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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故事
1
翻开省报第四版,他眼前一亮:右角下方,赫然凸起一行铅字:《一个养鱼专业户的苦衷》。
哈,总算鼓了一个中泡!
所谓“鼓泡”,乃铜川县新闻界内部流行的专用词儿。这些新闻稿,不像文学作品严格禁止一稿两投,而是默许多投。报纸上稿不易,每一条新闻不论长短,至少也要同时寄给省市的两家报纸和两家电台,谓之“批量生产独家新闻”。投出去不拘哪家用了,便算“鼓泡”了,用的地方多“泡”就多,市级报台算“小泡”,省级“中泡”,中央级“大泡”。一篇稿子,有时是很要鼓些泡的。
一个月前,王建明照例写了一批《一个养鱼专业户的苦衷》,总共投了九家报台,广种薄收,到底鼓了一个中泡。他兴奋,又欢喜,掏出剪刀,三两下剪下烟盒大的文章,而且,立即就抓起了电话:
“喂,宣传部吗?找王启堂老师。我广播站王建明。"
很快,对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喂”,就像一只坏了多年的纸盆喇叭忽然叫出了声,而且王建明确乎闻到一股呛人的酒气。
“喂,建明吗?找爷爷我有何事?”
这王启堂是宣传部报道组组长兼武装部民兵报道组副组长,跟王建明拐弯磨角沾点亲,细细地排起来,王建明便是他的侄孙。王建明从部队回到农村,全靠他多次帮忙,才熬成广播站的正式记者。故而他动辄便以长辈和恩师自居,常常在大庭广众之中弄得“侄孙”面红耳赤。好在王建明习惯了,并不计较,自顾兴奋地说:
“喂,我又鼓一个中泡,民兵稿!”
“我晓得。”对方的 反映出奇地 冷淡,“不就是《一个养鱼专业户的苦衷》么?我早就反复跟你打招呼,少去写批评稿,看惹祸。你的耳朵呢?我问你, 事实核实清楚没有?你落款写的肖方宽口述,王建明整理,人家是不是请了你整理?发稿之前他看没有?签名没有?”
“纸盆喇叭”弄出的噪音把王建明满脸的喜气震得无影无踪。这老贼,一定害红眼病了,他愤愤地想。早先,碍着恩师的面子,他每写一篇稿子,总要请王启堂指教,指教之后,作者便成了两个人。尽管王启堂说得好:“指教可以,不过,不要挂我的名字,如果实在要挂,也不准排在前头。”王建明全靠人家栽培,自然“实在要挂”,而且“必须挂在前头”,而且稿费也就二一添作五了。近两年,他羽毛丰满了,王启堂“指教”的机会便大大减少,能不嫉恨?管他的,王建明振作精神,干脆利落地说:“老师尽管放心,百分之百的准确”
“哈哈哈!好,不愧为我的学生!”那笑声仿佛遇到了电波的干扰,越发沙得刺耳,“哈哈!明天你出钱我请客,就在我寝室里,吃你的标点符号。哈哈哈……”
电话压了。
王建明用力撂下话筒:猛然间感到说不出的空虚。鼓一个“中泡”固然值得高兴,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够真正帮到那位专业户。问题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篇文章完全可能没有一丁点儿作用。
2
王建明剪着指甲,一不留神将指头剪出血来。他用嘴吃干净血,咝啦咝啦吸一阵凉气,不剪指甲了,直愣愣盯着负了伤的中指。他在想象中冲着王启堂一次又一次竖起了中指。
昨天,在王启堂那间乱糟糟的“猪圈”里喝干了一瓶“崇阳大曲”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倒不是心痛那六元二角三分酒菜钱,虽然六元多钱意味着省报这篇《一个养鱼专业户的苦衷》的全部稿酬已经提前花掉了,决不是什么“标点符号”,他之所以心神不宁,是被王启堂说的。
“老弟,不点‘武装部长’吧,可惜一篇民兵稿,而且当前正赶在火侯上,说不定有可能鼓一个大泡,成中央级民兵稿。点吧,一个乡有几个武装部长,这不是指名道姓地批评是什么?你等着吧,他不找你难道会来找我!”
