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已至，在这样的季节，每到黄昏时分，如果没有下雨，阳光已经不再那么炽烈，XJ广场上大大小小的男女成人与小孩，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神情悠闲地从广场边上的游泳馆进进出出。

他们身上色彩斑斓的泳衣和泳圈在本就耀眼的时间与地点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令人眩晕。

他快速地从泳池边走过，然而却没有忘记向水里狠狠地望上几眼，不知是嫌弃，还是艳羡，抑或是其他什么感觉。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他便没再进过泳池。三年前在江城的那个夏天，他和邓警官带着别人家的小孩去过几次附近高校的泳池。邓sir有着一副怎么吃都不会走形的标准好身材，他即便是每天跑步锻炼也只能艳羡。

如果只是看见那些身着泳衣套着泳圈的孩子，他也许并不会有太多的联想，但是当那天晚上浏览朋友圈时有位小学同学在老家那条河里——围绕在已然发福的他四周的是清澈的河水，背后是一大片盎然惹眼的绿——游泳的照片映入眼帘时，他便不由地想起多年前那个爱咬手指的内秀女同桌，在小学三年级那个浸染着昏暗颜色的暑假，被河堤外面的河水夺去了如他看到的这些孩子般年幼的生命。

是的，就是照片中的那条河。

那年，她九岁，他九岁。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但是他至今仍旧清晰地记得那个与同桌一起游泳的高年级女同学瘫坐在岸边的滑坡上惊惶地向大人们哭诉着刚刚发生的事情的情景。虽说高年级，其实也不过比他高了两级，也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她大声呼叫着，手足无措地哭喊着，重复着，“刘*红被水冲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漫长的一天以后，红同学幼小的尸体被打捞上来，全身的皮肤已被泡的发白。

那是绝望的惨白。

周围是黑压压的人群，他看见了她哭的悲天跄地的瘫坐在地上的母亲。

旁边有人上前安慰着。

然而，此时一切的劝慰皆是如此苍白，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那是怎样的一种撕心裂肺。

旁人又怎么能够体会？

河水瞬间放肆翻滚，席卷着悲痛汹涌向前，目之所及，万物阴沉，天昏地暗。

时隔多年，那位高年级的学姐早已没有了消息，他不知道如今的她对此会有着怎样的记忆，会否如他一样会想起那个与她一起游泳却不幸殒命的女孩，是否也会如他一样把那段经历刻意封存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不敢轻易开启回忆的阀门。他想她的心里肯定会很难过，即便，他知道那个女孩的溺水身亡与她并无关联，她们只不过刚好结伴去游泳，却一不小心就成为最后一个看到她鲜活容颜的人。

他们都在如此脆弱的年龄便亲眼目睹了生命的无情幻灭，生活对他们如此残忍，然而，比起已然香消玉殒的同样年轻正散发着旺盛生命力的红同学，他们又何其幸运？

有意或者无意，他竟忘却了害怕，也或者是好奇心的驱使，混在人群中跟着抬尸的队伍来到红同学的家。家里大概预知她已不可能生还，为她准备了一具棺木，那具预言着死亡的崭新棺木异常醒目地搁在院落的右上角。

随着凉席被缓缓卷开，放平，他又看见了没有一丝血色的红同学，静静地躺在院子的中央。

四周一片躁动，夹杂着惊愕与叹息。

他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天旋地转。再也看不下去，带着满腔的恐惧，挣扎着冲开人群，颤抖着疯跑回去。

多年以后，他的记忆就停止在看见她的那一刻。而红同学的家所在的那片区域，从此以后就成了他刻意回避的禁地。

那一夜，躺在楼顶的凉席上，他辗转反侧，彻底无眠，只要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红同学那张惨白的脸，似乎要对他说这什么。他顿时一个哆嗦，立刻努力张开双眼。

那时的夜空是那么清晰，他空洞地望着无垠的苍穹，上面有闪烁的星辰，有皎洁的月。但可惜，那微弱的光芒却无法驱散他的惊惧。

他继而又想自己是不是曾欺负过她，或者做过恶作剧，她会不会记恨，会不会回来找他寻仇？

接着便开始反省，开始后悔，又接着害怕。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毕竟，她是他的同桌啊。

临近凌晨，他才渐渐不支，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醒来，四周一切如故，他以为会渐渐好起来，脑海中的她会渐渐远去，然而孩子的记忆力总是惊人的，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甚至贯穿至整个暑假，他的心神始终无法安宁，他总觉得红同学就在某个角落，随时准备现身。

后来他想，她也许不会找他报仇，他们的同桌关系本就相处的还可以，然而，即便她只是显身打个招呼，他也会觉得好恐怖的。

九岁那年的那个夏天，他过的一片慌乱。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她的夭折与他没有丝毫关联，然而他却带着惊慌过完了那个夏天。

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除了响彻天际的蝉鸣。

此后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唯独记得，从那天开始，他再也没有靠近过红同学的家。

那么小的村落，每每不得不靠近时，他总会心惊肉跳，那天那个院落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会突然呈现在他眼前，而那一切，无不充满着绝望的死亡气息。那气息让让他不安，让他恐惧。

所幸，他也是小小的，那片禁地，总能绕过去。

随着年龄的渐渐长大，对于生命无常的逐渐习以为常，他开始在心底淡漠了那个夏天发生的一切，只是会有点忌讳，刻意不再想起。

如今，当他再回想起那个聒噪慌乱的夏天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害怕和惊恐，他知道人总会死去，人面对死亡的时候理应如面临初生一样坦然，生命既然有开始，便必然会有终结，说到底，其实并无实质的不同。

上天赋予我们生命，然后在以后的某个时点又召唤我们回去，仅此而已。

而中间那一段，才是我们的人生，才是我们应该倾注所有力气与努力的时段。

然而人又不可能单独存在于社会，而所有与之关系密切的至亲，又怎么能不悲恸？那天过后的没多久，他遇见红同学的母亲，她疲倦神情中那一抹浓郁的忧伤，成为他心中久久无法抹去的烙印。

她会有着怎样的伤痛啊？他总会这么想着，然而有时他也会想，幸好红同学还有个弟弟，中年丧女固然让人心伤，然而事情已然发生，生活依旧要继续，当她看见儿子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很欣慰，也一定会倍加疼惜吧。

那个村庄他如今已经极少回去，岁月的车轮滚滚向前，村庄在他的记忆中逐渐模糊，逐渐泛黄。然而多年前他小学三年级时的那个夏天发生的同桌溺水事件，却依旧清晰如昨天。

他想，比起这聒噪的世间，天堂，一定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