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人总是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也没什么意思。在我成长的路上,耳边充斥太多无时无刻不在洗刷着人生观话,比如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仅要读万卷书,重要的是行万里路,人生如蝼蚁,出头靠自己。当我刚刚坚定的树立起出去闯一闯的信念时,又有人说,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父母在不远行,在家百般好。于是我就这样好不好赖不赖的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三十几年,许多我的同龄人,早已在外面的世界冷暖自知的活着,看起来都很好,光鲜而有趣,但我倒也从不羡慕,如果三十几岁还被别人主动示人的美好而蒙蔽,那就差不多白活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容易,没有轻易得来的幸福,没有唾手可及的圆满,只不过大部分人在悲伤难过,艰难幸苦的时候,选择了一个人度过。逢年过节都是衣锦还乡的派头,我们就是这样傻不拉几依旧为着脸面而活的一代,虚伪的觉得那就是快乐。
我与翠姨不是邻居,只在一栋楼里住,她家在东头,我家在西头,抛开父母之间的交情,我与她算不上很熟,但与她家女儿倒是熟极了的。
谁的小时候都是一路与别人家的孩子比着长大的,翠姨家的女儿茜茜,就是陪着我们一众人等长大的——别人家的孩子。茜茜单亲,听说很小时候爸爸车祸去世,但她学习成绩好,被老师喜欢,被邻里夸赞,渐渐的,茜茜走路总是昂着头,原本一般的相貌渐渐充满高贵的气质,被夸的越来越自信,而像我们这些每每不定时受到言语刺激的孩子,也认了命似的与她划分了队伍。我妈总是说,你看人家茜茜,穿的衣服多好看,你看人家茜茜,英语这么好,以后有的是出路,你看人家茜茜,一点都不用操心……每每听到这些,我的内心竟从开始对茜茜的憎恶,渐渐变成了对茜茜的同情,因为我知道,她是受着全院孩子的咒骂长大的,这是件多不容易的事。
于是后来,没跟我说过几句话的茜茜大学毕业出国了,去美帝赚钱,留下翠姨一个人。我还记得那天翠姨摆酒席,在众人的夸赞声中频频抹着眼泪,我竟然还暗自想笑,你们不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吗,你们不都说赶上好时代的年轻人都该出去闯一闯吗?你们宣扬的一切成真时又想反悔,父母在不远行,父母在哪就是家,外出在哪都是漂泊,浪子的生活多困苦,悲情的一切都是为着自己的内心,做不负责任的满足。于是我整个席间暗自吃酒,也是唯一一次对茜茜做出的人生选择由衷的赞叹。
然后我就一个人在片老气横秋的地方,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工作休假,拿着一点差不多够生活的钱,默默的降低消费,抵抗迎头而涨,从不回落的物价。偶尔上网,看看新闻,后来渐渐明白新闻那些骗人的把戏,对跟上世界的脚步没有任何帮助,转而回头看书,书中描述的世界更加真实而清晰,至于脚步不脚步,落下也就落下了,因为似乎从来也没跟的上过。
出来进去的经常会遇见翠姨,有时听见她与其它邻居聊天,偶尔会提到茜茜的名字,茜茜给选的衣服,茜茜给寄的保健品,茜茜给买的手机,茜茜说这个有农药,那个转基因,茜茜天天都催着让去美国过日子,人家那里发达,不工作都可以领救济,癌症都能治好。茜茜家门口有菜地,狗比人都干净。于是我想,为什么翠姨不去美国生活呢?估计所有邻居都在想,既然美国这么好,还在这里死皮赖脸的待着干什么呢?
