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后,芷汀拼命的想回忆起昨天的样子,她想回去,回到自己本来的样子。可是她总是不成功,她的命运将在今天改变,变成一种她从来没经历过也没想到会经历的样子,就一会儿,一会儿这一切就要发生了。
芷汀这一年来太辛苦了,但是辛苦并没有让她感觉不是自己。现在,宠爱她的老师正和同学们一起谈笑,说着明治时期的语法演变,跑题到三国演义上去,又跑回来——毕业典礼芷汀穿什么?是旗袍还是和服,或者,西装正装?——芷汀的论文终于通过了,经过了一年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每天不到饿死不吃饭,每天不停不停不停的修改校对,到做梦眼前都是word文档的煎熬,芷汀的论文终于通过了。呼,消息在课堂上传来,既是意料之中,又是一种惊喜——finally!劫后余生一样的一个尘埃落定。finally!
下课以后芷汀去了趟超市,并没有什么可买,她买了盒蓝莓,就一会,一会这盒蓝莓会滚落一地,碾碎,像流血一样。
芷汀有只猫,这只猫太乖巧了。芷汀不那么忙的时候尽量都在家陪她,忙也尽量在家里忙,反正写论文嘛,家里的资料最全。实在不得不在外面忙的时候,只要芷汀一进门,猫就会给芷汀一个熊抱——这不太像猫的所做所为。有次芷汀去香港开学会,来来去去一共三天时间,没人照顾猫,芷汀就留了尽量多的猫粮和水,回来的时候,芷汀觉得很愧疚,三天呢,小妞自己还好吗?开门时小妞又给了芷汀一个熊抱。芷汀看小妞的盆里已经粮尽,为了补偿,第一个动作就是去补粮。可是小妞并不理会,她缠着芷汀,要亲亲和抱抱。芷汀打小跟猫一起长大的,小妞并不是芷汀第一只猫,但那么多猫都是讨厌芷汀亲亲和抱抱的,特别亲亲,都避之不及。唯独这个小妞,知道你要亲她,就把脖子往前一送——亲吧,快亲吧。好像对别的猫来说湿腻的人类嘴唇,在小妞这里变成了泰式按摩一样的高级享受。芷汀很爱这只猫,她是她在这个国度里最惺惺相惜的陪伴,也是她最牢固的一份牵挂。快到家了,芷汀的心里不由生出一份甜蜜——今天得跟小妞庆祝一下,要不,给她买个黑罐吧。今天不拌粮,就光吃罐头,自己再来杯红酒...
这算是走神吗?一个下课回家筹划吃饭的路人,算是走神吗?芷汀不知道。当她知道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地上了,一个巨大的车灯在头上方,发出刺眼的光,这一刻,显得非常狰狞。不会吧?芷汀不相信。芷汀还不能相信的是,自己已经在地上了,车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在往前开,往自己身上碾过来。没有更多的念头,芷汀只是不相信:还要再开吗?我在这里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来不及说,她哇哇怪叫。似乎在用一种本能的声音提醒那位肇事司机——还不停下吗?芷汀骑着自行车,那是一个十字路口,肇事车左转,她直行。天色已晚,彼此没看见,也彼此在走神吧。日本是个非常有规矩的国家,在这样的路口左转,她有义务先停下来等待,但是她没有。索性她车开的并不快,否则芷汀活不到一年以后。谁知道是福是祸呢?也许,生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芷汀就不必面对接下来的生活。那生活像黑洞一样,粘稠黑暗,不断拉扯她向下。她是个向上的人,到今天为止她都是。这样浓重肮脏的向下,对她来说真的是更好的吗?
