然气氛过于尴尬。于是他努力调整声带发力的位置,最后只发出了类似“哼”的一声,很像是一种家禽的叫声。

淋浴头的水温有点烫。他把喷头对准自己的后颈,湍急的水流冲击着他那段突出的骨头。近两年他的脊柱外凸越来越明显了,这或许也和他长时间不正确的坐姿有关。他面前那块布满水汽的镜子,隐约能看到自己一米七五的身躯上顶端和中间两块黑色色块。他把喷头对准镜子,水流带走那表面的朦胧,他的脸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父亲容易胸闷,他是知道的。之前的一次出行,父亲向他说过自己左肺片上有一小片创伤,或者是感染,他也记不太清了。反正父亲的肺片有点小问题,每次父亲的情绪有较大波动时,就会发生一系列神奇的反应导致那一小片创伤引发胸闷。父亲身边随时带着一种粉色的小药片,说是有镇定剂的作用。但那只是安慰剂,他是知道的,因为自己也在一个月前被医生开了同一种药,迄今为止吃掉了一盒,没有任何作用。包括其他两盒西药也是,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盐酸舍曲林片,没用。除此之外,父亲还用粉末喷雾来治疗肺片。

他注视着淌着水的干净的镜子,里面自己的身形看起来镇静而平稳。不久后镜子上又回归一片朦胧。他隐约听到房门那边奶奶的打鼾声。他感到有点不解,奶奶为什么如此在意父亲?或者说,奶奶宁愿将父亲的胸闷归功于自己而不想想其他的可能?她老人家平日里絮絮叨叨,看起来迟钝而年迈,但是最近两年对于父亲的一些细微变化却很是能够在意,这种反差让他尤为不适。

很多年前,父亲在他们南雄的老家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两厅,宽敞大气。

目前那套房子又被空置着。爷爷走后,奶奶每年都会下来和他们住上很长一段时间。

他开始往身上抹沐浴露。浴室的窗户紧闭,水蒸气都被笼罩在室内,空气显得很稀薄潮湿。他想起来前段时间奶奶堆积在阳台外的很多纸皮。她老人家虽然不像其他每天蹲守在回收站和义工抢纸皮的老人们,但是对于家里买的快递盒是不会落下的,临近年关,母亲购物频繁,阳台作为纸皮暂储地自然而然越积越多。那次父亲下班回来,心情不太好,看到阳台堆积着的旧纸皮,火气上来,不顾奶奶唠叨,一口气把它们全扔掉了。

除了当时絮叨的几句,之后奶奶没有再向父亲提起此事。

但是纸皮照样积攒的,不过换到在厨房的储物间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对父亲的态度亘古不变,好像她老人家无所欲的活着,但是有一样东西却不肯放手。尽管父亲为这个家设下种种限制,创造种种争执,但是奶奶一成不变地顺着父亲的节奏走,耐心,隐忍。他不知道奶奶这么做的原因,可不可能是因为,父亲是这个家唯一的支柱。

洗完澡,他推开浴室的门,白纱般的水蒸气喷涌而出,像是科幻片场景里的科学怪人登场。他在门口的地毯上跺了跺脚,然后向客厅观察了一番——父亲还没有回来。他把毛巾和桶里的换洗衣物丢到洗衣机,按下洗涤键,然后用风筒吹干自己的头发。他想找牙线,但是那盒牙线用完了。于是他轻脚走到母亲的房间,缓缓打开门。房间里黑暗,门缝将客厅的灯光一点点扯大塞进房间。他忽然看到床上一张凹凸的弧线,低端两侧有凹下去的阴影,在惨白微弱的灯光下青黄青黄的。他不清楚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东西,于是从后伸手把门拉大一点,想借着更大的光线角度看清。房门发出生锈的嘎吱声,那平放在床头的陌生物什忽然动了一下。他心里一紧,但还是眯起眼睛看去。忽然一个声音从那里传来,像是呻吟“哼”的一声,一双眼睛接着睁了开来,在那上面。

原来那是母亲的脸。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在黑暗中笑了笑,然后缓步走到床头,蹲下身来问:

“妈,牙线都放在哪里?”

女人侧过头眯着眼看了看他,然后又赶紧看了看睡在自己左边的弟弟,这才慢慢放下昂起的头,皱着眉头对他说:

“客厅的灯太亮了,你把门关上。”

他轻轻走过去关了门。

房间回归一片黑暗。他循着肌肉记忆回到床头蹲下。

“牙线啊,应该在电视上面的橱柜里,你去看看。”

“谢谢妈。”

然后他在黑暗中快速起身,捻手捻脚寻找门把手。

他刚摸到那冰冷的金属,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声音很低,有点颤颤的,并且含糊不清,但是他有感觉那是在叫自己:

“妈?”

“你爸…”

他的心紧了。

“你爸回来没有?”

他顿了一下,然后朝黑暗中错误的方向说:

“还没,今天他散步很久。”

“噢,行的。关门吧。”

慢慢关上门后,他去电视上面的橱柜一阵翻找。还是没有找到牙线。

父亲依旧没有回来,墙上的钟表指向十一点半。白天气温不低,甚至有点晚春的感觉,闷热。傍晚的气温很快就降下来了,像是地面的吐息,到了太阳淫没在山峦之下的时候,就将白天的热量一口气吐出来,让它们逐渐消散殆尽在半空刮卷的冬风之中。

他着轻薄的睡衣裤站在阳台。此前他在厨房翻找了一下,只有一瓶陈酿黄酒,还有一瓶烧酒,应该是老家带下来的,浓黄的酒里面掺杂着一些白色的酒糟,看上去让人没有胃口。他不喜欢黄酒,喝了过敏。他喜欢喝清酒。所以他没有选择喝酒。但家里又没有人抽烟,他也选择不了抽烟。

他是会抽烟和喝酒的。但是“会”不代表“爱”。

此刻站在阳台,冷风刮过他的身躯,夜空琐碎沉沦,前方山脚下的高速路像是一条蛇,高挑的昏黄路灯就是它盘旋蜿蜒而行的轨迹。仰视夜空,他很想抽个烟,喝个酒。

要问原因,是因为刚刚进到母亲的房间,看到的客厅灯光下的女人睡躺在床的脸庞让他想起一些琐碎。说实话,他第一时间的确没有认为那是母亲的脸,或者退一步说,是一张人的脸。因为它毫无血色,并且因为背光的原因,脸颊两侧的凹陷尤为明显。他明显的感受到这是一个日渐消瘦的女人,在生活的循环中被缓慢榨干。

