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薄荷
我的爸爸一九六二年出生在湘北水乡,家境贫苦,排行老三。我妈至今津津乐道,我爸当初追求她的时候,又穷又土又傻。爸爸那时刚从常德师专毕业,分配到县机关工作,薪水微薄,还得贴补家用,因此穿着十分朴素。爸第一次去妈家登门拜访,全家人拿眼光上下打量,实在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姨妈给爸削苹果,爸大概是头一回吃,竟用两只手捧过来,低头小心翼翼地啃,窘态毕现。交谈时,姨父不经意说道:“陕西的省会是哪里来着?”“西安,十三朝古都,秦皇陵和兵马俑所在地。”于是问到各省省会、江河山脉、人文历史,爸皆对答如流,神采飞扬,妈这才芳心暗许。
爸年轻时是个可爱的胖子。因常交际喝酒,长出了圆滚滚的啤酒肚。那时家里客厅挂着一面墙的玻璃镜,爸常晚饭后拉着我一起对镜跳健身操,我给爸伴奏,“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我们来做运动”,妈看着爸笨拙扭动的模样,在一旁捂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
爸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很容易与人亲近,不像我在陌生人前冷淡且羞怯。他与街坊左右相处得很热络。以前家附近王牌牛肉粉馆前有一棵大树,夏天傍晚大树底下好乘凉,大爷大伯们搬张桌子绿荫底下下象棋、打跑胡,爸常站在后面废寝忘食地围观,有时也忍不住下两局。高中时舅妈在兰江桥头开了家小商铺,暑气炎炎时生意不好,常半拉了卷轴门,四邻的店家聚在店内打麻将,爸后来成了那儿的常驻人口。
爸记人的方法是私下给人取绰号。小时候我有个姓廖的伙伴同住一个大院,每天放学后约在家里一起写作业。爸识得了她,又因常德方言边鼻音不分,给人家背地里取绰号“尿片”,有一次竟当面说瓢了嘴,气得廖小姑娘半月没来我家。初中时有个姓汪的小姑娘,爸见过学校春游时我俩的一张合照,照片上她脸颊嘟嘟的,有点婴儿肥,爸说这是有福之相,她必出身富贵人家,后来与爸谈论起她,“哦,我想起了,就是那个汪地主”。
爸很好学,常把“活到老,学到老”挂在嘴边。我很小的时候爸给单位写稿,那时候没有电脑,没有搜索引擎,家里积了厚厚一摞的报纸,爸得闲就剪裁下其中精彩的章句,用浆糊粘贴在笔记本上,以供写稿时参阅。像小学作文里常常写到的,有时半夜起夜,隔壁还亮着微微的光,钢笔在信纸上摩擦而“沙沙”轻响,飞虫在台灯下乱舞干扰了视线,爸轻轻挥手赶走它们,困倦地打个哈欠。爸这样坚持了很多年。
有段时间爸迷上了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周末总是搬把凳子,坐阳台上看得孜孜不倦。我不喜欢看书时阳光晃着眼,因此常担心爸的眼睛,爸执拗不听劝。除此之外,爸还爱看《曾国藩》、沈从文,并对钱钟书的《围城》极力推崇。家里有套岳麓书社的四大名著,爸常看常新,他爱极了《三国》《水浒》,独独不爱《红楼梦》,说“看不进去女儿家家的东西”,我却对此钟爱有加。大学念中文系,有一回暑假和爸散步,不知怎么聊到唐诗宋词,一人说上句,另一人接下句,我数次支吾着嘴答不上来,爸却记得比我多。我为自己中文系的身份惭愧不已。今年央视十套出了一个节目叫《中国诗词大会》,爸来电时常叮嘱我有时间可以一看。
爸执着于一些零碎细小的事情。祖国大好河山,他每去一个地方,总会写旅行笔记。他以前爱喝蜂蜜水,后来爱喝鲜榨果汁,一有空就做着喝,不忘给我和妈也留两杯。他爱收集毛主席像章,旅游时购买的地图他小心收藏着。他爱散步,每晚饭后雷打不动要去兰江公园散两圈,说是有助消食。年纪大了以后,爸不再爱看书,说视力下滑,认字吃力,他改听收音机。爸很宝贝他的德生牌收音机,每天晨醒时分,莺鸣雀和,爸开始打开收音机,听完以后,爸将收音机用布袋仔细套好,放回原处。没多久收音机坏了,播不出声音,爸心疼不已,按照说明书上的地址寄回原厂维修。半月之后,德生公司寄了一个新的回来,爸惊喜得写了封感谢信回过去,说果然是“有德之司”,前景必将大好。