王建明背上直冒冷汗,上好的大曲酒喝着比烂苕干酒还苦,尽管他表面上不惊不诧,表示奉陪到底,但心头早已乱作一团。
几年来的教训难道不深刻吗?
那是一九七六年初,他采写的消息《铜川县大型水电站胜利竣工》,赫然竖在省报头版头条。他乐坏了,自忖这一“泡”鼓了,定然百分之百的转为正式记者,可以结束临时工朝不保夕的生活了,殊不知县革委主任正在省城要钱,眼看八十万人民币的电站追加投资便要到手,那消息却帮了倒忙。事后,王建明被臭骂了三个钟头,若非王启堂从中斡旋,非断送了前程不可。从此,他凡事必先请教恩师而后行,如履薄冰的日子过了几年,总算转了正。
不料前年春天,他遇见十几个养鸡专业户痛骂食品公司撕毁收购合同,鸡蛋臭了没人管,于是又沉不住气了,义愤填膺了,连夜写出《快给养鸡户找条流通路!》,分别寄给各家报台。几天以后,居然到处“鼓泡”,闹得满城风雨。王建明又挨了一顿臭骂:“王建明,你本事不小嘛,到处捅漏子!你晓不晓得县委正在研究这个问题?是不是要先给你汇报?你欠了铜川八十万元,还嫌不够是不是?”
想着想着,那负了伤的中指疼痛忽然加剧,痛得王建明的腮帮抽搐起来。他把它送到唇边吹着,心头鬼火直往上窜。呸,电站竣工难道不是事实?“卖蛋难”的问题未必是我凭空捏造的?当记者有没有权力如实地反映问题?当记者……算了吧,不如不当这个受气记者,回农村去,还可以发财,成万元户。
然而,王建明的理想是成为名记者,甚至想当作家。成个万元户有啥意思?而且,这个喊你赞助,那个请你捐赠,比王启堂吃你的“标点符号”还凶。他讨厌王启堂,但是不得不佩服王启堂精明,那真是个老贼!有一天,王启堂喝了酒,沙着喉咙谆谆告诚他:“作为喉舌嘛,当然不能跟领导唱反调。你去翻一遍广播站历年来的播出稿,每篇每条的意思,都是那四个字,形势大好。我们要善于领会上头的意图。比如上头的报纸在登’卖粮难’,你赶紧写一批关于铜川县粮食如何堆成山,县委又如何把这个问题当成大事来抓的稿子,负责到处鼓泡。过一阵又说要稳定粮食生产,你就专门写一个乡如何保证粮食种植面积,保险又鼓泡。要说揭露问题,老子晓得的问题比你多。何必去管那些枝节问题呢?到时候自然有人来纠正。”
王建明虽然对这番宏论很抵触,但是细细一想,又不得不承认这是经验之谈。事情明摆着,前两次倒楣的原因,就是跟县委唱了反调。
这次,《一个养鱼专业户的苦衷》究竟会引出什么结果呢?他两道浓眉几乎连在一起了。“看不骂死你!”有那么严重?说不定人家根本没有注意到那篇文章,早就把报纸拿去包了东西。更何况烟盒那么大一点,稍不留意就看漏了。就拿铜川县的新闻界来说吧,看报时通常是大致扫一下标题,如果鼓了泡,就说好,细细地欣赏一回,不鼓泡,那张报便成了废纸,立即就甩了,七嘴八舌地“批评”起编辑来。至于报上究竟登了些啥,对不起,反正不见“铜川”二字。
这样一想,便有了安全感,负了伤的中指不很痛了,眉毛也归了位。或者,再鼓一个大泡也无所谓,别人不会注意到的。今年武装部为了鼓励人们上大报,规定凡是在《军报》或《大众日报》鼓一回泡,便记三等功一欢,奖励现金三十到二百元。三等功哦,在部队辛辛苦苦施工八年,连六等功都没有沾上边。
“铃——”
王建明懒洋洋地站起来,朝电话机走去。“找谁?”他不耐烦地问。
“建明吗?”是“纸盆喇叭”在叫唤,语气十分急促,“赶紧来,我等你!”