他想起从自己出生到十六岁来母亲和父亲发生的那几次激烈争吵。

他不愿意回忆完整的情节,因为一些微小的细节就足以让他不忍继续将它在脑海中重演下去。比如说母亲黑紫的右眼眶,比如说那杆折断的晾衣棍,比如说父亲手背的血迹,比如说在母亲卧倒的肚腩上的那一脚,比如说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母亲发出的那一声嘶叫。

记忆的潮水袭来,再高的水坝都很难完全拦下。那些潮水中的几朵浪花就这么盘旋在他脑海中,然后从耳蜗里钻出来,打着卷儿混溶到冷冽的寒风中,消失在漆黑的冬夜里。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四五个人之间,关系变得那么隔阂但又无法分割,好像彼此根本不曾了解过纱布下真实的对方,但是又不能轻易失去对方。像是抱团取暖的企鹅,疲惫但步履不停,淡漠但难舍难分。大家都不会明确的表达自己的情感,似乎是难以付诸,亦或不知从何开始,一切叙述都被拉的极长,以至于没人有耐心完全听下去。但他始终相信还有爱。同住屋檐下的亲人之间没有了爱,那才是真正的失去。爱的确可以抵消一切,但是无法掩盖任何东西,无论是情感,还是行为,它们都是赤裸裸的,可能在无形之中消磨着彼此的感情。但是毕竟还有爱,一切又似乎很说得通,这通常会给人惯性的勇气,让生活还能继续下去。

他想起来一本杂志提到《一句顶一万句》里吴摩西那同人私奔的吴香香和她的情夫老高在车站卖洗脸水,日子过得颠沛流离。一次偶然的遇见,吴摩西看到吴香香跑到车站旁边,讨价还价了很久买了一只烤白薯,然后和老高两人蹲在车站的地上,推让着你一口我一口的把它给吃完了。看到这的时候,他的泪就一下涌上来了。在似乎很遥远的时候,自己还未出生,母亲和父亲可曾有过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情景?他善于想象,似乎可以很快制定出一个夺得神韵的情景,复刻在母亲和父亲身上。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但是这种臆想是没有温度的,他清楚。

书里刘震云说:“一个女人与人通奸,通奸之前,总有一句话打动了她。”

于是他又会去想,什么东西能够真正打动母亲?

但是这么想的话,岂不是有让母亲离开父亲的嫌疑?

可幸的是,他其实不知道。他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够打动母亲,他甚至不知道母亲都在想些什么,感受些什么。于是他又会很自责,认为自己没有做到本分,是不尽责的。但是话说回来,这个家里又有谁是真正了解彼此的?有谁是真正挖掘过对方的内心?在对方脆弱的时候,能够将那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抚摸,在对方冲动的时候,能够将那心中最炙热的邪火浇灭。

似乎没有谁。有的只是各种善意或者无谓的谎言,这些谎言像荆棘丛,一层层的围在各人的心上,谁也没有气力去扒开,去窥视。

但是他们有爱。这个家庭还是有爱,不然很早就会分崩离析,碎片散落一地。也就是这份共享的,混乱的,粘稠的爱,把心灵上平日里互不相识的几人一次次重新粘在一起,然后督促他们前进,督促他们专注于当下,督促他们知足,常乐。

他半倚在栏杆上这么胡乱想了一通,到头来也没得出个所以然。但他从来不是为了答案。

阳台外应该是下起了雨。他刚刚听到几点类似泥点滴落在水泥地的声音,他相信那是雨。果然,过了一会儿,就下起来了。今夜的雨好像也很小心,几乎是悄无声息的下大,然后有条不紊的铺盖住半空和地面,铺盖住冬天的夜。又起风了,他看到雨在风的加持下,于半空中和地面上形成层次分明的雨浪,一波接着一波,推进过去,然后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钟表指向十二点整。他在原地跺了跺脚,身上早已因为寒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转过身,正好看到客厅房门被打开,一个狼狈的身影跌了进来。是父亲,他的吐息有些喘。他看到父亲脱下衣服扔在一边,然后抬头和他的视线对焦。只一会儿,男人的眼睛挪开,半驼的背很快闪进了浴室,淋浴头打开的声音随即响起。

他愣了一下,然后将沙发上父亲淋湿的衣服收好,放进洗衣机,再次按下开水键。

他给自己倒了点凉水吃药。然后他轻声开门进入房间,拉好窗帘,关好门,又轻声睡下了。

他知道今天一切都没发生过,一切都很干净。

于是他总能很快就睡过去。

第二天很早他就离开床,在家里所有人(除了奶奶,她老人家是每天五点半起床的,然后去“晨练”)都还未苏醒的时候,在厨房给自己做好早餐,吃罢收拾背包出门去。

天色还未完全明亮,山的那边昨夜未散的阴云发出橘红的光,那是日出的太阳。空气还很清新,地面潮湿,小水洼反映着头顶的天空,清晨轻纱般的薄雾弥漫在半空和身体周围,高速路的橙黄灯光还未熄灭,朦胧在山的那边。

他知道从这周或下周开始,父亲就可以不去公司了,直到年初七。父亲每年总有休不完的年假。他知道,父亲是干芯片工程师的,公司是台湾人开的,分部在大陆,疫情以来公司职员锐减,现在每天报道的人数不超过二十人。父亲说那是因为公司效应低,薪水也逐渐不合他的心意。父亲早就考虑跳槽到其他公司了,但是投去简历迟迟没有回应。最近的一次面试是一家距离他们家很近的新公司,下周五父亲就会进行云面试,届时他的房间会被占用一个晚上。

他知道父亲做着这家台湾公司的事情之余,还在做两份兼职。其实也不算是独立的兼职,两方的供应是和台湾公司有关联的,大概是客户与供应商的关系,并且职务也和父亲在台湾公司做的差不多,所以生活不至于颠沛流离或太辛苦。毕竟这个男人还能每天抽时间专心研读世界史等云云者。

有一次父亲和他说,自己在台湾公司待的部门就只有他和另一个年纪比他大的男人在岗了。有一天部门经理找上他们,好声好气地劝说他们不要离职,并且说相对应的他们的工资会得到增长,大概就是从年终奖里多添几份酬劳。然后父亲又说自己在公司认识的第一个同事都在疫情期间辞职了,此前他们经常共事。离职的时候,那个同事愤愤地对自己说,他妈的,我都辞职了他们这帮台湾人还翻我的底裤,就怕我离职前做过什么有关的兼职,他妈的。