每逢春节,央视会举办“我最喜爱的春晚节目评选活动”,并在正月十五元宵晚会上公布结果,命中的有机会赢取大奖。虽然春晚越来越无趣,但这是我们家的必备节目。每年春晚,妈将煮好的茶叶蛋端上桌,香气瞬时四溢。桌上用喜庆的什锦盒子盛放着熟花生、西瓜子、炒米糕、水果糖,爸和我们边看边探讨边吐槽,以前是填好报纸寄到电视台,后来是网络评选,这给每年的春晚增添了乐趣,尽管十多年了我们也没赢取过“大奖”。
爸天性豁达。他事业并不顺利,爸以前常德师专的同学很多后来都做了县长市长,他却郁郁不得志。起初也有心理失衡的时候,后来看得开了,也便不当一回事。爸最爱的词是苏轼的《定风波》,时常在嘴中吟咏: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后来因妈念佛的缘故,爸也时常读一些禅语。他爱唐代隐僧寒山拾得的对谈:
寒山问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拾得答曰:“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他用这些诗词来排遣心中的不如意。
不同于我这个路痴,爸方向感很强,每去一个城市就能迅速摸清城市的脉络。今年四月爸去北京游玩,途径长沙,适逢北京读研的闺蜜也来长沙看我。闺蜜热情地给爸规划旅游路线和乘车安排,我则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看《奇葩说》。闺蜜埋怨我不关心爸,我笑着回击:我不是不关心爸,他实在比我强多了,哪用得着我操心。这马屁拍得爸深以为然。
爸并不是万能而毫无缺点。也许是从小苦过来的,爸过分节俭甚至到了抠门的地步。爸一双袜子要穿好几年,随手关灯、淘米洗菜水冲厕所已不必多说,爸连电视机也要随手关。有时我和妈看得久了,爸心疼电费,在我们看得正起劲儿时“啪”关了电源,为此事我们吵了好多架。爸总有他的理由,说电视影像是强制式输入,不给人想象的空间,看过了就过了,没有余味,不如多看点书。小时候不听爸劝,长大才知书到用时方恨少。
爸对于家务事毫不里手。妈总是嘲笑爸被子叠得难看、连饭也不会做。爸不爱收拾,看过的书、喝过的茶杯、换下的衣服,总是随处乱放,常弄得沙发、桌子上乌七八糟。有一次家里请客吃饭,爸竟不小心打翻了酒精盘,酒精四散,火势迅速蔓延,爸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扑火,后得姨父用干抹布盖灭。我和妈因爸出糗而神色尴尬,爸却不以为然,吃饭时仍泰然自若,夸夸而谈。
我在长沙的租处,卧室的顶灯坏了,我因懒惰用台灯代替,一直未去更换。爸突然说要来长沙看我,我因知道爸在更换灯泡、电器维修方面不在行,又怕他年纪大了却要抢着帮我换,于是当天晚上临时买了灯管,鼓捣了一晚上也没能安好,只好作罢。第二天晚上下班回家,爸已到家,卧室灯火明亮,爸得意地笑说:“看,怎样,还是老爸厉害吧,我还帮你把卫生间的龙头给换了,旧的老漏水。”
我看着爸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心里忽然感动又心酸。爸已年过半百,岁月悄悄地爬上了他的额角、他的头发。我每长高一点,就发现爸又变矮了一点。大一寒假回家,半年未见,我那时才觉察爸原来个子那样矮,我几乎轻踮脚尖就能与爸平齐,爸不再是我心中高高大大的样子。
我很难受,原来爸不再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