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加班回到家。像往常一样开灯,扔包,甩掉鞋子,脱掉半袖衫,赤脚走进厨房,开始给自己做夜宵。
炒锅倒油,辣椒爆香,加肉末一起炒到熟后,放一点盐。挂面和小油菜放沸水汆烫,等面浮起后,捞出过凉水,浇上刚炒的红油肉末,撒一把葱和花生碎。绿的青菜,红的肉末,白的面,拌成亮亮堂堂的一碗,“吸溜”一声,吃一大口面,然后喝一口冰水,接着再吃一大口面。我坐在地上,脊背微微冒汗,啊,又是一个以热腾腾的红油拌面结束的夜晚。
什么时候开始习惯吃夜宵的呢?记不太清了。也不记得来来回回这么些年吃的那几百顿夜宵都是什么,但那些陪我在每个夜晚吃下滚烫暄软食物的人却是怎么都忘不掉的。
刚上高三那会的冬天,由于家离学校很近我可以走读。那时候晚自习一下课,我总是第一个兵荒马乱地逃离,一路踩着北方又冷又潮的空气,哐哐地把冰凉的月光甩在身后。
一推开门,又有好吃的,有时候是一碗撒了桂花的水磨黑芝麻汤圆,有时候是一锅淋了香油的白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冬笋汤年糕,那时的冬笋好像格外鲜,筋络分明,爽口无比,好像全天下的鲜味都铺天盖地洒在了你的舌头上;那时的年糕好像特别糯,吸饱了冬笋的味道,裹着温醇的热气轻轻往喉头滑去;那时的妈妈好像也分外温柔,躲在雾气的后面,慢慢搅动着大勺儿不停地往我碗里添汤。我只顾埋头咕咕喝汤,心暖得像热水瓶的胆。
后来,我高考发挥得并不是那么好。但那又怎样呢,在每个原本疲惫又泄气的夜晚,有人陪你一口一口地熬过去了,就已经足够了啊。
再后来,一个人出来读大学。大城市的作息总是往后平移好几个小时,夜生活丰富精彩,夜宵自然也是要吃得花样百出。能一起吃午餐的人大多不能一起吃夜宵,午餐是单调利落的,是程式化的,但夜宵就不一样了,夜晚是情绪的催化剂,夜宵也因此变得性感无比,而那些能跟你夜宵吃到一块去的人,一不小心就撞进你的记忆里,变成一块块不会褪去的淤青。
我有一群每周会固定时间一起结伴夜宵的朋友,起因是大家想要运动健身,就组了一个跑团,但每次跑完就会结伴一起去吃些东西,久而久之,明明是作为附加项的夜宵却好像成了比跑步更为重大的事情。而大家,也在一顿顿的夜宵之中变得越来越亲密,我一直觉得,能够吃到一起去,本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啊。
很多人总认为懂得去健身运动的人过的一定是清教徒般克制而自律的生活,其实也并不是,“跑步是为了心安理得地吃更多的东西啊!”你看,这才是正确的人生观嘛!