又过了一阵子,翠姨养了两条狗,还买了一个推车推着,出来进去亲切的与狗说着话,两条哈巴狗毛色纯白鲜亮,偶尔还束个冲天辫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有通人的灵性,除了对挨近它们的人狂吠,其余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与它们的大姐茜茜可是没什么可比性,枉了翠姨整天宝贝儿宝贝儿的当作孩子养,不知道茜茜见了此景作何感想。
有天中午我下班回来,遇见翠姨一个人带着两只狗在楼下晒太阳,我并不想与她搭话,便装作匆忙快步走过,谁想到翠姨喊了我,我尴尬的停下,也没太靠近,对毛发过敏的我,与跟宠物搂搂抱抱的人是无法亲近的。翠姨见我对狗有所防备,便将狗推车挪的远了点,然后故作熟识的对我说:“茵茵啊,我这手机的微信出了问题,你能帮我看看怎么回事吗?”我见她有点可怜,便接过来帮她看了看,然后她接着说:“茵茵啊,你啥时候有空去美国找你茜茜姐玩啊,出去走走,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多无聊,趁着年轻……”我心里一阵烦躁,把手机弄好还给翠姨,“这下好了,茜茜能找到我了,不然该担心了,谢谢你啊茵茵。”我在她的声音中着急离开,瞬间有些明白为何她在这片老气横秋的地方生活了这么久,却越来越孤单。因为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时刻在炫耀自己的人,何况长年累月炫耀的是同一件事。祥林嫂絮叨的是自己的悲苦,翠姨絮叨的是自己的骄傲,但无奈结果却是一样的。
本想着翠姨就这样跟狗儿作伴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它们绝不会厌烦主人的话语,年岁大了,又没什么着迷的爱好,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广场舞的团队们,似乎也被翠姨显摆烦了,不大能快乐的容下她,偶尔我躲着她走,瞥一眼她的背影,还有点莫名的伤感,半辈子围着孩子转,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时间,却忘记了有什么追求,该怎么生活,就像我妈说的,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有啥可做的。书上说,变老是从自我放弃开始的,果然一点都没错。
再一次跟翠姨说话,是我遇见她与别人起了争执。遛狗没有拴绳子,那两只平时远远看起来颇为乖巧的哈巴狗,竟然把人的手腕子咬伤了,双方争执不下,翠姨又哭又闹,对方要打电话报警,我实在看不下去,这么争吵也不是办法,于是出面将两只狗暂存在附近小卖部,又让翠姨带着人家去打狂犬疫苗,嘱咐翠姨问清楚疫苗一共多少钱,一并给人家付了,然后应对方要求再多赔了一千块做补偿,翠姨红着眼睛,默默认了这桩祸事,我想着她应是不缺钱的,只缺个帮她平事的人,毕竟她家茜茜挣着美帝的刀给她花,自己还有退休金,加上本来就是她自己的错,觉得自己的狗狗乖,不用栓也不会咬,人性焉能去理解畜性呢。
怕就怕在这件事过后,翠姨对我的看法起了变化,开始异常的热情,为此,我对自己的多管闲事懊悔不已。对于她的热情,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实在不是喜欢唠家常的人,更何况我自己家也同别人一样都是一地鸡毛,清净不到哪里去。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有天周末,翠姨竟然来敲我的家门,她神神秘秘的请我去她家一趟,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我说。我在孩儿他爸极度诧异的目光中,穿着睡衣就被拽了出去。
出乎我的意料,翠姨家没有狗,红木沙发的坐垫上也没有毛,我刚想问,翠姨便说:“狗送亲戚家养了,太费钱,上次那事花了好几千,心疼啊。”我登时想说,谁让你不拴绳,这也不能怪狗啊,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翠姨跟我都在沙发上坐定,也没给我倒茶,也没什么客套话,翠姨一脸严肃,“茵茵啊,我寻思半天,你是个好孩子,我得跟你交代交代。”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茵茵啊,昨天下午啊,我吐血了,然后我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但我不能等了,茵茵啊,我感觉我可能活不长了,吐血了,十有八九是那个啥,你是个好孩子,有点儿事啊,我得跟你说说,你茜茜姐离得远,跟她说了她该着急了,回来一趟不容易,机票那么贵,我先跟你说说,不然我这心里放不下……”