他的心一阵紧缩,脑门上立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喂喂喂!”刚要问什么事,耳朵里却清晰地响起“嘟嘟”声,对方已放下了话筒。
莫非让老贼说准了?他想,手脚变得冰凉。
3
王建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广播站。
他下巴明显地尖了,眼睛也失去了光彩,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下乡跑了奸几天,那个沉重的包袱暂时卸下了,但他心里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更沉重。回到广播站,心里又翻腾起来。为什么要让王启堂牵着鼻子走,豁出命来大干一场就不行吗?
他发现自己是个窝囊废。那天,急匆匆赶到宣传部,见到王启堂手上的东西,差一点气昏死过去。那是省报群工部转的两封信:一封是乡党委写的,声称武装部长根本没有找专业户入干股,强烈要求报社子以更正,挽回影响;另一封是肖方宽本人写的,说明自己没有委托任何人向报社反映情况,乡武装部长不但没有入股,还一贯保护他的鱼塘,他本人万分感动云云。
“有何感想呀?”王启堂倒背双手,小眼请转个不停,“我早就反复跟你打招呼,少去写批评稿,看惹祸,你的耳朵呢?”
王建明想横了,“我就不信这个邪!肖方宽亲口说的乡武装部长硬要入股,一分钱不交,光分红,我的本本上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有笔,我这支笔就不是笔!马上给报社再写一篇去!”
王启堂嘿嘿一笑,虚着眼睛打量了他半天,酸溜溜地说:“看不出王记者又有本本又有笔喃!你当然可以记得消消楚楚,你也可以写。等毬于零!人家同样可以写。人家写广播站记者王建明趁采访之便,强行拿走一千斤鲜鱼。你赔得起?”说着通近王建明,伸出手臂,摊开手掌:“你陪得起,陪得起么?”
王建明如何抵挡得住,第二天一早,便随王启堂直奔肖家湾,找乡党委和那位未曾谋面的武装部长赔礼道歉。
看在王启堂面上,乡党委书记,一个说不出有股什么味道的胖子,勉强同意“私了”,并答应做好一切善后工作。“唉,冤枉一个人容易,现在要人家吃哑巴亏,工作难做啊,难做啊!唉……”他不停地苦笑,搓手,揉鼻子,长吁短叹。
王建明觉得那家伙是在演戏,看他一会儿飞快地递给王启堂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而王启堂立即显出愧疚的模样,仿佛过错在自己身上,一会儿拉开上级的架势:“不看僧面看佛面,反正得把事情给我搁平了,不准反复!”
王建明好几次都差点冲口而出:“草!请上级出面调查,该谁负责谁就负责!”但是话到嘴边却吞了回去。他明白,自己最大的疏忽是没有找肖方宽签名,肖方宽一旦不认账,文中揭露的问题便失去了依据。如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枚苦果只好悄悄吞下去。
结果,由王启堂亲笔给报社写信,代表宣传部作出如下解释:乡武装部长曾开玩地说要与肖方宽合伙经营鱼塘,肖很耽心,便捏造事实去骗记者,致使稿件严重失实。该专业户现已做出深刻检查,考虑到肖出席过全省专业户表彰会,具有一定的号召力,建议报社不要公开批评……。
事情了结了。
返回的路上,王启堂打着喷香的酒嗝,不免洋洋得意地自吹自擂一番:“不是吹,别看老子不是官,在铜川放个屁也是香的。我老王没有权不假,高兴了照样可以把村长‘提拔’成区长,把乡长‘提拔’成县长。不信试试!不瞒你说,肖胖子搞责任制以前不过是小小的生产队长,老子去蹲点,看他龟儿还会处事,三篇文章就把他提了副书记。老子不写文章吹他,鬼才晓得他这个肖胖子!话又说回来,不是王某,你老弟能有今天?不是王某,这一回你跑得脱?快去写《一个土记者的苦衷》吧!”