按照后来芷汀的回忆,她倒地的那一秒,其实还是安全的。但是车又逼上来,压在她的自行车轮上,这个力量很大,芷汀听到了发自自己身体内部的“啪”的一声。是车轮压在自行车轮上以后,自行车轮压折了腿。仿佛肇事司机也听到了那一声脆响,她,竟然停了下来。停下来就好。至少在那一刻,芷汀是这么想的。停下来就好,尽管之后的很多个时刻,她都希望车没有停下来,直接碾过去,一了百了。
好了,停下来了,可以松一口气了,现在,芷汀躺着就好。她穿了连衣裙,绿色的,不太长。裙子是在中国买的,啊。中国,中国至少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为了论文,芷汀已经两年半没有回国,也没有好好吃顿饭了。裙子不一定,饭一定是中国的最好吃。关于这条裙子,芷汀早过了对它的“新欢”期,只是曾经在另一间她住过宿舍外面,有人跟她搭讪的时候,芷汀记得自己是穿着这条裙子——哈,总是在她自己以为很丑很凑合的时候,会有人跟芷汀搭讪,若是精心打扮,这样的人就不会出现。不过那是之前的事了。长期的论文让芷汀每天都很丑很凑合,饭都来不及吃,哪里有精力穿衣呢?不过好在芷汀是个打小就懂得颜色和搭配的姑娘,二十几年的习惯,使得她在非常不打扮的时候也不至于褴褛。这一年,芷汀只穿连衣裙,因为连衣裙穿起来只需要两秒钟——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芷汀的闺蜜两年前写论文时,每天穿双男式拖鞋,趿拉来趿拉去,芷汀还问过她,你真差那五秒钟穿双正八经的鞋子吗?如今芷汀知道了,真差那五秒钟。
芷汀那条绿色的裙子掀起来了,露出了内裤,但是芷汀不去把它拨好。事后她想过为什么,但没有答案。也许,廉耻,在生命面前轻于鸿毛。此刻芷汀只想躺着,躺在大路上,人群中,车流里。因为她并不确定下一秒自己还会活着,她需要躺着静一静。
一个路人姑娘来把芷汀的裙子拨回去,盖住内裤。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露着内裤横着自行车在大路上人群中车流里躺着,一定很难看。但是芷汀不在乎。她希望路人姑娘真救她的话,就带她回家,除了回家,别的都没意义。
救护车来了,车上的急救医生开始问芷汀姓名身份和意识以及病情。芷汀终于可以说话了。在芷汀躺在路上的那十几分钟,她不能说话。她知道要讲日语,但是她失语了。后来她想,如果当时要她讲中文会不会好一点?她设想不出来,但是,她明白了一点,中国古人总说客死异乡是件很惨的事,而一生浪荡江湖儿女的她,一直都不把这当回事。哪里是故乡,哪里是他乡?她没有太深刻的概念。这一刻她好像终于明白,死之前能无阻碍的说几句母语,是件挺好的事。
到了医院,芷汀开始谈笑风生。这件事芷汀也不能解释。也许,是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生命存在,也许是一旦跟人相处芷汀都尽量让自己友好开朗。医生说,如果是骨折的话,你现在不是这个表情,即使不说,但至少会疼到流汗。所以,也许你今天可以回家。芷汀很高兴,小妞还在家里等她。这么晚了不回去,小妞会生气的,再说她也饿了。警察来,骨科医生来,护士带芷汀拍片...芷汀都乖乖听话配合,她只想早点回家。可是看过片子医生跟她宣布:你不能回家了,非但不能回家,你还得叫家人来。得住院,手术,马上。骨头已经碎了,碎的很严重。
芷汀跟护士要了包想打个电话,给谁呢?也许是给朋友,也许是给老师。可是电话非常应景的没有带——芷汀有借口回家了,回那个猫丫头在等她的家。百般的央求和商量,医生终于肯了。她被获准今晚离开医院,处理住院必备的东西,明天一大早必须赶回来。可是怎么回家呢?其实芷汀家离医院很近,若是平时,步行也就十几分钟。可是今天这一点点的距离却难倒了她。怎么回去呢?她连拐杖也不会用——是啊,使用拐杖是需要练习的,不小心会摔跤。而摔跤对骨折的人来说,是致命的。