讲到这父亲就对他苦笑了一下。于是他就明白了。

来到图书馆楼下,他站了一会儿,忽然拐进一旁的厕所洗了把脸,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照了照,发现双眼下方有黑眼圈。然后他拍拍脸颊,重新背上背包,在明黄的太阳光终于划破第一道晨雾之时走进图书馆。就像是一位重整旗鼓的旅人。但是他没有目标,也没有能够长久激励自己的东西。不管是之前,还是休学后,他一直在追求的不过是安心。

于是他身前的路就这么被迫平铺开来。

之后的几天,他都会长时间的在户外待着,或者在图书馆和咖啡馆之间游走,一晃就是一整天,午饭在便利店随便解决。他觉得这样也挺好。他知道自己越是在家里待着,父亲越会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当下亦是如此。他知道冷战还未结束,但是每天在书馆或咖啡馆度过的时光,让他觉得很清静,因为尽管周围都是人,大学生,白领,研究生,和他一样的高中生(已经放寒假了),但是他觉得比家里安静很多。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但是不会给他人造成压力。白噪音时不时响起,又会让他很放松,好像自己还能做很多事情,当下只是一天中的一瞬,自己在天黑之前还拥有无数这样的瞬间,心中坦荡,头脑专注,双手不停。

于是他又会感到很安心。这是在家中所无法体会的。

有时候想到这儿他会笑。因为他从没想过困住自己内心的竟然是那八十平米不到的房子,其中住着五口人。更有趣的是,脱离它竟然是那么的容易,好像那只是一个空泛的旧壳,随时可以进出,随时可以抛弃,但它会永远存在着,以一种半朽的姿态。但他也清楚,困住自己的还有自己。他从未认真地追求过什么东西。或许在这个年纪,他就应该迷茫一点,就应该不知所措一点,甚至应该莽撞一点。但是他全然抛弃了这些可能,转而一味的拘泥在对“安心”的渴求当中。

去年中考完的暑假,父亲带着一家人去长沙旅游。琐碎的游程他不太记得,因为流水线一般的旅游大多是过眼烟云。他耿耿于怀的是看完橘子洲后的那个傍晚。一家人准备回旅馆。旅馆在岳麓书院和橘子洲之间,中间的大十字路口东边是一个旧小区,小区大门进去走到底就是民宿酒店。橘子洲连接的跨江大桥南边是一条小食街,那晚他们顺着那条街走。

走到一半,左边的街道忽然岔出一条往里的小巷。他们决定往小巷里走。巷子一直在上坡,一会就看见一条隧道。隧道是供人行走的,狭窄,比三人并排宽一点,里面是昏黄的照明灯,大理石的形状被映到隧道内壁,看起来有点潮湿。他们踏步走进去,脚步声回荡,逐渐形成嗡鸣一圈圈回荡在昏暗的隧道内。那尽头原来是另一栋居民楼,再往前就是高高的铁栏杆了。建筑随着坡度的倾斜呈向上的角度,四周修了一圈石制矮围墙。四五盏明亮透澈的街灯挂在人行道的两旁,榕树叶脱落,一切都很安静。地面始终反着光,显出刚下过雨的样子,整个环境连着隧道看,很像是在日本大阪的居民区。

他当时站在上坡的位置回头看,不远的隧道像是一只眼,浑浊潮湿。一家人站在原地不动,谁也没有说话。夜空寂静。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好像这个家的有些东西在那一刻获得了一瞬的解放,然后又很快地恢复原状。

他还开始写小说了。

要说的话,就是长期在外的生活给予他一些能说的欲望,于是他尝试把它们变成一个个故事,然后用键盘复原出来。他知道是自在感给予他的思想一些自由,所以格外珍惜,把每一次的灵感和有趣见闻详细记录,像是在夏日里捉住了一只蝉。他将那些写来的故事投稿在同一个杂志上,算是一个记录。一个月后,他的小说被成功刊登了。他没有什么感慨,只是觉得自己还能干点其他东西,除了日常的琐碎之外,他创造出了一点只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创造了新的安心。

他知道在那个家,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自己的。

除了写作,他依旧肯费些精神去研究那些思哲理论。从灵魂存在论的二元论和物理论,从宗教在人类发展中扮演的角色,从反脆弱事物是怎么样在波动和冲击下成长。他知道的越多,就越能够安心。笔记本和草稿纸上经常能找到他的笔记,有时候疲了,他会翻开它们看看,每一本书的梗概和论证思路都一丝不苟写在上面。虽然这不是完美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去想——这小子懂的还挺多。

于是他又会很安心。

母亲偶尔会来图书馆和咖啡馆看看他,带着弟弟。

春节前第三天,一个下午,母亲找到在咖啡馆的一角看书的他。

“远,春节家里要来客人,那两天你不要出去,行吧?”

他抬起头,视线因为长时间的注视而有点模糊。他看到母亲的身躯立在自己面前。

“好。”

然后他揉揉眼睛,站起身来。再看去,母亲的身躯又变得很瘦弱,自己需要低下头才能看到她的脸。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头收拾自己的背包。

“今天那么早走?”

“嗯。累了。”

他背起包和抱着弟弟的母亲走出咖啡馆门外,鼻尖还残存着意式浓缩咖啡的香味。回头看去,他发现弟弟已经睡着。

阳光很好,行人稀少。三点半,现在是冬日一天中最干燥的时候。

无事可做。

“妈,去河边走走吧?”

“我没所谓啊。”

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地朝家旁边那条大沙河走去。近两年大沙河旁边建起了栈道,河堤也完善了,整体看上去很干净整洁。河边少人,水面粼粼波光,有小杂鱼在河底的淤泥上游曳,偶尔能见到红色黄色的鲤鱼,极缓慢地在水中逆流而行。

他从后面看母亲。弟弟被环抱在女人的怀里,她两条弯屈的手臂在脱去外衣的短袖下努力地使劲,并且有些微微颤抖。他看到母亲的手臂细小而失血色,肘窝凹陷下去,皮肤软榻。他觉得母亲又瘦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很想从后面接过弟弟,或者对瘦弱的母亲说,把老弟放下来吧。但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女人的手臂依然在费力,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屈抬腿把弟弟托高一点。

终于走到河边,母亲立刻在栈道上的长椅坐下来,然后很小心地把弟弟矫小的头颅放在自己大腿上,这才甩了甩双臂,长吁一口气。

“重么?”他问,

“重的。”

“为什么不让我来抱?”

母亲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午后阳光荡漾,在河边水汽和轻微的雾霭间形成丁达尔效应,一束束矗立在他们母子面前的石板路半空中,好像一层障壁,将于他们之外的事物隔绝,一切变得很安静,平缓的河流推送着他们的思绪情感,连绵不绝。

“爸前天的面试通过了么?”

