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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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无故消失，千影十分担心。本来她不愿意过早地把我们的关系公开给同学们，但是她联系不到我，焦急不安，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在我这边的同学。她亲自还跑来几趟，却无功而返。

“二十二天了，你想想，我每天寝食难安！”她清楚地记着日子，“谁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呢？突然之间就那么决绝，像飞来横祸似的，让我手足无措。以后不要那样了好吗？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不要逃避，不要放弃，都能解决的。如果你想放手，也请明说，我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

“对不起。”面对她，我只有无地自容。

对于我眼下的新职业，千影强烈地反对。为此我们各自发表了看法，千影对我的自暴自弃表示出失望和无奈。她的意思，仍是让我一边经营网店，一边继续写作。如果看好其他生意，她可以借钱给我。我不敢向她借钱，因为我不能确保还她。最后她说：“我不是瞧不起送外卖的，是你不应该去送外卖，这不是你的追求，这样会毁了你的！你想像一下，你穿着一身油腻的外卖服和我一起走进电影院的情景，那样和谐吗？”

“你的意思，是送外卖的连看电影的权利都没有吗？”我感到被打击，有些生气了，“还是和一个送外卖的在一起，你觉得很丢人？你看看，我的衣服哪里油腻了？讲卫生是一个外卖员的基本素质，否则会被投诉的。”

我随手拿起脱在一边的外卖服，轻轻拍打着洁净的表面。

我表面上的强势，正是因为内心的弱小。我知道她并不是在笑话我，但我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仿佛送外卖是要向世人证明什么伟大的命题似的。

“这是两回事！”此刻的她，肯定觉得我不可理喻，“唉，随你吧，希望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你出来这么久，见过儿子吗？”

我把外卖服丢在一边，双手捧起水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微微摇了摇头。

“你不想他吗？”

不想他吗？怎么会不想呢？我就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自从儿子出生后，除了酒驾被拘留期间，我和他分开从来没超过十天。有次出差，我刚到火车站，在等车的途中就开始想他了。翻着手机里他的照片和视频——那时候他还小，不会说话，却会走路了，歪歪扭扭的样子，十分可爱——想着六七天的差旅，简直要疯了的感觉，甚至想到要向单位请假，不去出差了。越看越想，便忍住不看，却又忍不住不看。最后，只能把他的照片和视频全部删除掉，才略觉好受些。在这离开家的二十多天里，几乎每夜都在半夜醒来，在思念儿子的煎熬中坐待黎明。几次跑到学校，在围栏做成的院墙外痴痴地望着校园里面，当课间操孩子们蜂拥而出的时候，我就激动得心都要跳出胸腔，可是一次都没看到儿子。孩子们都穿着清一色的校服，根本分辩不出来。他上下学的途中，又是用餐的高峰时期，我抽不开时间。

看到我默然不语的样子，千影猜到了七八分，她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一叠钱递给我：“知道你向来不跟人借钱，这次算是例外，去看看儿子吧。他妈之所以抢你的钱，我想她也是彻底没钱了，但又不想向你表示出软弱。你不是说他妈工作很忙吗？给孩子拿些钱，如果他妈哪天太忙顾不上给他做饭，让他到外面吃点。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饿着。”

不得不说，千影很善解人意，至少很善解我的意。我之所以这么久不去看儿子，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身无分文了。我总想给儿子透露一种思想，就是我虽然离开家，我仍然在养着你，你是幸福的。然而此时，我缺少这个资本。

“拿着吧，尽管我并不赞成你的想法——总把孩子惯的不懂得疼人。”她把钱放在了我的面前，拉好包子的拉链，口气不容置疑，“尽快还我哦，我也紧。”——我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如果她说她不着急用钱，我反而会认为这带着点施舍的味道。那样，我决不会收的。残酷的现实并没有让我坚强起来，而是越来越敏感。

多少年不借钱的原则，我这次决定要破例一次了。

我实在为难，网店多少有些收益，刚还了安家时借了朋友了的钱，所剩无几了。送外卖的工资，得等到下月十号才能结算。虽然我给别人讲道理时总说“穷养儿，富养女”，男孩子受点物质上的限制是没错的，但对于儿子，我又无底线地满足他的一切物质需求。大概我心里了然，自从我和他妈离婚后，他在亲情方面是缺失的，所以想以其他方式补偿他吧。

“好，这次我收下了，最迟下月还你。”我咬咬嘴唇，窘迫地说。

“不着急。”

“不，最迟下个月！网店如果有收益的话，可能近期就还。”我坚决地、郑重地说，惟其如此，我的那颗被打击了自尊的心，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知道了。”她显得有些不耐烦。