所幸肇事司机在,她跟芷汀互留了电话地址之后,把芷汀送回了家。坐上去的时候芷汀有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人鬼情未了》里的Sam拿起了那把要了自己命的枪。不过芷汀还是坐上去了,因为她需要回家。芷汀家在二楼,上楼,上楼,上楼。怎么办?怎么上去?芷汀试了一下平时的方法,不行,疼,疼得要命。而且,她也不敢,万一这一刻腿给用坏了,以后漫漫的人生怎么办。家就在十米以外的地方,但就是回不去。回不去,芷汀回不去。这一刻芷汀开始明白健康的意义,或者说平常的意义。一双自己几乎从未想起来感恩的双腿,原来可以带自己回家。生活里多少人想要卓越,想要脱离平凡,想要outstanding,可是他们不懂,一双有点胖但还算直的,平凡的平常的平庸的,腿,是如此的意义重大。
肇事司机建议芷汀坐下来,用屁股一点点蹭上去。这应该是个好办法。坐下来原来也很难,当腿出了问题不再能支撑的时候。芷汀坐下来,一级一级的蹭,用手的力量,尽量不用腿,用也用不上,还钻心的疼。
到家了,猫丫头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来熊抱,可是芷汀已经不能抱她了。芷汀用爬的,找到了猫粮。她开始计算,这一次爬过去,要找到猫粮,还要给自己接点水,还要上个厕所,嗯,这样更划算一些。上个厕所,这件平时不知道做过多少次的事,如今让芷汀大费周章。怎么能从爬的姿势起来坐到马桶上,用手的力量。太难了,试了好几次,但是必须得会啊!芷汀又用背对着马桶然后蹭的方式,比楼梯更大力一点!终于成功了。芷汀有点欣喜。
一切停当了以后,大概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芷汀对自己满意,尽管平时有腿的时候这些事一气做下来也不会超过半小时,而今天芷汀花了数个钟头,但芷汀还是对自己满意——毕竟,经过摸索,芷汀知道自己可以活下去。这时候躺在床上,芷汀开始找电话。好在电话就放在床下充电,伸手就能够到。她先是给朋友打了一个,交代了一下自己明天上医院,而必做的presentation可能得拜托她来代替自己了,又给另一个开车的朋友打电话,请她明天带自己去看医生。好在她们都还没睡,或者还没睡熟,并没有嫌自己的电话太晚太吵人。呼,猫丫头好了,明天的presentation好了,上医院的车好了...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这一刻芷汀才意识到,自己是有家的。在异国呆了很多年,大事小情都是自己面对自己处理,芷汀忘了自己是个有家的人。一点钟了,也许这个电话该打给男朋友,妈妈老了,这大半夜的,别吓坏了她。
电话里传来男朋友惺忪的声音,一点点的不耐烦和对不耐烦的隐忍。他向来这样,只要理智回来,就会把最大的耐心给芷汀。可是谁没有起床气呢?这大半夜的。那个惺忪的有点不耐烦但不是恶意的不耐烦的男声有如天籁,当它传到芷汀的耳边,没有内容,只有声波,芷汀的眼泪就流了出来——finally!错愕,惊恐,不安,害怕,自责,孤独,硬撑,甚至觉得有点滑稽和无法相信,芷汀的眼泪流了出来。她知道,这是一个让她终于放松下来的出口,是安全的,是舒适的,是温暖的,是可以哭的一个去处。不,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一个生理反应,就好像小时候做生物实验,你拨一下青蛙的腿筋,它就膝跳反射。她根本来不及想什么,感受什么。她的泪腺被那个声波拨动,产生膝跳反射,就这么简单,她哭了。这真好,她带着哭腔跟男朋友说:我出车祸了,你能来看我吗?
男朋友清醒了,惺忪的声音散去,电话那边传来他的话:我没有钱。
芷汀好像听见心脏也像几小时前一样,“啪”的碎裂声。但似乎又没有,那更像是一声闷响,不那么脆烈,不至于把人杀死,但凌迟一样一刀一刀割下去。芷汀想起刚才那两个电话,朋友都是先问:伤哪儿了?严重吗?怎么撞的啊,怎么会这样?芷汀不想回答这些,她的心在另一个世界,她无力回答这些常人世界里关心的事情。可是,就算不能中point,这毕竟是一份关心,芷汀可以感觉到一份温度。而男朋友,那个有着让自己眼泪膝跳反射一样流下来的声音的主人,这一刻说的,是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