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把历险和深渊赋予大海,也让它映照了天堂。—— 费尔南多佩索阿《葡萄牙海》
大概从小在内陆生活的人,对大海总有一种特殊的情结。
小时候读《城南旧事》,最感同身受的是英子说她讨厌做数学题时,喜欢念那首“我们看海去”:“两位的加法真难算,又要进位,又要加点,我只有十个手指头,加得忙不过来。算术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们看海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会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船儿在水上摇呀摇的,我一定会睡着了。‘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 ”;中学六年,喜欢拜伦,喜欢三毛,大海和沙漠是关于远方幻想的一体两面,我在每一个笔记本的封面,都写下拜伦的那句诗“大海虽波涛汹涌,也必得载我向前;沙漠虽茫茫环绕,也有可觅的甘泉”,这句话像是某种安慰,我告诉自己考试和故纸堆都是暂时的,我总有一天会拥抱如大海般自由而广袤的天地;大学终于去了心心念念的南方,江南好,西湖轻雾钱塘潮,可远方是召唤、是图腾——大海还在那里,妖女塞壬还在用她美丽的嗓音诱惑着人们去探寻那神秘的蓝色世界……
2016年的毕业旅行,在欧洲一众闪耀的旅行目的地里,我选择了欧陆最南端的葡萄牙,在学生生涯正式结束的日子,我想要去看海。
葡萄牙的名字在拉丁语里,意为“温暖的港口”。盛夏六月,里斯本阳光熨帖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整个人的舒展和畅快,就像一直处于半醉不醉的微醺状态。到达里斯本的当天,迫不及待放下行李就立即乘车跑去看贝伦区的海岸,那里坐落着里斯本的地标贝伦塔和颂扬葡萄牙大航海时代精神的“发现者纪念碑”。纯白色宏伟高大的“发现者纪念碑”似一条即将扬帆起航的航舰,在东西两面雕刻着15、16世纪为西班牙海洋事业贡献过的航海家(比如,最有名的带领葡萄牙船队到达印度的达迦马)、皇室贵族、科学家、历史学家……舰首昂首远眺的,是以一生清苦全力投入支持葡萄牙远航事业的恩里克王子,也是这位富有远见卓识的王子,最早看清葡萄牙有限的陆地资源和邻近强国的压制(西班牙,当时的的卡斯提尔王国),明白葡萄牙人唯一的出路只有向驶向大海。
伟大的发现者啊!说来讽刺,高中最讨厌的课程之一就是地理,那么多绕口的地名、人名,哥伦布一趟航行到达的大陆、港口,就足以出四五道考试题目。那时候觉得,这些人真是闲得无聊到处乱窜,才给我们学生制造这么多难题!当时费尽心力塞考点的时候,心里没少骂过这些“航海家们”。可当我站在“发现者们”的浮雕旁,当我真的面对着茫茫的葡萄牙海,面对这象征一国、一个时代、甚至生生不息的全人类共同之开拓精神的纪念碑,我只是觉得温柔,整个心胸被温暖的海风吹的鼓鼓涨涨,生命和精神的传承似乎从未因地理和国籍的不同而疏远:十五世纪的航海技术与环境之艰苦,远非我们今日能够想象,仅仅是因为连日海航无法吃到新鲜蔬果而得的坏血病,就曾长期像死神的幽魂一样笼罩在这片汪洋之上;无论是为自己的国家深谋远虑的王子,还是为了讨一口饭而不得不踏上征程的流氓小偷,无论是高尚如开拓和征服,还是卑微为果腹与逃避,大海都包容了人类的私心,也用巨浪狂风验证着人类的决心。
我来看海,但似乎又从来没有见过真的大海。即使那一刻我就站在海岸上,面对着大海,它却依然如此遥远、如此陌生。五六百年过去了,身处21世纪的人类,仍然不敢说我们全然了解大海,想想永远消失在大西洋的MH370吧。聆听 “发现者、冒险者”的故事常令我兴奋不已、好奇心爆炸,而另一些时候,海洋危险的腥味又逼我退却,出发也不一定到达,待在原地或许更好吧?但终归,大海也好,生活也好,总是有一些追寻者、发现者选择扬帆远航。虽不能穷尽一切了解,那些曾经靠航行经验描画出地理大发现的开拓者们,还是看到了变化万千的海洋部分的全貌,从此判断水域状况、驾驶船舰的方法就不再局限于指挥室内眼力所见,而是靠着心中那一片大海!
注目着金光闪闪的蔚蓝,我问自己,为什么我总是喜欢看海呢?为什么人们都说,看看一望无尽的海洋就能让人忘记生活的忧愁呢?我想或许因为,大海的广博和变化正是生活的实质体现吧,只不过身处生活烦恼中的我们,缺乏生活的历练而从未站在高处远处了解生活的全貌,我们驾驶着自己人生的船舰,却仅仅看得到眼下琐碎,像一个生疏的舵手妄图依靠目力所及就做出行驶的判断,怎么可能走向正确的轨道呢?而真正的“发现者”、真正“生活的主人”是那些心似海洋的人,因为见过狂风暴雨、波浪滔天,也走过春风和沐、暖阳融融,才能看淡眼下、抽离琐碎,他们的眼睛和心,牵挂的是整个海洋。
总有人去看海。我想看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