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闪电,不断把破落的地藏庙在夜里照得雪亮,在间明间暗中不时显出地藏菩萨宝相庄严的脸,但这尊地藏的塑像好像少了一只眼珠,骤然亮相的时候颇有些诡异。
暴雨从庙顶的各个坍塌破漏处泻下来,在庙内污浊的泥地上汇集成数条小溪。
每当这种时候,华九都瑟缩在高大的地藏菩萨泥像后背的一角,这是整座破庙里唯一能完全避开雨点的地方,虽然还是不能阻挡彻骨的寒意在冬夜里袭人而来,但在大多数恶劣天气里,多少能给他些安全感。
但要想睡着可着实不易。华九一边蜷缩着身子发抖,一边在嘴里念《占察经》,希望借此来转移冰冷所带来的痛楚。
《占察经》是有一天他在角落里捡到的。反正这处所荒凉至极,早已无人来拜佛,连和尚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光了。华九有天流浪到此地,也就理所当然占了庙以为家,庙里所有剩下的破烂玩意儿都成了他的财产。
当初他为此可足足兴奋了好几日,从他记事起,就没有父母的印象,一直跟着白胡子的爷爷乞讨。白胡子爷爷对他还算不错,每次要来的饭都分给他一大半,自己只吃几口,吃完就笑眯眯地看着他吃。然后两个人就晒太阳,白胡子爷爷闭着眼讲一些菩萨和鬼怪的故事,有时还拿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教他写字。再然后有一天白胡子爷爷也不见了,他边哭边找,四处流浪,直到住进这座地藏庙里。
他还从来没拥有过那么多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虽然无非只是些蒙了灰的木鱼、烧到只剩小半截的香烛、一两块正好摔成奇形怪状的瓦片等等。他空下来就四处翻翻,看看还能找到什么漏网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有天他在灰尘里捡到了一个玻璃球,正好平时拿来把玩,后来他发现好像正是地藏菩萨缺了的那只眼珠,不过他对菩萨也没有什么虔敬之心,也就没有帮菩萨重新安上去。再后来他又在角落里找到了这本《占察经》,这两样东西成了他平时最珍爱的玩具。
《占察经》已经破损了左边的一小半,还掉落了好几页。不过他也只是识字,其实并不甚通解,有时随口念念,消磨时光罢了,今夜则念来驱寒。
但今夜的冷意仿佛尤其刺骨,纵他不停念经,仍是冻得浑身麻痹。
这时又一个闪电划过,庙里骤然亮起,两个颀长的身影突然凭空浮现在华九眼前,生生把他吃了一惊。
“啊!”华九忍不住叫出了声。
闪电转瞬而过,庙里也重新沉入夜色,不过华九仍能在近处看出悄无声息出现的,是两个男子。面相十分相似,俊俏瘦削,只是脸色惨白,像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病人。一个身着黑色长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另一个则身着白色长袍,照的脸色更加苍白。
华九叫了一声之后,这会儿反而惊得出不了声了。
黑袍男子面带微笑拱了下手道:“请问可是华九公子?”
华九想了下,犹疑道:“我是个乞丐。你们可能找错人了。”
黑袍男子又道:“请问公子是否华阴县人士,丙申年七月十五出生,今年二十岁?”
华九小声答道:“我也不清楚自己今年几岁。”
白袍男子突然冷冷接道:“没事,我们清楚。”
华九惊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黑袍男子笑道:“公子不要害怕。我们不是什么歹人。”
白袍男子又冷冷道:“我们也不是好人。”
闻听此言,华九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道:“你们可能真的找错人了。”
白袍男子冷冷道:“我们从不找错人。”
华九无话可说,带着疑惧的眼神看着两人,也不知他们有什么意图。
黑袍男子见状,又道:“公子勿惊,我二人是阴间无常使者。按三界寿录谱所载,您今夜阳寿将尽,该往地府报道。我兄弟奉命引路,特来相告。若公子准备妥当,请随我二人速速上路。”
无常使者?阳寿已尽?地府报道?
华九楞了一下,把这几个其实并不难理解的语句在脑里过了好几遍,方才缓过神来。
无常使者,一黑一白。他总算知道,这两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吧。
如此一来,他反倒不觉得害怕,平静了下来。许多时候恐惧都来源于对命运和前途的未知。知道要干什么了,反而心里就坦然了。
不就是死吗,他自幼无父无母,如果没有白胡子爷爷,说不定早就死了。何况行乞了十几年,人间的白眼、歧视、冷遇和嘲弄什么没有尝尽,有无数次甚至自己都想寻死早早了结。死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生无可恋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结果。只是他心里多少还有一丝怀疑,毕竟从来都是听说没有亲见,这世上真有阴间地府吗?真有黑白无常吗?这两人究竟说的是实情呢,还是有人假扮来戏弄于他。
不过转念一想,这么冷的冬夜,谁会冒着暴雨怒雷来破庙戏弄他一个小乞丐呢。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自己都笑了起来。
黑袍男子见他神情轻松了许多,问道:“公子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便随我们上路吧。”
华九闻言在漆黑中扫视了一遍破旧的庙宇,摸了摸背后的地藏菩萨像,虽然住的时间不短,但也确实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他长舒一口气,对黑无常道:“两位差官,请问怎么走?”