母亲没有说话。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母亲直视前方的眼神逐渐迷离,眼角的鱼尾纹一条条延伸,然后在眼梢处四散开来。

“我们现在又在干什么呢?”

离过年又近了一些,河边栈道也布置上了灯笼,挂在光秃的枝丫之间,挂在沿河道的木质栏杆上边,挂在粗壮的木棉花树枝上,挂在声控灯上,在秋灰色的冬日河景上增添了一点点鲜艳的红,像是枯黄的妓女脸上偶然化的浓妆。昨天晚上他回到家,刚好遇见母亲和外婆在通电话。电话那头外婆豪放的嗓门听起来让人安心。他的外婆是个十分强悍的女性,可以一个人在夏天的田里拔一整天花生。说得是托运年货的事。外婆大声嚷着要给家里托运一些鸡和乡下自己种的菜。母亲大部分都回绝了。的确,这个家太小,放不下这么多乡下的东西。哪怕是一颗沾着泥土的白菜,从乡下农田直接托运到城市的家,都会显得大了很多倍。

他和母亲长久地坐在长椅上,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不会互相打扰。

因为他们都完全不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他发现,安静坐着,目视前方的母亲,竟然莫名显得年轻了些。

河风吹起来,将水面的寒意袭卷而上,让他们都打了个哆嗦。

他想起这半个月自己做的事来。他每天八点出门,一直到晚上九点起身回家。这样的生活固然很充实。离开了家,一天里大部分时间看不到家人们的脸,等到他再回家时,却全然不会想起依然游走在自己身边的奶奶,母亲,弟弟还有父亲。仅仅是没有见到家人们的脸,这种独身在外的自在感就能够将他们的事情遗忘干净。每次想到这里,他既惊愕又自责。他没想到自己和家人的关系是那么飘渺。好像是狂风中的一根红色细线,摇摇欲断,但是颜色鲜艳。

他在一次和自己唯一熟络的朋友聊天时,提到此事。听罢那人说,这就是亲情的羁绊啊。

狗屁羁绊,他回复道,然后关了手机。

那个朋友和他的微信名一样。准确地说,那个朋友就是微信系统配备的另一个自己的分号。

经过这半个月的自我剥离,回过头来,一切又好像消逝得非常快,都在急切地渴望着成为往事,然后被遗弃在记忆的深处腐烂发臭。他费了很大劲想起来,休学申请提交的那一天,父亲问他,休学的这一年想要寻找到什么?

他当时没立刻回复。他寻找的向来就是安心。

他知道的很多,关于自己的,关于他人的,关于应该做的不该做的,关于要做的和不要做的。这些思绪将他带入漩涡眼,清醒着被狂风肆虐,然后湿答答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必须有一个目标,这个目标不是类似职业或者分数,而是一个需要自己完成的东西,只有了解了它,才能让自己安心下来,不被无谓的责任感和负罪感压垮。

所以他在普高升学率还没有一半的这座城市里取得了一所中上公立高中的学位,所以他保持着良好的体质,在体育测试中夺得满分,所以他拼命去寻找自己真正的爱好,并且努力保卫它,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够达成心中对“孝”的定义,不辜负家庭的希望。他知道这些罗列很幼稚也很搞笑,但是为了能够让自己暂时安心,他时不时需要像吝啬的老妪清点自己的养老金一样一遍遍仔细捋过心目中认为称得上“成就”的那些事情。在完成这些事情后,他发现自己身边一个可供讲述的人都没有。他知道这种隔阂源自于自己。长期的自我认知给他营造了潜意识里的距离感,这样一来,身边的人可进可出,不会有任何挽留和期待,即使那些人像是冰凉河流里打着旋儿的深蓝色水涡,会一直存在着。甚至在自己被不止一个女生告白之后,他都选择了委婉的拒绝,或者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温柔的转变成普通朋友,尽管对方并未发觉。他了解过很多没有结果的恋情,双方因为一时感动而选择在一起,但是各人的真实也在自以为坦荡的交往中裸露出来,最后演变成感情的纠纷,意识形态的撕扯,轰轰烈烈帷幕降下,结果大多是吹了。他知道没有敬仰和尊重的恋情是不正确的,也就必然是不持久的。

知性的朋友曾说他太过残酷。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变成他人眼里残酷的人了。

然后他又会莫名的被自己逗笑。

天色在不知觉中逐渐变得暗了。周围的蚊虫开始肆虐。他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大冬天的还会有恼人的小蚊子存在?他起身拍拍屁股,又回头轻轻摇了摇母亲的肩膀。

“天真冷啊。是吧,妈?”

“嗯…”

他看母亲还呆滞着没缓过神来,就从一旁拿走了她的手机,然后小跑几步到河道栏杆边,掏出来把手臂伸向河流上空,做出要丢下去的样子。

“妈,回家了。风冷得要死。”

女人看到他的样子,又伸手往旁边摸了摸,没有手机,于是腾地一下站起来。

“手机给我,你干什么呢!?”

“回去吗?”

“你先把手机还给我!”

然后母子两推推搡搡的在河边乱作一团,笑声骂声混成一片。

年幼的弟弟正好在长椅上的外套中醒了过来,清澈的大眼睛朦胧地望着他们。

回到家中,父亲正在调试那台扬声器。每次下班回家,父亲都会用蓝牙连上音箱放古典音乐或爵士,偶尔也会放黑人蓝调,乐此不疲。

回到家父亲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低头捣鼓自己的电子设备。他穿上拖鞋,在客厅门口的地毯上跺了跺脚,然后轻轻走进房间把背包放下了。他从包里拿出写作用的电器,想把今日下午的种种琐事都写下来。刚按下开关,就听到关闭的房门那边传来父亲的声音。

“远,吃饭了。”

出门看到饭菜的确都被搬上桌了。他看了看父亲,男人背对着他,右手拿着属于自己的蓝色花边瓷碗。是的,这个家里的一切应该都是属于父亲的。他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爸,你刚刚叫我?”

