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神奇的北魏》(2015年10月,太白文艺出版社),有改动,作者:张小泱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在逐步灭掉胡夏、西秦、北凉、北燕等政权、统一战乱日久的中国北方之后,开始大力发展经济,并推行了一系列文化举措。在此期间,发生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插曲,而在这个插曲的背后,却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一事件,被史书称为“太武灭佛”。
佛教,一个中国人并不陌生的宗教。中国人以不重视宗教信仰而闻名于世,但对“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地藏王菩萨”等佛教神祗却是耳熟能详,佛教对中国人影响之深远超今人的想象:“佛”这个词,就是中国人专门为佛教而创造的;“塔”这种建筑也是随着佛教一块传到中国的;中国人说某人“会遭报应”,这种“因果报应”的理论,就来源于佛教……
东汉洛阳白马寺的建造,标志着诞生在古印度的佛教开始在中华帝国生根发芽。好像佛教天生就是中国的宗教,它在这里如鱼得水,在印度佛教衰亡之后,中国佛教则蓬勃发展,成为世界佛教的中流砥柱。
五胡十六国以及之后的南北朝时代,是中国佛教的一个辉煌期,也是这种外来宗教开始“中国化”的时期。佛教初入中国,中国人只将其视为神仙方术,并未对其太过重视,而到了魏晋时期,崇尚玄虚的士大夫注意到佛教与本土玄学有共通之处,佛教遂开始以崭新的面目出现在中国人面前,但这种信仰仍只限于士大夫阶层,传播面不广。
不久,五胡(匈奴、鲜卑、羯、氐、羌)入主中原,在战乱烽火中,佛教开始以中国主流宗教的姿态粉墨登场,达官显贵将其视为重要的精神食粮,平民百姓更是把它当作救命稻草。
后赵、前秦、后秦、后燕等国的统治者都是十分虔诚的佛教徒,他们十分重视高僧大德的作用,将这些高僧视为国之重器。例如,后赵国主尊称西域僧人图澄为“大和尚”,并让他参与国家政务;图澄的弟子道安法师,被各国统治者抢来抢去,前秦皇帝苻坚还不惜以武力请他到长安弘扬佛法并主持佛教事务;道安的弟子慧远则在东晋弘法,是南方佛教领袖,宣扬“往生净土”的信仰思想,是为佛教净土宗之滥觞;后秦姚兴从西域迎接高僧鸠摩罗什到长安,在长安逍遥园译经说法,信众无数。
鸠摩罗什绝对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个绕不开的身影。他祖籍天竺,出生于西域龟兹国(今新疆库车县),幼年出家,先后学习了小乘佛法和大乘佛法,并最终以大乘佛法为终生信仰,他对中国佛教的最大贡献是翻译佛经,其译本严格遵循“信、达、雅”三原则,被中国人奉为“群经之母”的《金刚经》,其译本公认最为出色。但是鸠摩罗什绝不单单是一位翻译家,他在翻译佛经的过程中,认真地对佛经进行整理和统筹,从而让原本凌乱的佛教教义更加系统化、规范化,中国佛教的轮廓开始清晰起来。
继后赵、前秦、后秦等国家之后,北魏也成为虔诚的佛教徒。其实,在初入中原时,北魏历代统治者就开始接触佛教,并最终确立了佛教的国教地位,北魏国内僧侣众多,佛寺林立,佛教的兴盛情况远非现代人所能想象。
于是,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北魏统治者为何要鼓励人们去崇信佛教?
这其实是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北魏统治者为什么要鼓励人们信奉宗教?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是佛教?
首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鼓励人们信奉宗教?
其实,所有的统治者都不喜欢自己的臣民有自己的思想:统治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思想,一群思想迥异的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活动,对于统治者来说是一件十分头疼的事。
所以,统治者们都喜欢被统治者的思想能够统一起来。
再来回答第二个问题:为什么选择佛教?
