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年华似锦,都是曾经

风微凉,

满地落叶黄。

空回首,

谁人说断肠?


秋风乍起,叶落无声。病魂已冰冷,不堪幽梦。回望这一生,只为一人。

那年,我16岁。

姑母唤我至跟前,笑意隐约在眉眼之间。

“琬儿,你可愿嫁于放翁为妻?”

放翁是我表哥,名陆游。自年幼起便时常与我一同游玩,吟诗作词,感情极好。能与表哥结为夫妻,我心里自然欢喜。只是姑母这般直白的询问,我始终有些羞愧。

“全凭姑母做主。”我低下头,脸颊微微泛红。

成亲那日,阳光甚好。只是深秋的风有些凉。嫁衣,花轿,宾客满堂。眉妆,腮香,鬓云花黄。凤钗插入发髻,大红盖头隔断过往。

凤钗为陆家所赠信物,它成全了我的梦,也毁了我一生。对此,我从未后悔。用一生换一次完整,我甘愿。


婚后,我与表哥琴瑟和鸣、如胶似漆。我们依然如儿时那般吟诗作词,岁月静好。唯一的遗憾,是成亲数月我仍未有身孕。表哥是陆家独子,姑母因此极为不满。

一日,姑母唤我同去寺庙上香。我心中明白,实为求子。

清心庵是当地最大的寺庙,林木葱郁,香烟缭绕。叩拜之后,妙音师太递于我一个做工别致的竹签筒。若我知晓这一签会断我一生,我定不会接过。然而,世人皆无未卜先知之能。

竹签落下的那一刻,我的人生也从云端重重摔落,支离破碎。

师太面露难色。姑母焦急地询问:“如何?”

“齐阴齐阳,清灯自守。早年克夫,难有子嗣。此乃下下签。”

姑母瞬时凝固的神情,令我心头一颤。我不敢多言,慢慢起身,尾随其身后。

刚走出寺庙大堂,妙音师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夫人,且慢!”姑母诧异地望向她。

“三日后再来,我自有破解之法!但,只可少奶奶独自前来!”原本如死灰的心突然有了复燃的希望。

三日后,我再次前去清心庵。奇怪的是,原本人来人往、香火旺盛的大堂竟空无一人。

正欲转身离开,大堂的门突然关了起来。我顿感不妙。这时从侧门闯入一男子。仔细一瞧竟是当地有名的恶霸。他奸笑的面目令我作呕。我瞬间明白这是一个圈套。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幕,仍心有余悸。但我感激,感激这圈套缝补了我残破不堪的人生。

正当我束手无策之时,一陌生男子破门而入,救了我。

赵士程,我用十年的努力试图爱他,却误他一生。这个我亏欠最多的男子,在最好的年华遇到我,护我安好,我却以十年伪装来回报。若重来,我只愿初见是他,再见是他,一生是他。

回到陆府,姑母差人前来唤我。大厅,表哥跪于堂下。我不知发生何事,只得一同跪着。姑母将一张宣纸扔到我们面前。“休书”二字触目惊心。泪迷蒙眼眶,即刻破碎。

这一幕时常出现在梦里,每每惊醒,泪如雨下。

任凭表哥苦苦哀求,姑母始终坚持。

送我出门的那天,表哥只说了一句:“琬儿,等我!”我拭去泪水,转身。我不怪他,只怪这宿命,让我们望断天涯。

此后,表哥将我安置在郊外的一处别院。虽已无名分,但我仍甘愿。我以为这一生依旧能执他之手,与他偕老。怎料好景不长,姑母便发觉此事。随即命他与另一女子成婚。

他成亲那日,漫天飞雪。我站在陆府门外,任凭风雪扑面,鬓发如霜。冬日的严寒将眼泪凝结,连同单薄的命运一起凝结。


三年后,我嫁于赵士程。

我藏起漫无边际的思念和悲伤,还之以微笑。他对我的好,渐渐填满我心中的荒凉。

原本以为,士程给予我第二段人生,我与他定能安稳度过余生。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用尽全力的隐藏终究被赤裸裸地揭开。

那年,士程邀我同游沈园。春天的沈园,花红柳绿、莺飞草长。我俩坐在游船中央,浅斟低唱。一转头我看见湖边那个夜夜徘徊在梦中的身影,他也正朝着我的方向凝望。

是表哥陆游。

士程见我呆滞的模样,便斟了两杯酒递与我:“琬儿,去吧。”对他,除了感激,还有心疼和自责。

我走到表哥面前,与他干了杯中酒。十年,物是人非情未非。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没有他的日子,了无生趣。然而,旧情难续。

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黯然滑落的泪水。心如刀绞。

回到赵府,我日日惦念重逢那一幕,茶饭不思,日渐憔悴。士程看在眼里,欲言又止。

日复一日,我终究抵不住漫长的思念,瞒着士程重游沈园。

沈园,秋风乍起,叶落满地。湖边的围墙上,我猛然瞥见熟悉的字体。


红酥手,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 陆放翁


我终究抑制不住满溢的泪水,哭得天昏地暗。随即在墙上另附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 唐琬


世间最难堪的,不是一厢情愿,而是两情相悦却天涯路远。

此后,我日日以泪洗面,病魂纠缠。

士程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坐在我床边,似倾诉,似询问。他无意间在沈园看到表哥与我的词。他反复吟着那句咽泪装欢,咽泪装欢……他说,十年,我以为你终能忘却,却换来一句咽泪装欢。呵,我用十年光阴也换不来你的真心啊!

我气若游丝,已是弥留之际。

士程,若有来生,我只愿,初见是你,再见是你,一生是你!

而今生,我只能为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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