“嗯,叫你。”

然后他往沙发瞥了一眼,那里放着一本很熟悉的杂志,封面是一片彩铅手绘的原始森林。

那是自己投稿的杂志。

然后他走前去拿起来,发现杂志书页中有一个折角。他打开折角,看到是自己写的文章。那篇文章写了关于河流,男孩,遗失的玩具和冰冷的枪口的故事。虽然只占了四五页的文字,但是上面用黑色笔墨圈圈画画,大概表示这段写得好或者那段需要修改。他看出来那种出墨略多的笔迹是父亲用的钢笔才能写出来的。

然后他放下杂志,转头看餐桌上坐着的父亲。那个中年男人正在用筷子略笨拙的往他的碗里夹一大块热气腾腾的蚝烙。

他知道这场持续近两个月的冷战算是结束了。

他的父亲出生于1979年的广东南雄,三角岭,那个父亲在之后称其为“鸟不拉屎”的地方。父亲家里有四个孩子。他是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孩。本来应该是五个孩子,但是他真正的大姑——第一个孩子,死了。听说是早产而死,再一个就是营养跟不上。

因为是家里的唯一男孩,父亲从小受到祖父的宠爱。但是这并没有将父亲培养成懦弱怕事的性格。相反的,在他看来,父亲是一个极其冷静和理性的男人。父亲生性聪慧,在没有任何人辅导的情况下,很顺利的考取了南雄镇上最好的初中,并且在那里成绩也是名列前茅。

父亲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到过自己小时成绩上的光荣事迹。他不太以为然。他知道这是父亲的天赋,每个人都有天赋,或大或小,领域不同,实在没有必要钻牛角尖。但每次他心里总归是酸酸的。

子女众多,父亲的家时常是穷的。就像其他农村人一样,匍匐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拉着牛车,奋力前行。父亲小时候家里没有水牛,耕田用的是一头母黄牛。黄牛虽然腿脚灵活,但是到了耕田这种体力活儿的时候就萎了下去。父亲在一篇文章里这么形容祖父和牛耕田的场景——枯瘦的牛就像枯瘦的父亲,每每那只母黄牛停顿下来,父亲就用长鞭在她屁股上狠抽一下,绷紧的瘦长脸颊一丝表情都没有,一人一牛就这么在水田里䠀过无数个来回…

但是家里对那只黄牛照顾有加,比同村其他牛的生活环境都好。

因为那牛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

父亲读完初中就回乡,在村里的公社学习。家里没钱供他读高中,而其他三个女儿连初中也没读过。大女儿已经在南雄市独自生活,二女二和三女儿在乡下帮忙务农。父亲后来回忆到,自己在乡下农村只待了一段时间就决意回去南雄和大姑生活。自己读初中的时候,常常因为没有合适的衣物而感到羞耻,课间不和别的孩子一起出去玩耍,而是规矩地坐在课桌上写作业。父亲说自己的成绩不错可能也有这么一点原因。大姑曾给他一件冬天穿的大衣,父亲试穿了一下,衣服的下摆可以拖到地上。但是父亲依然在很多个冬天穿它去上学。

父亲好不容易在镇上开了眼界,尽管是不太好且青涩的回忆,但足以让父亲不再拘泥于那个狗屁点大的农村。回到三角岭不久,父亲就忍不住了。

“我要去南雄。”

祖父看了他一眼,继续编手里的草鞋。父亲家里没一人抽烟。祖父唯一的兴趣是酒淘饭。

“你打算怎么住?”

“我和大姐住一起。”

然后是一阵沉默。祖父编草鞋的手依然没有停下。祖母在厨房门槛后面静静站着看着这对彼此沉默的父子。

临行那天,父亲知道,这次的离开或许代表之后自己很少会回来此地。就像是一只困兽,挣脱枷锁后总会回头看一眼。祖父给父亲准备了钱和工作关系,祖母忙着给父亲的包袱里塞时蔬特产之类,直到父亲默默拦下妇人的手。然后夫妻俩目送父亲坐上公车,在土路上席卷起来的尘埃中越晃越远。

到了镇上,父亲也没有忘记学习。想必父亲是知道自己拥有这方面特殊的才能的。工作间隙,靠着大姑的帮助,父亲开始自学高中大学衔接课程,希望能够考上大专。在南雄待了两三年,大姑结婚了,大姑爷是开货车的,为人大方,性格豁达,做事情喜欢风风火火。然后父亲听说二姐南下到了深圳,在那个新兴的现代城市开了家理发店做生意。于是父亲没有怎么犹豫就坐火车去往深圳。火车人挤人,上下铺躺着两人,过道无法挪动,座位下能塞一个是一个,连厕所都挤满了人。父亲对那次行程记忆深刻,是因为当时没有带便当,很饿,就在火车上站着空腹喝了一瓶牛奶。之后父亲果然想拉肚子,只好一路拼命憋到了下车。

在深圳,父亲投靠二姐,在那家开在龙岗的理发店暂住。父亲在深圳参加了成人高考,顺利获得了大专的学历。父亲还在车公庙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做计算机软件工程的。当时祖父帮父亲填专业。计算机专业在当时很火。所以当祖父郑重地把志愿单交给父亲的时候,这个成年不久的青年看错了专业名,还以为父亲要自己当会计。找工作的路并不顺利。童年家庭长期的贫困让父亲非常注重当下的利弊,事物的好坏与作用。这个志气尚存的青年人住过工棚,因为自己大专的学历四处碰壁,被盗窃钱包,在清晨的街头深醉。不过自那以后,父亲就再也不用钱包了。父亲学会将外带的现金分别装在衣物各处口袋,这样被偷损失不大,而且容易捉住偷盗者。父亲也开始极力控制饮酒,很少醉过。

然后父亲找到了自己干了十余年的公司,名字叫“卓然”,取自“卓然而立”。

工作稳定后,父亲彻底不再需要姐姐们的帮助,于是开始努力存点钱,除了还债,还为不可预见的将来做余闲。在卓然公司的时间里,曾有一个同事想拉拢他一起创业,但是被父亲拒绝了。的确,父亲一直追求的就是稳定和收入,创业在他眼里还是具有太大风险。之后父亲了解到那名同事找了其他人创业,一段挫折后,公司运营很不错,收入颇为可观,至少比父亲当下的工资要高不少。

父亲在深圳工作的第一家公司在当时的工资是中上水平,加上父亲的努力,这名脚踏实地的青年人很快成为了家中经济情况最好的那个。然后父亲就到了结婚的年纪。父亲陆续谈了两个女朋友,但是都吹了。其实父亲并没有十分认真地追求过爱情,当下的生活已经占据了他心中的大部分。在第三次相亲时,父亲通过大外婆结识了母亲。