首先,这和佛教的教义有关系。佛教宣扬:生、老、病、死都是苦,但这又是客观事实,不能改变,要想超然开悟,离苦得乐,往生净土,唯有刻苦修行,提倡忍耐与服从;佛教又提倡“因果报应”,做坏事就要受到报应,骂人有报应,说谎有报应,生气有报应,杀生有报应……真正的佛教徒,“安忍不动,静虑深密”,不会胡言乱语,不会散播谣言,不会杀人放火,不会奸淫掳掠……
最重要的,是统治者们认为,虔诚的佛教徒,绝对不会揭竿而起造朝廷的反。
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与佛教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有交集的道教,却没有大行其道,此外中原一直盛行的儒教(姑且称之),也没有扮演这种角色,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佛教与道、儒相比,信仰成本更低,是一项可以全民普及的宗教。在科举制度创立之前,儒教其实是士族阶层的专利,是豪门贵胄参与政治的重要资本,他们不容底层民众染指,而且全民扫盲在当时也不现实;道家信仰的物质成本更高,道教追求“长生不老”、“羽化成仙”,最重要的修炼方式是炼丹,炼丹炉是最基本配置,金、银、铅、汞等贵重金属也不可或缺,一般人根本消费不起。
反观佛教,成本则低得多:诵经,念佛号,清水、鲜花礼佛——甚至冲人微笑也是一种修行(“和颜施”),就连乞丐也能成为合格的佛教徒。
于是,顺理成章地,这些统治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佛教。
但是,谁也没想到,一种信仰成本极低的宗教,却也有“身价倍增”的一天。当前秦、后秦等这些国家灭亡后,笑到最后的北魏,却真切地感受到佛教带来的危害。
佛教最初传入中国时,信仰基础薄弱,信众很少,经济窘迫。但随着统治者们对佛教的不断扶持,其实力越来越雄厚,信徒越来越多,寺院规模越来越大,田产也越来越丰厚,至北魏前期,佛教已发展成为一个结构严谨的组织,政治地位也特殊,比如寺院田产不用纳税。
于是,大量百姓为了逃避赋役,有的削发为僧尼,有的投靠寺院成为奴仆和佃户,佛教僧侣甚至还通过经营商业、发放高利贷等方式聚敛了大量财富,逐渐形成了相对独立的寺院经济,其情形和日本战国时代的“僧侣大名”以及欧洲中世纪的宗教贵族相似,佛教寺院俨然成为独立于中央朝廷之外的国中之国,最终结果是佛教严重世俗化,随之而来的是腐化堕落,本应纯洁清净的寺院,却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拓跋焘感觉自己的统治权威受到了佛陀的威胁,于是这个曾一度信奉佛教的帝王,开始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待这种佛教了。
拓跋焘将佛教看作是敌人,是因为佛教寺院把持了大量财富和人口,而仇视佛教的并非皇帝一人,拓跋焘的身后,还有一个庞大的反佛队伍,那就是士族阶级。
士族阶级,这是一群从小就接受儒家教育的阶层,他们将四书五经奉为经典,将“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终生信条,儒家哲学是典型的“入世哲学”,而佛教哲学则是典型的“出世哲学”,这些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看到佛教势力渐渐壮大,心头开始不安。
于是,出于一种担忧,也出于一种嫉妒,他们急于对佛教进行严厉打击。
这其中的代表人物是崔浩。
魏晋以来,中原士族热衷玄学,而崔浩就是其中代表。崔浩有很深的儒学造诣,且对阴阳五行、神仙方术更有研究,他是儒生的同时也是一位玄学“票友”。
后来,他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叫寇谦之。
寇谦之少年出家为道,就像很多道家大佬有种种奇遇一样,他也宣称自己曾遇到过太上老君,而且太上老君还授予他“天师”之位,是道教鼻祖钦定的人间教主。这一说法为他招揽了大批信众,在当时的道教界地位甚高,是当之无愧的“大师”。
崔浩在寇谦之引导下皈依了道教,成为一名道教徒。
与此同时,崔浩自认为找到了一个压制佛教的利器。
那就是:以宗教来对付宗教。
