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你们有什么用,不如领到崖坎边推下去。”小时候,红霞兄妹不听话时,她妈妈总说这样的话。每每听到这话,红霞就在脑海里搜索云顶山上的悬崖。红霞的家乡都是小土坡,很少有高山,红霞所知道的最高的山是云顶山,离她家有二十多里地,春游时老师领她们去过。山顶上云雾缭绕,特别是雨后,红霞坐在家对面的小山坡上望向云顶山,有一缕缕薄薄雾纱在山间缠绕,要是观察久一点,可见这些雾纱飘飘绕绕越积越厚,最后积成一团白白的云,停在山尖上,特别美,也许云顶山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吧。山中除了有茶园、桃园、梨园、桔子园,时不时还可以看见夹缝中生长的野栀子。云顶山悬崖边上的栀子花开得最旺也最香,女生们都想去摘又不敢去。这座山是红霞心里的天堂,红霞常常梦见它,一群孩子欢天喜地的在山里找栀子花,跑啊跑啊,跑到悬崖边,被那一大束栀子花吸引着。这时只见罗四娘带着几个娃,也来到悬崖边,他们排着队像跳水运动员一样,罗四娘的手轻轻一推,只听从悬崖深处传来“咚”的一声……红霞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罗家是红霞家的邻居,他们两家共用一墙。罗四娘生了六个孩子:罗大、罗二、罗三、罗四、罗五、罗幺妹,其中罗三夭折了,罗二和罗六是女孩。在那个年代,有五个孩子的家庭也挺多的,但罗幺妹家不同。罗四爷脑子活泛,又是个木匠,他是队上第一个走出去挖野斋的人。以前这个地方对外出打工都称挖野斋。每次过年时罗四爷就会从外地赶回来,总会为孩子们带些礼物,她家也会有多余的钱为孩子们制办过年的新衣。每每此时,罗幺妹都会带上好吃的来找红霞一起分享。红霞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她非常羡慕罗家,红霞的爸爸也是匠人,是石匠,她多希望她的爸爸也像罗四爷一样,走南闯北,给她们兄妹也带些新鲜玩意回来。但红霞的爸爸说,挖野斋有什么好,听起来就不好,像讨饭一样,只有在自己家乡混不下去的人才会去挖野斋。长大后的红霞想,如果那时称挖野斋为打工,她的爸爸是不是就出远门谋生计呢?难说,“打工”这词她爸也不会觉得有尊严吧。
那一年,罗四娘怎么也想不到年初送走罗四爷,年末迎来的却是一罐骨灰。罗四爷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成了队里至今唯一一个被枪毙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被火化的人。从此罗四娘一人拉扯五个孩子,白天不停劳作,晚上不停叹息。谁也说不清罗四爷究竟犯了什么事,但“枪毙”、“火化”足已让这个队里的人不寒而栗。罗四爷的事儿是个谜,罗四娘闭口不谈,可越是这样,大家越是好奇。很长一段时间生产队里男人们抽烟吹牛时,总免不了说罗四爷的事儿;女人们教育孩子也总是扯上罗四爷。罗家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巴,越来越封闭,队上的大部分人都很久没同罗家的人说过话了。其实大家都想找机会和罗家人聊天,当然聊天的内容都是有关罗四爷。男人们想知道真相,吹牛时敢拍胸脯;妇人们想知道真相,教育孩子时更有说服力。罗四娘知道大家心思,有意避开大家,见有人都绕道走,也不让孩子在外面玩。红霞已经有段日子没同罗幺妹玩了,罗幺妹不仅是她的邻居也是她的好朋友,她有些想念罗幺妹了。
罗四娘积劳成疾,再加心里苦闷,一病不起。罗家的几个儿子正是调皮的年龄,没人看管,在队里难免惹事生非,往往一点小事,就会被夸大其辞,大家聊天的时候会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罗四娘的咳嗽声越来越频繁,叹息声也越来越长。那段日子罗幺妹的外婆从云顶山那边过来照顾罗家。红霞常常听到她大声训斥罗家孩子的声音,说得最多的就是“不争气的东西。”