起初是电话聊天。母亲还用的是诺基亚,父亲已经入手第一部智能手机。两人拥有同一个老家,算是老乡,客家话讲得很亲切。之后他总觉得,父亲和母亲最终结合很大一个原因就是这份由客家话连接起来的亲切感。母亲在珠海的烟草公司当厨师,烧得一手好菜。这乡下女孩性格单纯,为人耿直,在和父亲电话交往了几个月后就一起在珠海吃了顿便饭。母亲对他说,在自己的想象中,父亲应该是这样的——高大,戴眼镜,短头发,白皮肤,斯文,浪漫体贴。的确,这符合一个普通乡下女孩对丈夫的想象。当两人见面时,母亲却看到穿着一身黑的男人,长头发下身材矮小,戴着眼镜,旧的黑外套在身上隐约泛光。母亲从来不知道当时的父亲又是怎么看自己的,但是从旧相片来看,母亲体态微胖,皮肤白里透红,虽然五官并不很漂亮,但俨然一个可爱的乡村女孩。那次见面过后,他们决定在次年,2006年结婚。那年七月,父母在南雄完成了婚礼。婚礼简单,仪式和布置都是按照老家传统,两人挽着手互喂白酒,在菜宴和烟雾中一桌一桌的问候,拜礼。结婚当天,父亲穿着衬衫裤,上白下黑,没有西服领结,但是干净。母亲则穿了一条粉色纱裙。没有戒指,没有结婚誓言。

很多年后,他向父母询问结婚日期。他们都忘却了。

的确,在他看来,这场恋爱和结合都太快了。两人从零五年八九月开始交往,在零六年七月结婚,并且届时母亲已经怀上了他,然后在那年十月生下了他。

他看到过很颠簸的恋情。男女双方因为性格上的种种不合,原本短暂的交谈却被拉得极长,一切都在戏剧性的冲突中度过 ,这的确会让人感觉度日如年,意思是说,时间变得很长。但是,他从父母口中听到的,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恋情,甚至单调乏味。退一步说,他有时会怀疑,父母是否真的相爱过?母亲曾说父亲当时的目的性很强,意思他听明白了,所以也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觉这场关系太过粗糙,毫无浪漫,所见都是琐碎。两人怀着不同的念想结合,孕育,然后随着时光流逝,就像水流冲刷河底的淤泥,一些尖锐的石块裸露出来。各自的缺点在一一显露的同时,却发现这场过快的执念已经让他们不太能离开彼此。他们想过分离,这他是知道的,他曾处在他们分裂的边缘,玻璃纸是那么轻薄。行走在潮湿的河边,望着彼岸鲜艳的野花,怎么会不曾想蹚水过去呢?但那像是梦,自己身处尖锐的现实中,一扬手都会被刺伤。于是大多时候只能步履不停的向前走,尽量麻痹自己的欲望。

有时候他会想起是枝裕和导演的《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里面的父亲的角色由阿部宽出演。那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人,面容憔悴。在前者作为为生活奔波的父亲,承受着家里的重担,过着平静隐忍的生活。在后者作为曾经的父亲,一次次想要重新树立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希望自己还是他的英雄,并且心怀醋意,对那个曾经的家怨言不断,其实始终心存爱意。

是的,他觉得父亲和阿部宽扮演的父亲内外都是恰恰相反的。

他三年级那年,祖父去世了。患的是肺癌。那时候他还太小,只记得祖父躺在老家的床上,床边是一个蓝色钢制的氧气瓶,上端开口连接着一根透明橡胶管,顺着橡胶管看去,就是一个灰色且布满皱纹的鼻子,能听到氧气输入不再吸氧的鼻孔中发出的“嘶嘶”声。

他看到父亲坐在一张小木凳上,双手攀在床沿,定定地看着失去的祖父。这个在那时的他看来高大无比的父亲开始哭泣,身躯颤抖,头颅埋入双臂之间。姑姑们垂头站在床头床尾,默不作声。母亲在一旁轻拍丈夫的背。冬天的夜空寒冷寂静,风从窗户漏进来,形成奇怪的呜咽声。

很多年之后,他回想起来,尽管年幼,但那是自己唯一一次完全知道父亲内心的感受。

到了第二天,父亲就恢复往日的冷静,只是面容憔悴了些。然后是亲属“瞻仰”祖父的遗体。众人围成一个圈,默默走动,注视着平躺在水晶棺里的祖父。死去的老人面色青白,嘴巴微张,瞳孔乳白色,像是僵在水晶棺里的鱼。他没有敢去看,父亲告诉他可以别过头。然后是致悼词,焚化,领取骨灰,入葬。祖父的墓碑在三角岭,那个他呆了一辈子的地方,面对着空荡的山谷,绕过树丛可以看到一点点那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

似乎在祖父离世后,这个家就失去了一点底气。也许是他学会了察言观色,也许是父亲真的变寡言了,自那以后,他就很难再和父亲搭上感情上的链接。但是父亲俨然还是那个父亲,理性,冷静,做事有自己的节奏,思考方式异于常人。他其实挺羡慕自己拥有这么一个父亲。在自己的写作才能初现时,父亲敏锐且理智地鼓励他往这方面发展,并且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他一直很感谢父亲,虽然这种完全出于对他的考虑产生的压力有时让他喘不过气。很久前,他曾向身边的人叙述,懂得的人说他拥有一个难得且少见的父亲。他不清楚,但是听到这他又会很不安,甚至恐惧,似乎相对应的自己总有些应做而未做的事。

他只知道,从那以后,父亲不仅仅成为了自己家的主,还成为了那个家的主,默默接替了祖父的位置。姑姑有事买房,就向父亲借钱;三姑失业离婚,就向父亲求助;奶奶生病做手术,手术费由父亲交。母亲曾对他说过,不要怪罪父亲玩世不恭,喜怒无常,待人冷漠。她说父亲没有依靠,周围没有人能提供帮助,并且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走,却没有遇上好的时代,确切地说,运气差了点,在每次发力的时候都最终踩向了偏差的方向。

女人很平静地讲完,没有泪眼婆娑。尽管她的右眼还残留着一点点淤青。

他点点头。然后和母亲从姨娘家收拾背包,退回了老家的车票,又回去那个家。

之后这个家又经过了略颠簸的几年。父亲失业,之后在另一家公司,也就是那家台湾公司找到一份和从前差不多的工作。二姑最终还是没有买房,因为错过了最佳时间。三姑也恢复了稳定的生活,独居在深圳的另一角。大姑和大姑爷的女儿考上了华南师范,将来要做公务员。那套房子也是,在祖父去世后就这么撂在南雄,经常无人问津。在父亲经济条件好且还年轻的时候,母亲那边曾极力劝阻父亲在南雄买房。外公开过赌场,说深圳的房价绝对会飙升,现在不买之后不会有机会。但是祖父督促着父亲,赶快在南雄买房,这是你生养的地方。最终那套大房子还是被置办在老家,一场争议结束。

他懂。就像蔡崇达写的《皮囊》里的母亲,人一生总要出一口气。祖父在那里匍匐了一辈子,如今有这个机会,十分合理。那时候祖父的身体已经不好,相信老人是料到自己活不长了,所以才认为是时候出口气,并且这口气比什么都重要。

然后随着买下在南雄的那套房子,这个家就像是在原先的状态中尘埃落定,开始了下一个趋于平稳的发展,最终结果必然无从得知。

寒假还未结束,他一次问父亲。

“爸,你在新公司的工作怎么样?”

