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除了《诗经》,《古诗十九首》是我最爱的诗集了。这首诗作者不明,暂且称为无名氏吧。初读此诗,被最后一句击中,虽然不曾体会如此忧伤的情感,却牢牢记住词句的忧伤。微妙的婉曲往往置于直白简洁的“单纯”诗句中,许多动人的抒情诗都是这样,初读只有朦胧的记忆。待到再三品味,才发现很多深刻的感受正是这样举重若轻,才显得更为难得。
涉江采芙蓉,第一句就让我备感亲切,芙蓉指荷花,外婆家姨妈家都有漂亮的荷花池,夏天有机会我都会去乡下摘莲蓬,荷花池中荷叶荷花相映成趣,采到的新鲜莲蓬直送入口,还有菱角、桃子、李子,说不清的纯天然食材,裹挟着玩伴亲友的欢声笑语,江南古时采莲旧事莫不过如此吧。每次看到江南采莲的古诗,总是不由得想到我们那些年的快乐时光。可是古诗往往以芙蓉暗关“夫容”,许多游子诗,抒发怀才不遇之情的诗歌都好用“思妇”口吻布局构思,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不论作者身处何种大环境小处境,没有谁忍心去谴责一位哀怨的思妇。作为女子,我向来不喜将美好的抒情诗全分析成悲惨戚戚的讽喻诗、游子诗。还好,品诗主观性强,且让我这么品析下去吧。
兰泽多芳草,自不用多说,如果你细心观察夏秋之交的江南乡下,这五个字的画面感简直呼之欲出。美好的季节,风和日丽中,准备好工具,邀三五好友,穿行在“莲叶何田田”“莲花过人头”的湖泽之上,归去的湖泽岸畔,嘻嘻闹闹,摘几朵莲花,兰蕙芳草一并置于发际、袖中,幽香袭人,岂不教人心醉?
美好的开篇总不会贯穿全篇,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第一层感伤卷上心头,美好的欢乐情景可能是思妇又一次的回忆,就像现在的我,思绪以一声长长的叹息声而止。然而这叹息来自一位怅惋立于窗边的女子,看着手边刚采下的娇美芙蓉,眼中幻出却是一张亲切的面容——她的心上人。长长的吁叹,点明了这忧思的源头,第二层感伤浓墨重彩。纵然自己所采的是最娇美的芙蓉,却无人可赠,所思之人在远道呵。将她处于美好、欢乐的采莲背景上,比将她放在孤身独处的清秋,更能烘托人物的凄清心境,我和她都明白这种众人齐乐我独哀,是怎样的让人无可奈何。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这两句空间已然转换,远方的良人回头看一眼故乡的方向,所见是长路漫浩浩。他望见的只能是漫漫长路、隔山阻水的浩浩烟云!他是否望见了家乡的山水、家中的佳人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当我读到“旧”“浩浩”,我仿佛听到了一位外乡游子的切切呼唤、无声呐喊。以前我会认为这种画面描写的是实景,他一定也是在另一个时空思念着她。可是如今再读,我明白“从对面曲揣彼意”的绝妙虚境才是高妙之笔,画面分隔、同时显现:一边是她手拈芙蓉,仰望远天,幻出夫容;一边是他返身回望,面容愁苦,眼神迷惘;两者之间,则是层叠的山峦和浩荡的江河。正是这样的静寂中,幽幽响起一句凄凉的悲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我更愿相信这声喟叹只存在她的心胸,至此,所有玄想终以此句喟叹了结,她缓缓抬眼,不过打个盹的时间,天气已暗,窗外的荷花池若隐若现,手边的芙蓉仍紧握手心,她明了似的微笑——原来梦中的喟叹,是你花开的声音呵!起身将花插入梳妆台边的瓷瓶。
当你读到结句,能否感受到:此诗浅白清丽,可是如此婉曲的表现方式,却如山泉之曲折奔流,最后汇成飞凌峭岩急瀑,震荡起撼人心魄的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