跑的时候格外卖力,吃起来也就特别勇猛。夏天的时候我们常常驻扎在路边的烧烤摊或是夜市豆浆油条铺。我最喜欢这种市井的地方,有人气儿,鲜活的。夜市的小摊儿多慷慨呀,随随便便就躺遍这座城市的每条街道,硬给这座白日里烟视媚行的城市里添了几分可爱劲儿。腿脚不平的旧椅子,掉漆的木桌子,油腻腻的暗黄灯泡,尖利刺耳的女人说话声,在暗夜里组成了一条流动的带着光亮的河。
我们就这么坐在路边,操着酒瓶子,开心地高声交谈。冰镇啤酒是必不可少的,罐儿的,瓶儿的,用塑料杯装的,配一口夏夜的晚风就这么喝下去,从牙床凉到脚趾头,记得要舔一下嘴边的泡沫然后再打一个响亮的嗝。烧烤可不是一串一串数的,得一把一把抓,鸡肉牛肉羊肉,脆骨翅尖烤肠,蛤蜊带子生蚝,孜然胡椒盐巴,还要烤个大茄子,加多多的蒜蓉,烤得滋滋作响,然后风风火火地吃起来。
冬天的时候,我们就去吃火锅,四川辣火锅,热气羊肉火锅,潮汕牛肉火锅,日式寿喜锅都是可以的呀。吃火锅的好去处大多不是环境雅致清静的,还得去喧闹的地方。最常去的那家一到夜里就挤满了人,戴金链的中年男人牵着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孩,身形粗壮的中年妇女们刚打完一场麻将,大家都围着一个云蒸霞蔚的锅子大口吃肉。
好吃的火锅光香气就能要了你的命,深吸一口,胃就已经开始不争气地分泌火锅专用消化液。调一碗油碟,等锅底开就可以涮肉了。牛肉涮到表面蜷曲开始变成灰白色的时候就可以吃了,筋肉绵密的牛肉搭上四溢的肉香在口腔不急不缓地弹跳,畅快!鸭肠和毛肚要放在漏勺里烫,要是不小心带出了几粒花椒,记得挑出来,不然嘴巴得麻好一阵子呢。黄喉脆生生的才好吃,所以烫一下就要赶紧捞出来放进嘴里,嚼起来会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开心。土豆红薯片要留到最后再下,不然都得融化在锅里。
一顿认真的火锅可以吃上好几个小时,大家的脸都被热气熏得潮红潮红的,嘴巴也被辣得红艳艳的,女孩子看起来就更可爱了。吃到饱足后得先铺陈四肢瘫在座位上缓一缓,然后才能站起来扶着肚子回家去。
后来,大家这么吃着吃着,虽然跑步一年多,可半点没见瘦。但那又怎么样呢,在每个原本要独自挨饿的夜晚,都有人陪你暖暖地饱饱地度过了,就已经足够了啊。
在这么多陪我一起吃夜宵的人里,有一个很特别的朋友。她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像一只安静的冰皮月饼,外面凉凉的,里面甜甜的,凑近了还能闻到糯米粉和炼乳的味道。因为家里管教得严格,从小就不准许吃路边巷口的小店小馆,也很少能够在夜里外出。一直以来,她都扮演着一只听话的软软糯糯的冰皮月饼,被装在漂漂亮亮的房子里。但上大学之后,她遇见了我,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神奇,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能很意外地成为朋友。
在我的带领下,她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盆烤冷面,第一颗糖油粑粑,第一块豆皮。我们每天在学校门口的黑暗料理街流连,在深夜的路灯下对着月亮打嗝。后来,她谈了一个自己特别喜欢的对象,但家里一直都不同意,最后她还是妥协分手了。刚分手那段时间她消沉至极整日靡靡,刚好那时我也有闲,实在看不下去,于是便说,咱们一起出去散散心吧。
随便定了目的地,当天买好机票,连夜就出发。我们到那里已经是后半夜了,办完入住放好行李,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饭的我一下子就觉得好饿,于是就拖着她出门觅食。那是一座小小的城市,没有声色犬马的夜生活,凌晨两点的街道就像被水洗过一样安静,只有很零星的几家店还张灯营业,但都是按摩的小发廊,闪着暧昧的光线。
我们走了几条街,终于找着一家小吃店,卖的是小龙虾,麻辣的,蒜蓉的,十三香的,都有。店里已经几乎没有客人了,老板是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手臂上有一个“狠”字的刺青,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学生写在田字格里的铅笔字,一点儿不狠还挺可爱。我已经饿到不行,只想大快朵颐,就立马点了两斤蒜蓉小龙虾,还加了年糕和面条。但她却说她不吃,因为妈妈一直告诉她,小龙虾是很脏的东西,所以从小到大,她都没吃过。