男人顿了一下,回答。

“不错啊,环境好多了。原先台湾公司都没什么人上班了,你知道的。”

“你知道我最近几个月有多少篇小说刊登上杂志了么?”

男人喝了一口龙井,放下电子书。

“五篇?”

“七篇吧…我也记不清了。”

然后是一段沉默。现在是冬末的夜晚,春节已经过去,父亲疲惫的身躯放松的窝在摇椅中,一旁的扬声器放着美国电台的广播。前方山脚下高速路灯火阑珊,吹来的风已经有一丝暖意,榕树开始抽出嫩芽,雨下得更勤了,各种虫子纷纷对地面跃跃欲试,有时蜻蜓会飞到很高的地方悬停。

“如果哪天你失业了,我的稿费都给你。我一分没动。”

然后他看向父亲,期待着短小胡须上出现一抹淡淡的戏谑。

但是没有。他有点愕,抬头看向父亲的眼。那双眼始终望着前方高纯度的黑夜和遥远淡漠的星辰。母亲不知在什么时候站在阳台父子两的背后,轻轻唤了声,吃饭了。

他看到父亲撑着双臂从摇椅中站起身,然后踉跄了一下走进客厅,顺便拍了拍几天未换的长裤腿。他最近开始用父亲的剃须刀了。他总感觉这个中年男人的剃须刀上有一股疲惫的酸味,让人也不能提起精神。但那只是一瞬,他依然会把剃须刀片的部分放在水龙头下冲一冲,然后继续用。他的确能感受到父亲最近越来越累了,母亲也在家中变得沉默了一点。奶奶春节结束就独自回了南雄。他想象着老人在空旷硕大的屋内独自踱步。从她的房间到主客厅要走十来步,不对,老人的步幅更细碎,可能要走二十多步才能晃到客厅,然后摸索着在黑暗中找水喝。四下无人,打嗝都有回音。于是自己又会有点后悔用奶奶充实南雄的房子的念头。

他知道父亲一刻不停地在用自己的方式撑起这个家,就像以前。但是他时常还是会默默期望父亲不要太累。有时候劳累来,终究无果,回过头看自己走下的路,还可能会情绪崩溃。就像次年十一月。虽然只隔了四五个月,但是他觉得那很远,远到模糊不清。但是要认真回忆,一切又鲜艳清晰起来。那个天台和屋顶,那一声声头颅撞击玻璃的轰鸣,那在沾血的书页上写下的歪曲的字,那些不是自己流下的泪,融化的眼睛,滴落地面,悄然无声。是的,他曾差点也成为那些丧失了的年青生命的一员,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无法安心,也不应该安心。

他最近重复着学习(思哲)和写作的循环,感觉挺好。有时候碰上难懂的论点,抓破脑袋也够喝一壶的。有时候写到一个意外的句子,他也会感觉挺开心,甚至手舞足蹈一下。所以他渐渐的不去关注那个所谓的“目标”,也不再一味的追求“安心”。有时候去参加全是比自己大的年轻人的同好会,听到戴圆框眼镜皮肤白皙的大学生大声谈论自己或他人的作品,然后众人哄笑,换下一个人说话。谈论结束,休息时间,大家各自找同伴和酒水,在轻轻的音乐声中聊天。他自然不太能混进这种美式聚会的环境当中,大多时候是坐在一角的椅子上,纤细的手指拈着纸杯,里面装着喜欢喝的清酒,默默环视面前的情景,为自己正在写的小说补充素材。他觉得这样也挺舒服。这是他第一次从“什么也不做”中获得安心的感觉。同好会中的人们也挺喜欢他,大多在例行传阅中看过他的文章,觉得这个孩子挺有意思,愿意和他聊天。他也没有什么成就感。他知道这种聚会只要是善于阐述和友好,就能一个不落的待下去。

在这个家,各人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因为他的改变而改变。

他始终知道这个家里有爱,这些爱细碎的散落在生活中和彼此的交谈与行为中,很容易就会被忽视。他一直记得父亲的好,但是并不把那个中年男人视为自己的英雄。他心中自有对英雄的定义。他记得父亲在他上学忘带外套的时候亲自跑来给他送外套,他记得父亲在自己最不擅长的数学上靠自己异于常人的眼力花大价钱请来了家庭教师,并且顺利地在中考之前给予他分数大的提高,他记得更小的时候,爬山遇到野狗,父亲抱着他镇定地从一旁捡起木棍和石头吓退它们。

所以他知道无论怎样,父亲对他的爱都是百分百的(或许在弟弟之后,是百分之五十),所以或许一切都不需要改变,因为他们之间的爱不是反脆弱的。他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家里任何一份改变了的爱。

一个夜晚,大概是春天来后的夜晚。父亲病倒了。

不是车祸,不是意外,就是内部肺片发生了病变。

左肺片发生急性炎症,伴随着检查,还发现那里有一小颗肿瘤。那天晚上,他从同好会回到家,发现父亲在沙发上不停地咳嗽,身旁摆着粉色药丸和粉末喷雾。他扔下包,走过去取了口罩迅速带上,然后辅助父亲喝了点水。咳嗽还是不止,他看着父亲涨红的脸,想了一下,给男人的鼻子周围涂上一点薄荷精,然后拨打了急救电话。

母亲带着弟弟上个星期才回了老家参宴,奶奶又还没下深圳。疫情复发起来,深圳市不能随便进出,所以他只能陪着父亲坐上急救车,然后在医生将男人推入急诊室的时候清楚地叮嘱穿着白大衣的人们,要好好检查,父亲的左肺片本来就有问题。

他被门口的医护人员拦下之前,看到父亲症状稍稍好转,然后在病床上昂头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情急之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长久以来的,他没有弄清楚父亲表达的意思。

然后他缓缓坐下到医院一角的长椅上,呼吸逐渐平缓。他感觉后背发凉,摸了摸发现其实干干的,他感受了一下双手的温度,它们并不冰冷。他知道问题不小,所以第一时间打了同样在深圳的姨娘家的电话。他没有打母亲和奶奶的电话,那样大概率无济于事。在电话里,他用冷静的声音告诉姨娘父亲的症状,还有住院的可能,包括手术,照顾起来肯定麻烦,自己没有那么多精力。直到姨娘那边换成姨夫的声音,他才意识到自己有条不紊的将今晚发生的一切硬生生说成了父亲的临终宣言。