“闭眼!”白无常道。
华九半信半疑地闭上了双眼。刚一合眼,他就感觉两臂被人抓住,然后是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
“公子可以睁眼了。”几秒之后,他听得黑无常在左边说道。
“到了?”他边睁眼边问,然后发现自己已然不在庙里,而四周也不是黑夜,天色昏黄,像一团没有晕开的颜料。他低头看看自己,不知何时身上已经换了一套白色的长袍,脚上也多了一双崭新的靴子,他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干净的服饰。再转头往四周看。在他身后有一座荒山,不断有奇形怪状的鬼怪一样的生物带着人从盘山的山路上往下走来。而他自己则和黑白无常站在山脚,有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往远方。不过空气和天色一般,昏黄混浊,仿佛一团雾霾阻隔人的视野,所以并不能看清路的尽头是什么。
“这是哪里?”他好奇地问。
“阴山脚下。”白无常道。
黑无常道:“公子请随我们来,赶路要紧,边走边说。”
说完两人便领着华九朝大路的另一头走。
“这条便是黄泉路了。”黑无常边走边向他介绍道。
华九问道:“这里就是阴间了?”
黑无常点头道:“严格来说还不算,这里还只是阴阳交界。”
华九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黑无常道:“需先到前面奈何桥过关。”
华九又问道:“后面那些也是已死之人,前来报道的吗?”
黑无常道:“恩,都是,每个将死之人都会有两个鬼差前去引路,若是没有鬼差引路,死后会变游魂。”
华九道:“我还以为人死以后,都是你们两位前去勾魂的,人间就是这么传说的。”
黑无常笑道:“那我们两兄弟哪里忙的过来啊。一般人普通鬼差便引了。”
白无常哼了一声道:“我们只抓要犯。”
听到“要犯”两字,华九忽然心中一凛,不敢再作声。
黑无常哈哈笑道:“公子莫惊。我兄弟就爱吓唬人。我们只是引路人,不是去抓犯人。”
华九仍然有些心神未定,小声问道:“不是说你们都用锁链锁了人拉走的吗?”
话音刚落,白无常忽然从袖子里叮铃铃露出一截锁链来,吓了他一跳。
黑无常笑道:“那是有些平素作恶、或怕死之人,临死挣扎,不愿前来,那便只能拷住。像公子这样通透、爽利的,自然要以礼相请。公子,到了。”
华九定睛一看,前头赫然是一条几丈宽的大河阻隔去路,只是河水如鲜血一般殷红,且凝滞不流,从河面不断向四周散发出刺鼻的腥味。河的上方横跨一座石桥,桥这端站了两个鬼差模样的人,手执钢叉正在站岗。
两个鬼差看到黑白无常,远远地便行礼道:“两位大人今日亲自公干,辛苦!”
黑白无常也颔首致意。黑无常向鬼差介绍道:“这位是新死的华九公子。”
鬼差之一道:“例行公事,请勿见怪。”
黑无常答道:“哪里哪里。”
两位鬼差随即上前在华九身上上下搜索一番,很快便对黑白无常道:“两位大人和这位公子可以过桥了,请到对面喝茶。”
华九跟着黑白无常,边上桥边问道:“这个就是奈何桥?”
黑无常道:“没错。亡魂一过此桥,便再回不得头了。”
华九忍不住探头看看河下,又问道:“下面的河水为何颜色如此怪异,如此荤腥?”
黑无常道:“这是血河池,是地狱恶鬼遭受苦刑时所流的鲜血汇成,血中有诸人各种生前罪业,故不免荤腥。”
华九捏着鼻子点了点头,恍然大悟。
但仔细琢磨了一下“遭受苦刑”这几个字,实在又忍不住问道:“那……是不是每个人都需受刑?”
黑无常笑道:“哈哈,六道轮回,自有分数。”
什么六道轮回,华九完全听不明白,心中不免忐忑。若说之前初到冥界,还有七八分好奇,此时却忍不住开始暗暗盘算,生前是否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他自忖懂事之后便一直洁身自好,虽然行乞受穷,却从不偷鸡摸狗。但懂事之前呢,有许多事情都已记不清楚,万一无意间也曾伤害过小鸡小狗之类的,也不知到了阴间要不要被清算。
正如此思量着,一行三人已下桥到了对岸,忽然一个娇柔悦耳的声音传来。
“哟,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两位无常哥哥给吹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