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繁华
林丽丢了她闲赋在家的第一份工作,此刻她正拿着这份工作的报酬之一——一大瓶安佳纯牛奶,坐在丈夫的电瓶车后座上往女儿的高中去。途径南三,林丽下意识地抬头,锈迹斑斑的安全网里,安置着三颗长相奇特的石头,背景是永不变更的纯蓝色窗帘,那就是陈老太的窗。
她的第一份工作,只做了三天,但这并不能怪她,倘若遇到了李姐,她是要好好说上一番的,她想。
事情是这样的。
店面被拆后林丽从一个光荣的个体户变成了标准家庭主妇,准确地说是无业游民,然而这两者她都当不起,连买菜都要早早算好钱的她急需一份工作。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在校门口和儿子同学的妈妈李姐聊到了一块,李姐是个标准家庭主妇,副业倒卖房产,在林丽住的小区有两套在租售的房,对那片可谓是了如指掌。在李姐的介绍下,林丽得了一个高薪轻松的活儿——给陈老太做饭。
从八点半到十二点,一顿早饭一顿午饭,附带拾掇拾掇屋子即可,一天五十,食材钱另付。
做饭向来是林丽的拿手活,工作半天正好又可以接送儿子,如此美差她当然是一口应下。
工作第一天,林丽在南三楼下顿了好一会儿,才确认那三颗石头的窗是陈老太家,一颗是瓷制套娃的形状,大头覆着小头,远看也有蘑菇的趣意;一颗是光滑的椭圆形,下体卡在网缝中,不偏不倚地立着,好似一尊不倒翁;最边上的那颗最是奇怪,没一点儿形状,尖锐的感觉和一旁的“不倒翁”完全合不来,只叫人摸不着头脑。这三颗石头在探出安全网的一众花花草草中甚是扎眼。
真是个奇怪的老太太。
事实证明,林丽并没有感觉错。
她敲了三遍门,里面才传来门锁响动的声音,迎面是一张苍老、皱纹满布的脸,一身绸制睡衣,空落落地搭在陈老太的骨架上。再往里,是干净整洁的客厅,唯独左右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本来挺敞亮的屋子生生小了一圈。
“你来了”,陈老太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林丽远远看了客厅里的挂钟,八点二十三,她放下心来:“您好,我就是林丽,前天李姐介绍……”
“我知道”,陈老太的打断让林丽有些反应不过来,继而有些窝气。
“以后你就叫我奶奶”,陈老太说着已经坐回了床上,拉过被子半躺着。林丽应好,想想那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自己今年四十五,叫声奶奶也不为过。这称呼接受了,对陈老太脾气也多了一分容忍。
陈老太虽然九十多岁,但身体尚好,耳朵不聋视力还很好,慢慢说话,言语也算清楚,一看就是个体面干净的老太太,无疑她的工作比想象中更少了。
林丽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坐不住,左右没有要她收拾的地方,便打算起身掸掸各处浮灰。林丽刚要伸手拉开窗帘,就被陈老太吓住了,陈老太躺在床上,一个劲地说你别开你别开,情绪激动。她抓着窗帘的手慢慢松开来,有些无措,愣了好一会才听陈老太说:“我有点怕风。”
“那奶奶你以后早点说”,林丽尴尬地笑了笑,倚在窗帘旁观察屋子,想找到下一个可以用出力气的地方,刚迈开步子,身后就紧跟来一串你别动你别动,吓得林丽原地缓了半天。
“你坐着,你坐着”陈老太指着客厅的雕花木椅,赶她坐下,“就听我说,这些都不用动。”
“我呢,早饭用牛奶煮个鸡蛋,不要其他。午饭,少油少盐,就可以。你少说话,屋里的东西随便清清扫扫,不用大动。”
陈老太交待得算很清楚,事儿也简单,林丽听陈老太慢慢讲完,放低了声问:“那奶奶,鸡蛋现在给你煮么?”