“所以麻烦姨夫过来看看吧,如果需要住院,我可以在晚上照顾他。”

电话那头沉默。然后姨娘家答应住院的可能下,会尽力照顾他的父亲。

夜逐渐深了,他在一旁的便利店买了点食物和水,回来接着坐在冰凉的长椅上。深夜的医院空荡寂寥,陌生人的脚步急促,拖沓,摩挲在冰冷瓷砖地板上发出琐碎的沙沙声,顺带起一阵冷风。他想起来几年前的一个午后,母亲正怀着弟弟,和他在梅林的商业街闲逛。忽然女人的肚子感到一阵疼痛,然后整个人蹲坐了下来。那时候他只是以为母亲岔了气,或者吃错了东西,和怀里的弟弟无关。所以他们就这么在梅林拖着,直到父亲偶然打来电话,听闻后直接把母亲送到医院。那时已经是傍晚了。事后查出的确不是怀孕的问题,终究虚惊一场。然后父亲提高声音问他,为什么第一时间不会想到母亲的身孕?他也不知道。他甚至在母亲蹲在路牙子上因疼痛而呲牙咧嘴时也不感到非常紧张忧虑。很多年以来,他一直告诉自己那时只是还太小了,不懂得珍惜和体贴。事实上,母亲被送到医院时,就悄悄告诉他,肚子的疼痛刚好消失了。他感觉母亲在隐瞒着父亲,不仅仅是这次误失,还有以前的种种。这让他有些在意,但也只好沉默。

结果出来了,父亲的确需要住院治疗,但是不需要进行大手术。

“你父亲…”

医生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

“最近是不是非常劳累?”

他想了想,回答是的。

后来医生又问了些什么问题,他不太记得清。父亲正躺在身旁的病床上,昏迷状态。姨夫和姨娘曾来过,帮他办理了一些手续,然后又帮他把生活用品处理好,就向他告辞。他们是丢下表妹和表弟来的,要是晚回去的话,大晚上谁知道家里两个小屁孩能发生什么事。

月光皎洁,他换了身干爽衣物,然后静静坐在父亲的病床旁边。今晚由他来暂时照顾父亲。他的要求被姨夫驳回了。说的也是,一个十六岁的青少年怎么能独自在晚上照顾病号呢?放在美国,这也就是刚刚能考驾照的年纪。

他发现这处病房的风景很好,房内清洁,窗外能看到山峦和月亮,正下方还有一颗银杏树,此时绿芽满枝,在微湿的晚风下轻轻摇曳。树影在明亮的月光下连接着远方的群山,微弱的星辰闪烁在上面,像是夜空留下的泪。他双手攀在窗沿,看到漆黑的连绵山脊像是兽的脊背,此时静静卧躺在大地上,了无声息。他感觉背后很安静,空荡。他忽的想到急诊时病床上父亲对自己的摇头。

那他妈是什么意思呢?他心想。

然后他感到胃部沉甸甸的,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恐慌。他觉得这阵恐慌来得不是时候,应该早在发现父亲半躺在沙发剧烈咳嗽时就产生了。微风吹拂窗帘,轻柔的帘边蹭到了他的脸。然后他感觉鼻尖一酸,眼泪一下子溢满眼眶。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双手微微颤抖的擦干了它们。夜空始终漆黑冗杂,包容万物。

银杏树枝随风飘荡,发出很可爱的沙沙声。

他的手机响了,是母亲。

接听,第一声传来的是女人的轻轻呜咽。噢,他忘了告诉姨娘不要将此事和母亲讲。

但是他只能继续听下去。其他的忘却了,他记得母亲在电话那头磕磕绊绊地告诉他,父亲其实并没有被新公司录用,甚至连面试也没通过。因为父亲大专的学历,申请新公司怎么可能会顺利,这都是什么年代了。他应该很早就想到的。时至今日,这个男人依旧怀有一丝侥幸,认为自己能够抛开之前的种种污垢,顺利开始新的生活。但是父亲终究辞去了台湾公司的工作,作为补过,这个男人扛起了第三份短暂的工作,也就可以理解为兼职,一身兼三职。跑业务,风里来雨里去,疲劳程度不必多说。但他有些好奇为什么母亲情绪如此激动。他能够在听筒里想象出来母亲皱着眉头哭的模样。

然后他回头看了看依旧昏迷的父亲。他明白了,父亲从没这样毫无防备地躺下过。哪怕是从母亲和这个男人初识的时候开始。洁白的床单上,父亲双眼紧闭的矮小身躯在被单里,像是虚弱的孩子。胸前黏贴着一些金属片,手指上戴着夹子,一旁的显示屏轻轻发出频率性的嘀嘀声,上面几条不规则的细线滚动着,显示着男人作为碳基生物的稳定的生命体征。父亲的胸脯规律的起伏,鼻息声轻轻回荡。他知道那颗小肿瘤终究是要切除的,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父亲会比现在更加虚弱。月光逐渐升至最高点,以一种轻柔的角度洒入病房内。从侧面看,父亲躺下的侧影在背光下也像是一片连绵的群山,从额头到脚趾,和窗外的景色重合,坚韧刚柔,起伏有致,漆黑动人。山峦不会再起来,父亲依旧昏眠。他良久的注视着这副平躺的身躯。

那一刻,他心中的某个地方猛然坍毁了。

漫漫长夜。凌晨时,他清楚地听到脑海中发出一声类似绷紧的钢弦断裂的声音,然后鼻尖开始弥漫着一股铁锈味。他忽然变得极为疲惫,似乎身体里存在的气息一下子全部逸散了出去。

然后他伏在父亲身边安静地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在梦中,他看到病床上沉寂的父亲的躯体折叠翻转,幻化成一只雏鸟,扑腾了几下,越过窗沿,磕磕绊绊,短小的双翼仍在努力保持空中的平衡,面对月光,缓缓飞远。病床空荡,枕面上留下一个阴白的浅浅凹痕,尘絮在那上面漂浮。他想起了《皮囊》里的另一句话:一切都轻薄得好像没有发生过。

然后他开始不止地流泪。泪水淹没病房,漫过窗户,像瀑布一样从住院楼上倾泻下来。

那些喷涌不止的泪,于黑夜中静静流淌在窗外乱石密布的旷野上,追随着雏鸟飞行的方向,变成河流,变成湖泊,变成山溪,变成汪洋。

变成雏鸟飞行所需的唯一的生命和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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