一天 ,因为罗四和王霸打起来,罗四把王霸的鼻子打出血了。王大娘带着王霸到罗家门口讨说法。王大娘那大嗓门,人没到声音就到了:“罗四,你把王霸打出血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罗四娘听是王大娘的声音,怠慢不得,连忙费劲儿地从床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喘了几口气后才有力气说话,“王大娘,真的不好意思?都怪我生病了,没时间管教孩子,对不起!”然后当着他们的面把罗四狠狠的训了。可是王大娘不依不饶,“流那么多血,这得吃多少肉,多少鸡蛋才能补回来!这可是血啊!不是水!”罗四娘面露难色,她家没肉没蛋更没钱。罗四看不下去,从罗四娘后面快步走到王大娘前面,把袖子捞起来,手臂又青又肿,一排牙印清清楚楚的印在上面,“这是王霸咬的,为了公平,让王霸把我鼻子打出血,我把王霸的手臂咬一口。”王霸,大家戏称他为王八,因为他遇事喜欢缩头。王霸的鼻子本来就有过敏性鼻炎,平时吃点炒豆子都会流鼻血,这次罗四没怎么用劲,而他咬罗四那口可是使了狠劲儿的。所以听罗四这么一说,王霸就往后一缩。王大娘当然明白,马上转移话题:“我家留的黄瓜种被人摘了,昨天下午我还去地里看了,三条大大的黄瓜种都快黄了,今天全都没了,王霸看见罗四在我家黄瓜地里割草。”“我没偷,是王霸自己偷吃的,下午我还看他嘴角黏着黄瓜仔了。”王霸急了,要是王大娘知道他偷吃了黄瓜种非得打个皮开肉绽,“你胡说!我怎么可能偷自家的东西?说我偷,人家信吗?而你罗四就是小偷的种,天生的小偷”。罗四哪受得了这样的欺辱,举起拳头砸向王霸,王霸一闪,躲在了王大娘后面,罗四的拳头挨着王大娘的手肘打了个空。罗四娘听着他们争吵,身体哆哆索索地抖着,可到最后还是用尽全身力气甩了罗四一个耳光,“我让你打人,我让你先动手!”打完一阵猛裂的咳嗽,都快站不稳了。王大娘见状,害怕罗四娘倒在自己面前,识相地拉着王霸走了。那天晚上罗幺妹外婆对罗四娘说:“生那么多孩子来造孽,不如带到崖坎边推下去。”罗四娘嘤嘤地哭起来。隔壁红霞妈听得真切,不免眼框红了,唏嘘一阵,然后就把这句话改编了一下,用在红霞兄妹身上。自那以后,罗四娘常年卧床不起,身体每况愈下,终于熬到罗家大女儿穿上嫁衣远嫁他乡,三个儿子中最小的也都成半大小伙子了,都跟着他们的叔叔到外地挖野斋了。眼看日子有点盼头了,罗四娘却熬不住了,在冬天的夜晚撒手人寰,来不及等到罗幺妹长大,罗家一大家子就剩下罗幺妹一个人在家了。
一个孩子管一个家会是什么样子?罗幺妹上学早,又比红霞大两岁,她辍学时,红霞还没上学呢,她理所当然的成了孩子王。在她家里,她像模像样地当上了大家的老师。她可以做很多其他孩子想做不敢做的事,她可以随便炒豆子吃,她可以把衣服剪了缝成包包,缝成拖鞋,她还把火勾烧热给自己烫头发,把面粉抹在脸上……没人说她,这个家她说了算。罗家和红霞家虽然共用一堵墙,但他们的门却是朝两个相反的方向开的。这点红霞爸爸颇为得意,他觉得两个相反的方向风水会截然不同吧,罗家的境况说明大门朝向肯定是不好的,那自家大门朝向应该就是不错了;还有虽然一墙之隔,却也不用与这家人总是见面,要去罗家,要在房子外面绕半圈。罗幺妹家门口有很高一段台阶,台阶上长年长着青苔,渗着水,从台阶下去,进门的左边是厨房,厨房像一个渗水的地窖,又黑又潮。往前走,就是堂屋,因为有个小天井,就亮堂多了。罗幺妹就是在天井旁当大家的老师。她会让大家起立,坐下,说“老师好”,教大家认字、唱歌,还要让大家举手回答问题。如果大家乖乖地当她的学生,下课她就会炒豆子给大家吃。罗幺妹家一度很是热闹,没上学的小孩子都喜欢去她家,各取所需,乐此不彼。但好景不长,没多久发生了一件事。
小时候家家户户基本不种果树,因为地里长出的粮食都不够吃,哪有多余的地种果树。但王家却种了一片桔子树,每到桔子成熟时,树上像挂满了小灯笼,特别漂亮。小孩子们远远的看着,边看边咽口水。那片桔子树就在王家屋后,王大娘早早的把两条恶狗拴在桔子树下,只要有人路过,狗就会汪汪大叫,王霸便会警觉的出来四下察看。队里的孩子都揣着贼心没有贼胆,连靠近那片桔子树都不敢。但桔子没成熟时,王家的安保工作就做得很一般。红霞家有一块红薯地挨着王家那片桔子树,红霞偶尔去割红薯藤回家喂猪,眼睛就忍不住往桔子树上瞄,看着桔子树上的青疙瘩从绿豆大变成玻璃球大了,心里就痒痒。