饭菜上来了，两份牛排，还有汤、水果沙拉及甜点之类。千影几乎没怎么吃，她不停地把牛排切成小块叉进我的托盘里，一边说：“多吃点吧，省不下的。我记得我们刚见的时候，我嫌弃你的大肚子，让你赶快减肥，否则不嫁给你，没想到现在连腮帮子都减下来了。我就纳闷了，一个送外卖的，还能缺口吃的？”

我停下了刀叉，感慨地吟诵道：“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池，鳞鳞居大厦。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无奈。”

她苦笑一下：“我真是服了你了，动不动就把一些小委屈推给这个世界，动不动就把一些个人的艰难上升到对社会的批判，至于吗？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就行了呗。别天天一副哑巴吃黄莲的样子，你又不是哑巴，有苦可以说出来呀！就算你是哑巴，觉得苦可以不吃，谁逼你了？我看呀，你是写小说写得出不来了吧。”

“还写什么小说呀？”我惭愧地低下头，“早不写了。”

“为什么啊？”千影惊讶地叫道，“这不是你的梦想吗？”

我的卑微的内心又被刺痛了一下。我把双手放在嘴边，呼了一口气，抹了把脸，然后把旁边的外卖服拿起来，捧在胸前，自嘲地说：“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就是个送外卖的，纯体力劳动者，那些吟风弄月的事，与我无关了。我现在的梦想就是，每天的订单能多些，跑得能快些，别的外卖员都罢工，人们最好一天到晚都在吃饭，每顿饭点好几个菜，每个菜都能单独下单……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说着，忽然觉得如鲠在喉，咽下不去，又吐不出来，憋出几滴眼泪。趁着往下放衣服的时候，抹了抹眼角。这时，我又有隐隐些后悔。我和千影，已经行走在两条路上了，还能交叉在一起吗？刚才她要离开，我为什么要挽留呢？片刻之前，我爱她到死；片刻之后，我又觉得全然不在乎了。仿佛挽留她，只是要证明一点，我有多么爱她；或者，只是想证实一点，她是否还爱我。

“你好好说话行不？”千影沉下了脸。

“好，好。”我端坐起身体，故作一本正经地望着她。

“你不是要为我出本书吗？还要用我的照片做封面的。这些都不算了吗？”

面对着千影的殷切期望，我不忍心再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了。

“千影，说实话，梦想每个人都有，但现实很无奈，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的。就算我写出一本书来，未必就能出。别看现在人人都在出书，都是自己花钱自己看，自娱自乐，连书店都进不去的，印好的书除了亲朋友好友送一些，其他的都在家里压箱底呢。所以，我——还是算了吧。”

“我可以帮你出呀！”千影郑重地说，“支持你写作，我是不遗余力的。”

“那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大了去了！”千影仍在试图说服我，“钻戒有什么意义？能吃还是能喝？除了能划玻璃还有什么用？而且据说钻石是垄断和炒作出来的价格，本身没多大用。可是为什么人们都喜欢戴呢？不就是个精神需求吗？你为我出一本书，远比送我一枚钻戒更有意义。”

这个话题，我们最终没能达成共识。

那次简短的会面，在各自的固执之中结束了。出了饭店，彼此的眼中都满含着泪水，互相对视良久，终究还是分别了。她走了，开着她的红宝马。之后，我也走了，骑着我的澳柯玛。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就算对爱有再多的无奈，但爱的本身，就足以让人掏心挖肺了。

手机响了。

她的电话，声音哽咽：“别哭，骑车注意安全。”

186

抽了个时间，转了好多商场，想给儿子买点礼物。看来看去，不知道买什么好。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玩具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了。我以前从来不一个人逛商场的，我讨厌逛商场。此时，面对着商场里琳琅满目的货物，却莫名地有股亲切感，带着一种陌生的新鲜，又带着一种熟悉的感伤。

驾照吊销后，不能开车带儿子出去旅游了，假如周末儿子不去他妈那里，两个人无聊，就经常逛商场，并不购物，只是像两个乡巴佬似的看新鲜。然后到商场的美食城里吃饭，然后一起步行回家。那种感觉很温馨，流淌着一种血脉相连的感动，一个正常男人是无法理解一个单身爸爸的心情的。

“咦，这个货！”

正当我神思不属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我认出来了，是柚子。他极开心地笑着，看得出来，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好，穿着很时尚，气色也不错，大腹便便，器宇轩昂。我虽然看不到自己的仪容，但自知很落魄。我茫然地望着他，半天才回应道：“柚子——”忽然想到了小美，想到我和她那段甜蜜却悲伤的爱情，一时百感交集。对柚子，我充满了愧意，又不由担心小美的病情，她好了吗？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问柚子。

“你现在干什么的了？”柚子问。

“我，我……什么也不干，在家坐着，辞职了，没有好工作……”我慌乱地答道，躲闪着他的目光。我的脸在发烫，烫得头都晕了。我想，如果我们不曾是好朋友，现在可能就是仇人了吧。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应当是很惨烈的，至少不会这么和谐。只是在好朋友这层关系的掩护下，就把一切变成了言不由衷的笑容了。