此刻,王建明精疲力竭地趴在办公桌上,他厌倦,他愤怒,他恨王启堂,更恨自己。既而又自我宽慰,何必自寻烦恼呢?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正出神,传达室刘大爷送报纸来了。
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他一看见报纸就兴奋起来,立即拿起一份《大众日报》,飞快地浏览。看到第三版,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一个养鱼专业户的苦衷》?天哪--!
4
就在《大众日报》见报的第二天,“纸盆刺叭”便向王建明尖叫起来,原来是有一份签署着省委第一书记批示的传真电报到了铜川,责令立即查处这一恶性事件,于是,一个由县委书记带队的联合调查组,已经直奔肖家湾。
“等着吧,这回你谨防吃不了兜着走。我早就反复……”“纸盆喇叭”的尖叫声今天特别刺耳。
王建明的心情是极其矛盾的,先是感到震惊,惶惶不安,然后又英名其妙地感到快慰,好像压在心上多年的巨石一下子搬掉了。他想,即使遭到报复也没啥了不起,不当记者就是了,回家种地去,堂堂正正地做人!这些年为“鼓泡”,挖空心思,有些事想起来实在可笑,可悲。比如,增产的幅度虽大,但基数比不过其它区县,便用百分比取代数字,企业的利润太少,就只报产值……如此,就算天天“鼓泡”,尽鼓“大泡”,还不是让人戳背脊骨。这些经验都是王启堂传授的。他发现自己虽然瞧不起王启堂,可是又不由自主地在走王启堂走过的路。该迷途知返了。然而,他又是那样深深地留恋这职业。
一周之后,调查组班师回县,问题弄清了。
“纸盆喇叭”立即向王建明广播:“你小子暂时赢了,而且把肖胖子和一个副乡长也挖出来了。幸好,我给省报的信忘了发。哈哈!不过嘛……”他完全明白“不过”后面省略的意思。
果然,几天后“纸盆喇叭”又响了,说是武装部政工科长打来了电话,省委和军分区分别点了铜川的名。“大记者,我们部今年的先进不用说泡汤啰。你说,政委和部长该怎么想?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别多心,我不是说你呀。不是不可以写批评稿,实事求是嘛。不过,像这种事为什么不可以先通个气,由部党委出面解决呢?我猜政委的意思,今年恐怕不会设民兵报道奖了,其他通讯员有意见也没办法……”
王建明反而显平静了,不该惹的事也惹了,听天由命吧。值得庆幸的是,那篇文章毕竟是真实的。尤其值得欣慰的是,他用自己的笔伸张了正义,为那个专业户撑了腰。
又过了三天,他接到王启堂的电话。那沙哑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甜蜜,这样亲切:“建明,是我呀,连老大哥你都听不出来啦!好事来啦,你还没听说?唉呀呀,你这个大名人。县委刚刚讨论过,决定召开隆重的表彰大会,号召全县通讯员给县委揭烜,抵制不正之风。武装部也决定给你记功。……怎么样,等你拿到奖金,我来办招待,吃你的零头……”
王建明放下电话,也不知是喜是悲,竟落了泪。他觉得应当高兴,但心头却像压了个石头,一直地坠着。
在表彰会上,他毫无表情地坐着。轮到他讲话时,他老是忍不住想坦白自己写《一个养鱼专业户的苦衷》的苦衷。然而终于忍住了,对着麦克风只说了一句话:“我看到了希望。”声音很微弱,但全场都听清了,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散会后他真的请了客,心甘情愿地请了客。不过,从此他变得很认真,鼓的“泡”似乎要少些了。
王启堂倒是很快就鼓了一个“大泡”:《实事求是不怕“家丑”外扬--铜川县委重奖敢于揭短的新闻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