在罗幺妹家玩游戏时,红霞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告诉大家王家树上的桔子又长大了,小伙伴们像被桔子那股酸味刺激到了咽起了口水,大家决定下午去王家屋后的小山坡割草,顺便看看那片桔子树。那天下午包括罗幺妹所有的小伙伴都下手了,每人摘了几个青疙瘩。桔子刚成形不久,又酸又涩根本不能吃,但单是剥皮时散发出的桔子味就已经让她们沉醉了。正当她们在湾子里分享这份甜蜜时,王霸迎面走来,把她们抓了个正着。本来她们还藏着掖着,但那股浓浓的气味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她们。王霸逮住机会就开始表演,“你们这群小偷,连命都不要了吗?我妈昨天才打过农药的,你们等着回家口吐白沫吧!”边说还边没收了她们的桔子,最后王霸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要把你们偷桔子的事儿通知你们的大人,让他们好好管教管教自己的娃。”小伙伴们慌了,刚开始只是有点担心会不会被毒死,现在更担心会不会被大人打死。王霸傲慢地看着她们,心里一定暗自得意,她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如丧家之犬。这时想不到的是罗幺妹站出来了,仰着头对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王霸说:“桔子是我摘的,我给她们的!”一群小屁孩附合着说:“是啊,罗幺妹给我们的,又不是我们摘。”王霸来劲儿了,“哦,我说是谁呢?难怪哦,这就正常了,小偷的种自然是小偷,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说完扬长而去。红霞他们不懂,但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只有罗幺妹脸都气白了,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回家的路上大家对罗幺妹表示感谢,因为她的挺身而出让小伙伴们免了一顿皮肉之苦。罗幺妹却说:“大家是好朋友,再说我家没大人!我不用担心!”大家一想,是哦,罗幺妹家没有大人,代大家背黑锅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接下来几天,个个小伙伴即没口吐白沫也没被家长兴师问罪,个个都生龙活虎的,偷桔子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可没想到红霞妈就凶巴巴地对红霞说:“你再往罗幺妹家跑,打断你的腿。”还说什么“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下假神”其他家长的话虽不一样,也大同小异,总之,不能再去罗幺妹家,在外面碰着也要疏远着她。红霞虽然心有愧疚,但为了保全自己,不敢向大人说出实情,其他小伙伴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大家心照不宣很快又在别的地方聚在一起,玩着罗幺妹教给她们的游戏,一样开心得很。红霞爸爸干活回来喜欢抱着红霞坐在大门口,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红霞想,罗幺妹也是幺儿,是个没人爱的幺儿。
罗幺妹很少出来,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她。转眼到了暑假,暑假也是农忙假,这个假期里要收高梁,收稻谷。坝场里总是很热闹,因为大家集中在这里晒水稻。大人们把水稻从地里担回来往坝子上一倒,大一些的孩子就负责翻晒,小一点孩子就负责驱赶前来偷食的鸡鸭鹅。中午,大人们都要好好睡一觉,蓄够能量下午才有力气和精力下田打稻谷。这段时间是坝场里孩子们的天下,没有大人管着。罗幺妹挑这个时候出来找红霞她们玩。女孩子玩什么游戏都觉得有趣,特别是罗幺妹参加进来,她总有一些有趣的新点子。半大的小伙子刚开始聚在一起打牌赌钱,可是大家兜里就那么点钱,打来打去,输赢都觉得没有意思。一天,正当这群半大小伙百无聊赖的时侯,隔壁队的邓麻子跳进他们的视线里。