“你别煮你别煮,坐下,听我说。”
“那奶奶你想吃的时候……”
“你别说话,你坐下。”
林丽有些恼,人还是坐下了,这老太太以前干的定是个指挥人的事,不然怎么张口闭口都是你怎么你怎么,她打心眼里不喜欢这老太太说话,虽说她做的是家政,但也没低人到哪去吧。
“我老太太一个人住,你是知道的吧,这房子啊,就是我自己的。我两个儿子,跟我一样,都是这学校的老师。你别看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给学生们教舞蹈,民族舞,可多人来学……”
林丽看着皱皱巴巴的陈老太,实在想不出她跳舞的样子,忍了笑意端坐着听,不过真叫她猜中了,果然是个老师,还是搞艺术的,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干这行的,多少有点精神洁癖,陈老太大概就是。
初听陈老太絮叨,林丽还有些兴趣,将来再碰见李姐,也能有来有往地聊起来。陈老太是半睡着讲的,语速很慢,还常常讲讲就没声了,几番下来,林丽也没了耐心,看着陈老太又讲睡过去,起身要去厨房。
“你别走你别走,哎,就坐这”陈老太眯着眼睛,抬手唤她。
林丽很是无奈,扶着门把回:“奶奶,你就休息会,我看着把厨房哪儿打扫打扫会,这都十点多了,你赶紧吃了早饭吧。”
“怎么就这么多话,话多,话多”陈老太坐起身,炸呼呼的,一见她想回话,便拎着那句话多不松口。
林丽是憋得心口一股火,气鼓鼓坐下来,想她也是多喜俏爱说话的一个人,逢谁人都能谈得来,这老太太固执得很,真是气人。索性她就坐着,只听陈老太说话,一声也不接,有时这性子上来,想问两句,也硬是压下去,反正陈老太不需要她回答。本来是她很喜欢的话家常,生生让这老太太弄成上刑,直挨到十二点,那边也没个停的迹象,把林丽急得不行。
“奶奶,你看,这都十二点了,我给你做午饭去?”
“我不饿”,被打断的陈老太语气并不好。
“可是我们说好的,十二点……”
“时间,时间,成天就是时间”,陈老太倒似成了“受害方”,指着她理直气壮地控诉,一连说了好几个时间后才松口:“算了,你去做吧。”
林丽如获大赦,转身猫进厨房,不一会茭白炒肉和蒸蛋都已出锅,末了,她用牛奶煮了个白鸡蛋,不管老太太吃不吃,她是一顿不落地做了,这就没落人口舌。
“奶奶,饭我给您搁桌上了,我走了”
陈老太并不理会,只把背对着她,林丽叹口气,轻手轻脚拿包出门。扣好防盗门的那一刻,自由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她长长地舒口气,明明是做过的最轻松的活儿,却最叫她负累。
她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孤独老奶奶的小性子,可对自己母亲,她尚做不到心平气和,更别说这个古怪的老太太了。
晚间,她向丈夫抱怨陈老太,丈夫迷迷糊糊只想着睡觉,也没细听她说,听她似乎不大高兴,就草草应付让她别做了,不舒心就回来待着。可哪能随意回来待着,家里只有管账的她最心疼钱。女儿从学校打来电话,也是一声没有生活费了,她忍不住多唠叨几句,那边又是早早挂了电话。她关了卧室灯,一个人坐在床边,想想还是没拨通母亲的电话,太晚了,那边肯定都睡了,吵他们做什么,又没有大事,算了,睡吧。
次日,林丽早早就起了,送完儿子上学时间尚有富余,她坐在南三楼下的长椅上,一刻也不想早去,一刻也不想多呆。
八点二十八,她起身上楼,只敲了一道,门便打开了,陈老太有些阴声怪气:“真准时!”林丽看看钟,正好八点半,有些心虚进了屋。
同昨日一样,陈老太照旧给她“上刑”,不过这次总算从谈自己变成谈孩子了,话头是林丽引的,陈老太不大乐意,又说她话多,到底是谈到孩子身上来了。
陈老太就两个儿子,老伴去的早,孙子辈倒是有三个,两个男娃都成了家,最小的女娃跟她年轻时一样,三十多岁还单着,曾孙辈最大的孩子同林丽的女儿一般大,在一个高中上学。
“这些孩子都走得远吗?看奶奶你一个人住。”
林丽心下是明了的,陈老太脾气古怪,底下小辈没人亲她,可还是插口问了,心里隐隐有种胜利者的快感。
陈老太没再说她话多,有些蔫蔫的不说话,挪了挪身子,向着她说:“我习惯一个人住,习惯,习惯。”