任何一种宗教都需要信众,所以,是宗教就有竞争性,没有信众的宗教什么也不是。于是,在崔浩和寇谦之的策划下,道教开始从佛教那里“挖墙脚”,他们要招徕更多的信众。佛、道之争,这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两千年来明争暗斗不断,书成明代的《封神演义》和《西游记》,都对这一现象有所折射,而将佛教和道教矛盾公开化的第一人,当是北魏名臣崔浩。
崔浩很清楚,佛教在北魏根深蒂固,信众甚多,势力庞大,要想将其击垮,必须借助皇帝的力量,而想要得到皇帝的支持,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皇帝改信道教。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拓跋焘对道教产生兴趣,而想要让拓跋焘对道教产生兴趣,就必须把道教变得“有意思”且“有利可图”。
于是,崔浩和寇谦之便开始对道教进行加工,他们把儒家思想的理论大量掺杂进道教体系中,并吸收了大量佛教经典的内容,还将佛教的斋戒、祭祀等仪式改装后为道教所用,并将“长生不老”和“羽化成仙”等道教固有思想浓墨重彩地大加渲染……
最后,道教以一种更具吸引力的崭新形象出现了。
然后,崔浩把改装后的道教送到了拓跋焘的面前。
拓跋焘很顺利地接受了改装后的道教,成了一名道教徒,为了表明自己已坚定不移地信奉了道教,他大肆宣传道教,在平城东南建立了天师道场,自称“太平真君”,并将之作为北魏的新年号。
皇帝都信了,大臣们还说啥,朝廷中一个个文臣武将也都开始信奉道教,道教以迅雷之势发展起来。道教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弹压了佛教,但总体来说并未造成严重打击,佛教依然呈现欣欣向荣的势态。
太武灭佛的导火索是一次起义。
盖吴起义。
太平真君六年(445年)九月,卢水胡人盖吴在杏城(今陕西黄陵西南)聚众十万,叛离北魏,遣使上表依附南方的刘宋王朝,并自称“天台王”,北魏花了很大力气才在第二年八月将起义镇压。
在平定盖吴叛乱时,北魏士兵在长安城一座寺院中发现了一些兵器和军需物资。
其实,寺院中有这些东西并不奇怪,因为寺院财力雄厚,很容易成为匪盗的目标,为了保卫财产,寺院不得不组建武装力量,甚至会训练大量精于武艺的僧兵来抵抗匪徒。但是,拓跋焘却一口咬定:寺院中窝藏兵器,就是僧侣参与盖吴叛乱的最好证明!于是,拓跋焘在刚刚镇压盖吴起义后就又下一道诏书:
尽除僧侣!捣毁寺院!铲除佛教!
于是一场腥风血雨席卷了北魏。奉皇帝诏命的北魏士兵冲上街头、涌向寺院,他们看到光头就杀,遇到寺院就烧……到处是鲜血,到处是硝烟,举国上下一片哀嚎之声。皇太子拓跋晃笃信佛教,再三上表,请求父皇停止毁佛灭佛的行动,但拓跋焘不予理睬,接连下达数封灭佛诏书。
在这场漫长的灭佛行动中,大批僧尼被杀,大量佛经被毁,北魏国内所有的寺院、庙宇、佛塔几乎无一幸存……北魏佛教得到了拓跋焘想要看到的“报应”,一蹶不振。
关于“太武灭佛”这一事件的评价,众说纷纭,而现代大部分历史学家是持肯定态度的,甚至许多佛教界人士也认为他的做法是正确的。他们认为,当时的北魏佛教界太过腐化,寺院不像寺院,僧侣不像僧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不但不能弘扬佛法,还对社会造成巨大危害,拓跋焘灭佛,其实是除掉了一大祸害。
但笔者认为,拓跋焘发挥了他一贯的“将事情做绝”的性格,把整件事给扩大化,处理方式过激,和汉末何进召董卓进京诛杀宦官一样,本来是“区区一狱吏”就可以完成的事,他偏兴师动众,处理不当,结果杀掉僧尼太多,损失了大量潜在的劳动力,焚毁经典太多,对中国佛教文化几乎造成灭顶之灾,捣毁寺院塔庙太多,造成经济损失不说,还对中国建筑艺术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当然,整个事件中,在一旁煽风点火的崔浩也有责任,就在皇太子拓跋晃劝说父皇不要赶尽杀绝时,崔浩则一个劲儿催促拓跋焘务必要斩草除根,作为拓跋焘的重要辅臣,作为一名熟读儒家经典的儒生,作为一名心系天下的士大夫,他不是劝诫拓跋焘适可而止,反而是推波助澜,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做派,所以,也可以这样说:太武灭佛,功在拓跋焘,过在崔浩!
但所幸,佛教火种尚存,废佛后六年,拓跋焘在暴虐中驾崩,皇孙拓跋濬即位,是为北魏文成帝,文成帝下诏复兴佛教,并开凿云冈石窟,佛教遂逐渐恢复、发展并壮大,与南朝佛教相辅相成,最终成就了中国佛教的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