这里有必要说说邓麻子。他不仅长了一脸的麻子,而且腿特别短,身体比例严重失调,走路一瘸一拐。一只手象鸡爪子那样伸着并且永远保持同一个手势。总是穿着过长的发白的卡其蓝中山服,把原本就短的腿遮去一大截。感觉直接从身子上长出一双脚来,看起来特别别扭。邓麻子其实是个成年人,已经胡子拉渣的了,总爱笑,就像捡到什么宝一样。笑时露出很多粉红的牙龈和一口大黄牙,还是个缺牙耙,可能是因为腿脚不方便,摔的。说起话来叽里咕噜,全是客家话。说话时,很多口水在嘴里打转,嘴角挤出白色唾沫。但就是他,消息比谁都灵通,哪家有红白喜事,准少不了他去蹭吃蹭喝。他那双小短腿常常带着他奔走在蹭饭的途中。他总是不请自来,来了不给吃就赖着不走。当然衣衫褴褛的他也不可能成为谁家的桌上宾,主人也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随便给他一碗饭一些菜就行,这时邓麻子会露出那满足的笑容,在角落享用他的午餐。他真像叫花子,可是他又不是叫花子,他除了蹭饭吃,不会向谁讨东西,他有自己的家,有父母兄弟姐妹。他整日在外面晃荡,但到晚上是会回家的。在附近这几个队邓麻子是人们嫌弃的对象,同时也是娱乐的对象。偶尔他从队里的大坝子上经过,大家都会围着他问:“又上哪家吃饭了?”然后再逗上他几句,最后邓麻子大笑,众人也大笑,皆大欢喜。在这个炎热的中午,用队里人的话就是:秋老虎的屁股翘得很高。邓麻子也不知他从哪家蹭饭回来,横穿坝子时被滚烫的坝子烫得一跳一跳的走路,本来就是跛着脚,这下更滑稽了。在阴凉处乘凉的小伙子们看见这一幕,发出一阵大笑。然后王霸招手叫邓麻子过来,像大人一样如法炮制地逗了一阵子邓麻子,接着又是一阵大笑。笑完后邓麻子想要继续走,可王霸他们觉得好不容易逮着个乐子,让他走掉太不过瘾,于是王霸在邓麻子的眼前晃动着手指间的烟,说:“邓麻子,你在草须子上打滚,我就给你一支烟抽。”刚打回来的稻谷带有很多草须子,妇女们会用竹耙把草须子耙到坝子边上,晒干,然后用连盖(一种农具)把草须子上残留的谷子打一下。所以坝子边边角角上都晒有草须子。草须子和皮肤接触后,皮肤会特别刺痒。可邓麻子并不在意,二话不说就躺到在草须子上,来回滚动,引来大伙一阵哄笑。看大家笑得差不多了,麻子爬起来,不停的扒弄身上粘的草须子,不停的挠痒。好一阵后,他伸手向发起这场游戏的王霸讨烟,可是王霸又发话了:“邓麻子,你指一指这里边谁是你婆娘,我就把烟给你”。我们几个女孩吓的大呼小叫,东躲西藏,害怕被邓麻子指中,那真是奇耻大辱。罗幺妹年龄比我们大,长得高,又发育早,再加上她很会打扮,所以很出眼,所以邓麻子没有半点犹豫地指向她,指着的同时还红着脸。顿时大家发出刺耳的哄笑,罗幺妹恼羞成怒,抽起坝子边上的高梁穗就往邓麻子身上抽,邓麻子带着傻傻的笑容撒腿就跑,罗幺妹发疯似的在后面追,大孩子跟着罗幺妹后面追,边跑边起哄“邓麻子婆娘、邓麻子婆娘”叫个不停。小孩子觉得好玩跟在大孩子后面跑,队伍拉了好长。按说邓麻子是跑不过罗幺妹的,只是这次他变得很聪明,他往远里跑,不在周围打圈,都快跑出我们队了,而罗幺妹也知道她越追后面那群大孩子笑得越响亮,索性不追了,直接回家去了,谁都没看见罗幺妹的眼泪。
秋收结束,就到了开学的日子。红霞她们群孩子也背上书包上学了,她们有了新朋友,新游戏,开启了新生活。偶尔老师叫起立时,红霞还会想起在罗幺妹家时的情景,已经好久没见罗幺妹了,听说她同她叔叔一起到外面挖野斋了,红霞倒有几分羡慕罗幺妹可以见识外面的世界。
几年后,一场暴雨,罗家的房子倒塌了,连带和红霞家共用的墙也倒了。罗家没人回来,只是捎话同意红霞家用其他的地换他家的宅居地。红霞家的房子重新建了,原来的位置就再也没有罗家了,罗家不仅从大家视野里消失了,也开始在大家脑海里消失了。后来队里发生了两件大事,王霸坐牢了,因为偷东西;红霞考上了大学。
红霞偶尔还做那个梦:她们一群孩子在云顶山上欢快的跑啊跑啊,在云顶山上找栀子花。只是梦的结尾变了,她们来到悬崖边,只有罗幺妹敢伸出手去摘那一大束栀子花,然后分给伙伴们每人几朵,红霞在栀子花的香味中醒来。罗幺妹就像云顶山上的野栀子,长在悬崖边的野栀子,根紧紧的抱住岩石,只需要一点点土,它就会怒放生命,一阵风过,那香味儿泌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