“你去煮鸡蛋,有点饿。”
林丽看着这个别扭高傲的老太太,心里多少有点抱歉,拿了牛奶向厨房走,小火焙着牛奶,左右把厨房打理一番。出来时,难得陈老太下了床,唤她一起吃。
林丽握着牛奶杯,陪坐很久,和陈老太呆着总觉得怪难受的,她小心问了陈老太吃什么,收好桌子打算下楼去买菜,到了门边才回头问:“奶奶,下去走走么。”
“不去不去,和她们讲话没意思。”
“那把帘子给你打开,屋里亮敞些,怕风不开窗就好。”
“不开不开,你就随我。”
林丽不再勉强,揣着零钱转去生鲜店,挑了一条冻带鱼,一棵西兰花,慢悠悠地向南三走,抬眼又看到窗台上的石头,想着来之前她也是多么羡慕这个老太太,有退休金,有自己的房子,无病无灾,九十多了还能活得体体面面,而现在,她也不知究竟羡不羡慕了,石头“养”久了不管,也是会落上灰的。
晚上她照例同女儿打去电话,叮嘱她好好学习,莫要乱花钱。那边心不在焉地回,也听她说这陈老太,回头就来笑她:“不是和妈妈平时一样么。”
一样么一样么,她在电话里数落女儿,那边听了会便挂了,她也就不再说话,检查好儿子的作业,又混走一天,也挺容易的。林丽睡在床上,耳边好似总能听到那句话多,有些哭笑不得,虽然并未讨厌老太太到哪去,但不能随心说话实在压抑,还是找个卖力气的活吧。
想着便睡了,也不安稳,屡屡做梦,没由来地梦到两年前过年回娘家,和母亲在案头包饺子,听母亲话村里八卦,一字一句都清楚。梦里头还能明明白白知道谁家娶了新媳妇,谁家添了胖娃,谁家老人寿数到了,风风光光给送到祖坟去。一生说起来,不过一次红喜事,一次白喜事,红喜事的幸福离她已经好远好远,白喜事说不准哪天就来了。
明明都过了多愁善感的年龄,怎么还惆怅到不得入睡,林丽黑着眼圈调低儿子书包带,又是新的一天。
送完儿子她依旧在南三楼下坐到点上楼,将将伸手敲门,见门已留好了缝,照例是听着听着就近十一点了,期间又是不知多少遍话多,林丽并不计较,做好午饭,收好厨房,扫地拖地能做的都干得一条一道,还特意擦净窗外的三颗石头,这才去了陈老太床边。
“奶奶,这个活呢,我今天做完就不做了,饭做好了在微波炉里,你饿了就热热吃。”
陈老太懵懵听她讲完,张了几次口没接上话,末了才摆出一副凶恶神态:“你要走你要走,这才几天,你就要走,你们都是一样,每天都把那个时间挂在嘴边上,你要走走,我没钱付工资。”
林丽不紧不慢,也想着老太太会撒泼,指着桌上买菜的零钱罐:“奶奶你没带钱没关系,把这桌上的零钱数数,多少我都认。”
陈老太憋着气随她数钱,134,林丽整了整把纸钞的120攥着:“奶奶我就拿这120,算是工钱,以后您啊,也多出门走走,帘子别老拉着。往后要是见着,都还是好好的邻里。”
“话多,话多。”陈老太不再理她,见她转身又颤颤巍巍下床追来,把那进口牛奶,新鲜水果能塞的一股脑塞给林丽,连着剩下的食材也攘到她怀里。
“我最讨厌欠人家的,就当抵你工钱,走吧走吧。”
林丽被推出门来,也不知该不该讲谢谢,终于还是理理手上的袋子走了。
这以后林丽很长时间都没见着李姐,但那天还是顺利把牛奶送到学校去了,女儿在校门口一脸诧异:“妈,你大老远就为了一罐牛奶?”
“这可是进口的,好着呢。”
女儿哭笑不得地接下,她还想拉着说几句,那边就着急看表,直说着没时间了快上课了,她都还没帮着理理女儿的头发,那边就招手再见跨过铁门了。
丈夫在一旁数落她:“你说说你,又没个什么事,就非要来,还耽搁女儿时间。”
林丽有一堆回怼的词在喉咙里,忽而就没了心情,疲疲坐上硬梆梆的电瓶车后座,赶紧回家做饭吧。
后来林丽终于又常常见到李姐了,不见的时日里李姐一颗心都扑在新房产上,于是她同李姐聊起新房产,取经问道。李姐并不记得陈老太的事,还是她先开口,陈老太那儿找到新人了么?
你担心啥,那老太太那么有钱,哪里缺人。
身体还好么?
好着呢,一把老骨头,还能再活十年。
于是她就不再问了,生鲜店里的人越来越多,李姐向她拎拎手里两颗品相一流的洋葱,该回家做饭喽。
嗯,十二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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