龙虾端上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被香掉了眉毛,真的是太香了,特别是在四下寂静的夜晚,这股香气就显得更浓烈了,浓烈得像是要把整条街的人都香醒。我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也不管烫,直接往里面捞龙虾,先用嘴嘬一口,蒜味裹挟着小龙虾特有的鲜味一下就在嘴里爆炸了,太好吃了,我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概是我实在是吃得香,她也忍不住举起筷子从里面夹了一块年糕,这一口新奇的滋味彻底触动了她味蕾的开关。终于她也戴上塑料手套,学着我剥虾吃虾,吃到尽兴处,筷子便也懒得拿了,就这么直接用手往里面捞面条年糕吃。
她大口大口吃着,眼睛水汪汪的,或许是因为太烫了,或许是因为太好吃了,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她,那么的不顾形象,又那么的酣畅淋漓,那么的随意可爱。终于,她吃完了,吃得干干净净,她摘下手套,满足地嘬了嘬手指。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如此放松舒畅的表情。
我问她,“还难过么?”她没说话,只是回了我一个响亮的饱嗝。
后来,她丢失的爱情还是没能找回。但那又怎样呢,在每个原本要痛哭流涕的夜晚,有人陪你香喷喷地挨过去了,就已经足够了啊。
前几日路过水果摊的时候,无意间瞟到了一堆绿油油的小橘子。心想,哎呀,原来已经这么冷了呀,年复一年,又到了可以吃橘子的季节。我的口味一贯很重,偏爱浓油赤酱,火辣刺激的吃食,但每次吃过这样的夜宵,胃就会非常不舒服,这个时候,要是能吃几个酸酸的小橘子,一下子就不觉得腻了。
微酸的橘子最好了,青里带黄,像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果肉饱满,汁液颤巍巍的。橘络不用扒干净就可以送进嘴里,舌头一卷,抵在上颚轻轻一压,就连鼻腔都是一股橘子香,让人不得不怀疑自己吃下的到底是橘子还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说起来,夜宵后吃个橘子解腻的习惯还是姑娘传染给我的。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无非是吃吃吃,只不过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更美味了点而已。过去这么长的时间,我大概已经忘了姑娘左手臂上痣的位置,忘了姑娘系鞋带的样子,忘了姑娘够柜子最高一层里的调料包的样子,但还是记得姑娘把冰凉的橘子一瓣瓣剥开泡在热水里时眼里铺展的温柔神色。
“又凉又酸,这样泡一下立马变甜了诶。”姑娘跟我不一样,一点都吃不得酸,所以每次都要把橘子泡到热水里再捞出来吃。当时我是很鄙弃姑娘这种奇奇怪怪的行为的,直到许多年后,我一个人住在外地的酒店里,半夜饿醒找不到东西吃,只有一个酒店送的果盆,里面是几个橘子和苹果。鬼使神差地,我把橘子瓣儿泡在了热水里,放进嘴里一尝,暖乎乎的甜蜜,真的是很好吃啊。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令人怀念的时光。两个人经常跑去很远的地方,就为了吃一碗面或者一块猪排,没关系,反正时间有很多。有时候吃得晚了,错过了末班的地铁,没关系,两个人可以一起慢慢走回来。好像就这样走遍了半座城市,不知道那些街道,那些路灯,那些吹进皮肤的风,还记不记得我们。
后来,姑娘还是像剥完橘子后留在手指头上的香味,被风带走了。但那又怎样呢,在每个原本黑得深不可测的夜晚,有人愿意变成陪你变成会发光的月亮,就已经足够了啊。
我想热爱夜宵的人大多热爱的是那些陪伴他们吃夜宵的人吧。他们就像是温暖的被窝,把我们包裹在里面,收容我们白天的疲惫与辛累,让我们有个地方能够暂时放下令人难过的生活。而沉湎于夜宵的人大多不仅仅只沉湎于滚烫暄软的食物,他们沉湎的更是这种温情陪伴的慈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