“那你正好搞创作了哇，那时不是挺爱写的么？”柚子依然在笑着，甚至发出了声音。但我分明感到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嘲讽。

“唉，写什么呢？不……写了。”

我低声回了一句，埋下了头，两只手互搓着，像个初见老师的小学生。我想我的样子十分滑稽，我听到柚子哈哈地干笑了几声。他的笑让我更加难堪不已。好在他笑过之后就说：“小美她们三个在楼上吃饭呢，我下来买点东西。你转哇，我走了。”

我嗯了一声，不知道他听到没有。我感觉到他离开后，才抬起头来，望着柚子从容而轻快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吃醋。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幸福的，不管是和我有过交集的还是陌生的，只除了我。不过想到小美在楼上吃饭，说明她康复了，这点让我很欣慰。

我茫然地出了商场，也没给儿子买礼物。

灿烂的阳光打在脸上，眼前顿时觉得开阔了许多，身体里仿佛也注入了一丝微弱的能力。是的，大家都幸福，我也幸福吧——忽然想起那部题为《幸福……》的书稿，刚写了个开头，它还躺在家里的电脑里。

街道对面刚好有家电脑维修店。我走了过去，花八百块钱买了一台二手电脑。

呵呵，我自己多么像一台二手电脑啊！

好吧，《幸福……》从头开始。

187

终于在蜂拥的学生当中找到了儿子。

一个月不见，他仿佛长高了，又瘦又长，相比之下，他胯下的自行车倒显得粗而健壮，这让我担心他能否驾驭得了。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我擦掉了眼泪，整理了一下情绪，抬起头，他已骑着自行车走了。

“儿子——”

追上他，与他并行了一会儿，我轻轻地叫了一声。他转身，看到我，认了出来，他站下了，双脚支着地。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对我似乎表示了一下急切，却又被陌生感变得很淡定了。或者说，冷淡。

是的，我们之间陌生了。不仅是他对我陌生，我也对他陌生了。尽管之前是那么地想他，但见了面，却不知该说什么。想抱他，却又觉得不自然了。我简单地问了几句他学习的情况，把买电脑剩下的所有钱都给了他。他不要，我把钱塞进了他书包的侧兜里。

之后，我就走了，骑得飞快，眼泪也在急速狂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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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无分文地离家后，过了一个月的局促期，慢慢地稳定了下来。网店或多或少有些收益，外卖发了工资以后，除去借千影的钱，还有不少盈余。给儿子预备了两千，自己留一千的生活费，剩下的全还银行了——银行的行长亲口对我说过，只要用心还，法院会根据实际情况推迟执行的。

给千影还钱，成了大问题，她不要，说以后再还。

为此，我专门去了一趟她所在的城市，但终究没能把钱还给她。那天的幸福，足以让我忘了所有的艰难和不快。她带我逛遍了整座城市，一花一草，一山一水，一街一巷，都记忆着我们的爱情。

天阴沉沉的，一片灰暗，我的心里却一片灿烂。初春的细雨一直弥漫不停，但谁都不觉得冷。我们在“大米的家”酒吧里第一次喝了龙舌兰酒，在“这条街”吃了各种我闻所未所的小吃，在北方的凄风苦雨中硬是体验出了烟雨江南的感觉，在“我的小玩意儿”店里花二十元买了一枚面值一亿的硬币，又要用这一亿的硬币收购人家的店面……甚至连一个夜晚的公交站牌都觉得别致雅趣，逗留不走，以至于我差点误了回程的火车。

千影说：“你来这里发展吧，你那个地方给你的记忆不太美好。”

是的，那个城市给我的记忆何止是不太美好，简直是灾难！那个被房地产泡沫催生出来的传奇城市，最后泡沫破灭成了传说。多少民工的汗水，多少家庭的血泪，冲刷出成片成片的烂尾楼，以及在荒凉的旷野上，建设成的只有横纵交错的道路的各种产业园区。但我对于那个城市是有感情的，我曾在那里贡献了我的青春和智慧。很多的工程我都亲自参与过，灌注了我的心血在里面。尽管已经腐朽，但我仍不舍离去。

我几次要给千影还钱，千影总是推脱，说这个时候谈钱，大煞风景。后来我坚持要还她，她含泪说道：“你把钱还给我了，你是心安了，可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只能作罢。

不过最后我还是还了。

我跟她要了支付宝账号，她很爽快地给了我。我忽然想到，她肯定是在计划着，等我把钱给她转过去，她再给我转过来。于是我又跟她要银行账号，她却迟迟推脱不给。我只能谎称，我还要跟她借一万钱，如果不给我银行卡，我就不借了，她才把银行卡号发给了我。

回去以后，我直接到银行柜台，给她转了钱。没留下任何卡号，她无法再把钱给我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