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夜归临皋》
苏轼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以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解诗之前的一些想法
苏轼是我极爱的一位诗人。
中国很多有些文化的人,都会把苏轼当做自己失意时、动情时、解脱时的精神寄托。
这是因为中国传统文化里面,最主流的“儒释道”三家思想,在苏轼的人生经历里面都有很深的浸润,也正因为很好的融合了三家思想,各种各样的文人,都能在苏轼的作品中获得共鸣。
近几年以来,有一种解读或者说介绍读者认识古人的方式非常流行,就是尽量选取某位古人身上,更加生活化的点,予以加强夸张。比如说猫奴陆游,吃货苏轼等。
通过这种方式来解读,固然能让历史更加鲜活,更加接地气,然而也失去了进一步接近他们精神内核的机会。
我国诗词界有两大仙人,唐代有谪仙李白,宋代就是坡仙苏轼了。
李白的仙气来自天上,毕竟谪仙下凡。而苏轼的仙气则源于俗世,由万丈红尘中炼出来的那一股清气,算是由凡入仙。
若是不顾这缕仙气,只讲什么东坡肘子、红烧肉,苏轼与你我却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且从这首词里面看看,坡仙是如何由凡入仙的。
解诗
夜饮东坡醒复醉
元丰三年,苏轼贬官黄州,次年居临皋亭,在附近东坡开荒十亩,又次年在此自修草房几间,自题“东坡草堂”,自号“东坡居士”。由此可见苏轼对这个地方有多喜欢,投入了多少感情。
为何饮酒,与谁饮酒,这些都不重要,唯独饮酒的地点要特意点明,可见此地对苏轼的意义真是非同小可。
喝完醒酒,醒了又醉,苏轼一直在醒与醉之间挣扎,从后文可见,其实最终还是醒的成分更多一点,而他本人却希望醉一点更好,与李白“但愿长醉不复醒”之语颇有相似之处。
苏轼本人其实酒量极浅,自称“余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不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一升为十合,五合就是半升,折合成现在的单位,大约就是一大瓶啤酒的量。苏轼喝的米酒度数比啤酒稍微高一些,却也远不如现在的低度白酒。可见酒量实在不怎样。
喜酒却不善饮的苏轼,想要求醉,自然只能不断喝下去,故而才有了“醒复醉”的状态。
归来仿佛三更
喝完了酒,还能自己回家,不是睡在了东坡,也不是被人搀扶回来。可见醉的不够,还是醒的多一点。
更何况,在没有计时工具的情况下,还能大概估计差不多是三更时间。
历来解诗的都把“仿佛”理解成苏轼的醉态,而我却觉得,这句更像是苏轼觉得自己稍有醉意,但还醉的不够,要是能再不清醒一点,就更好了。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家童”本为“家僮”意思就是“家仆”,并不是特指未成年的仆人,而是从小就在自家养大的仆人,就如《红楼梦》里面说的“家生子”一般含义。
从这句开始,苏轼的仙气已经开始飘出了一点味道。试想换做别人,半夜醉酒回家,敲门不开,偏偏还能听见门里打呼噜的声音,会作何反应。
有那脾气暴躁的人,别说门里打呼噜只是一个家仆,就算是妻儿,多半也会气恼的更大声砸门。
或者是没什么耐心的人,见敲不开门,那就转头再去找别处住就是,或者酒店宾馆,或者朋友家,或者干脆回刚才饮酒的东坡便是。
再有那惫懒之辈,也许干脆就醉倒门外,就地睡下也不无可能。
而苏轼没敲开家门,就只是扶了一支竹杖,站在门外发呆,静静听着远处江水的声音渐渐盖过门里鼾声。
这里有点儒家的克己复礼,又有点道家的出尘离世,更有些现在通常说的“佛系”的意思,真是有趣极了。
一边儿发呆,一边儿思绪就飘到不知哪儿去了。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这一句,是全词分量最重的一句。不管读了多少遍,每次读下来都觉得心里愈发沉重,坠的难受。若不是还有后面两句,只这一句词,已经足够把人压垮了。
一个喝了酒的47岁老男人,半夜倚杖听着江水声,正是最难控制自己思绪的时候,前事后世,纷纷涌上心头。偏偏又保持了大半的清醒,你说难也不难。
如果此身不属我有,为何我不能丢下这身皮囊。
如果此身确是属于我的,那我怎么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把那些该忘记的东西都忘记呢?
灵魂和肉身的不匹配,真是让人难受。
不止身外之物不是自己的,甚至这肉身都不是我的,可惜啊可惜。
而所有应该忘却,却一直丢不掉、忘不掉的事情,统统用“营营”二字概括。
我觉得,或许只有人至中年,有了足够的阅历之后,才能读得懂“营营”二字里面包含了多少重量。这里面有人心、有仕途、有妻儿、有父兄、有自责、有不甘、有蔑视、有自嘲、有被迫放弃的理想,有不得不追求的私利,甚至还兼有道德、包含天下……真是千头万绪,都化作这两个字,压在了这个刚刚被贬官的47岁老男人的心头。
夜阑风静縠纹平。
这句写景又写心。
夜阑是夜将尽的意思。上一句“长恨”语,如同长夜一般,延续到这一句,先收束一下,以此铺到后话。
风静正如心静,说的已经很直白了。
縠(hú)是细纱,而且是有皱纹的细纱,所谓“轻者为纱,绉者为縠”,这种纱,就算抚的再平,终究还是有皱纹的,但至少粗粗看过去,表面上像是平的了,以此喻水,终究不是水平如镜,以此喻心,也不是心如止水。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是全词的最后一句,旷达的意味跃然纸面,既推高了全词的思想境界,又是整首词最美的一句,让人不自觉的就放下了前面的“营营”,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
但是这句解读起来,我颇感力有不逮。应该是因为境界与坡仙大人相差太大。
姑且勉力试为之吧。
小舟不是大船,只能随波逐流,不能劈波斩浪,就算“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也只是漂到哪里算哪里。无法确定航向,出海后自然也就没了踪迹,所以只能从此而逝。
不过既然余生托付于江海,那么也就相当于拥有了江海吧。
江上之清风,海上之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皆为我之所适。
赏析
这首词是特别典型的苏词,苏轼词的旷达、潇洒、物我相融等特点在这首词里面都表现的很清晰。“儒释道”三家文化的影响也都很明显。这些部分我们另外写文单讲。
而这首词最有趣的特点,我看别人解读却都没有说到。
本词的结构里面,包含了双重的“过去、现在、未来”,双重时间之外,又有多重空间,其时空交错的感觉,完全超越了画面感。
现在时兴用影视手段、视听语言来表达文学作品,这首词则展示出文学与影视画面的迥异之处,是文学独有的表现手段。
在狭义的时间线里,方才在东坡饮酒,现在倚杖江边被关在门外,不知过一会儿之后身在何处。
而广义的时间线里,过去有新婚,有登科,有丧妻,有为官,有满满的政绩,又有乌台诗案。现在贬官黄州。而不知将来心安何处。
空间上,既是从东坡夜归临皋,放眼江水,思绪随江而下。
又是从眉山出川,入汴梁,下江南,西湖修堤,密州出猎,徐州抗洪,贬官黄州,困居门外,神游江海,超然天外。
这样的时空关系,完全从俗世而来,又完全超脱了俗世,仙气就生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