我赶紧打断她的话,“翠姨啊,你别着急,这件事情还没确定,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不如您等到拿了结果再说吧。”“茵茵啊,不行啊,我有预感,我想了半天,我得说,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我们家那些个亲戚啊,也没有可信的,茜茜奶奶那边的人,从她爸过世也就不再来往了,好些人啊,只念着钱,我只信你,你是个好孩子,回头我有个什么万一,你做个见证,有些事也能帮我转达给茜茜……”
我又打断她,我说:“翠姨啊,我到底是个外人,不然这样,您有啥想说的,我先帮您写下来,然后您自己保管,遇到个密码啥的,我给你空下来,你自己填一填,我也不看,这样行吗?”翠姨一听,连连说好,然后去找纸和笔了,我又看她的背影,只觉得凄凉。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一些金银细软的事,好在不多,我让她回头全都自己重新收好,琐碎了半天,终于记录完毕,我着急离开这个压抑的屋子,没成想翠姨又吞吞吐吐地说:“茵茵啊,还有件事,你得知道,回头看情况要不要告诉你茜茜姐。”我定住,应了她,她说:“之前啊,我跟人家一起存钱给那个旅游公司,就是前阵子出事那家,存的时候说是免费旅游,到时候还能拿回本钱,被骗了,告也告不赢,现在还有不少人在打官司,以后这官司不知道会有个什么结果,十有八九没希望赢,但万一赢了也是钱,我没跟别人说,那个,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得有人知道这事。”我问,“您投了多少?”翠姨吞吞吐吐的说:“两万……”我暗暗舒了口气,还好还好,比那些个被保健品骗光钱袋的人强太多了。
这事过后许久,我再遇上翠姨,她一个人在楼下晒太阳,活动筋骨,有点打太极的架势,对上眼儿也跟我打招呼,但没有以前热情,我有些好奇,不是因为她的态度,而是好奇她的检查结果,又不好去问,只能是带着这点好奇继续过我的日子。
我想翠姨的身体大抵是没什么问题吧,后来某天我跟一个学医的朋友聊天,他说吐血有很多种原因,并不一定就是大病,他曾经有个病人就是因为磕了太多葵花籽,又误食了瓜子壳,将喉咙扎破,咳出血来,而人一遇到这样的事,就会在心里无限的放大,越害怕越往坏处想,越往坏处想就感觉自己病的厉害。我回想后来翠姨的状态,大抵是没什么事,于是见了我自然觉得尴尬,没有以前热情也就合情合理了,由此,我释然一笑。
有多少人能在同一个地方过尽一生呢?我原以为可能我会,至少翠姨会,但是没过多久,我们这一片老气横秋的地方要拆迁了。楼下热闹了起来,人人见面聊的都是补偿金有多少,要钱还是要房子,每个人眼里都是崭新的未来,但这年头任何事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我妈说,黄土埋到脖子了,还要搬家,真是麻烦。在某种程度上说,人是群居动物,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邻居,无论好坏,都会带来许多的安全感,上了年纪的人,大都不愿意挪动,与那些因为拆迁一夜暴富的年轻人相比,年岁大了的人心里多半是惆怅与不安。
然而我妈说,翠姨终于打算去美帝生活了。找她女儿茜茜,过那种有菜园子,狗比人干净,癌症都能治好的生活,真是令人羡慕。
有人固守故土,不肯离去,即便孤单,影只寡寡,我想如果不是故土要拆迁,翠姨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吧,不管怎样,年岁大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是不错的。明日未知,谁人不年轻,谁人不黄昏,无论是何时日,祝我们都好。
雪江明,练静波声歇。
玉浦梅英初发。隐隐瑶林堪乍别。
琼路冷,云阶滑。
寒枝晚、已黄昏,铺碎影、留新月。
向亭皋、一任风冽。
歌起郢曲时,目断秦城阙。
远道冰车清彻。
追念酥妆凝望切。淡伫迎佳节。
应暗想、日边人,聊寄与、同欢悦。
劝清尊、忍负盟设。
——朱雍《塞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