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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老李骑着一辆生了锈的秃尾巴自行车飞速行驶在上班的路上。

经过一座大桥时，看到有许多人围在那里。

有的聚成堆议论，有的爬在桥栏上向下张望，空中还盘旋着七八架无人机，发出像蜜蜂一样嗡嗡的响声。

老李可没兴趣凑热闹，上班马上要迟到了，避开人群继续走。

忽然有人猛地把他拽下车，喊道：“老李，救人呐！”

老李想想，救人应该比上班重要，就跟着那人跑到桥栏边。

桥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河水里。

河水不深，到小女孩的胸部，她三分之一的上半身露在外面，拼命地挥舞着两条胳膊，大声喊着救命。

老李知道，河底积满了淤泥，小女孩的双脚一定是陷进淤泥里拨不出来了。

老李小时候下河耍水经常遇到这样的险情，好在他从小力大无穷，身手敏捷，每每化险为夷。

老李简单地分析了一下形势，就开始脱衣服，准备下水救人。

这时，人们纷纷围拢过来，举起手机、相机、摄影机对着老李拍照和录像。

这些人中，大多是自媒体主播，也有各层级的电视台、报社的记者。

七八根黑驴球一样的话筒怼在老李的嘴边，有的问他救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有的问他有几成把握，有的问他要不要给家人留几句遗言……

老李简单发表了几句感想，继续脱衣服。

刚脱下上衣，手机响了，单位的科长打来电话，问他为什么还不去上班。

老李实言相告。

科长很善解人意，说救人是对的，但是一定要遵守劳动制度，让他先回单位办个请假手续。

老李只好将刚脱下的上衣又穿起来，骑上自行车往单位走。

桥上的围观者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望着老李高大的背影，翘首以盼着他请完假过来救人。

老李去了单位，找文职员要来一张请假表，填好，找科长签了字，又找处长签了字。

一切顺利。

最后局长那里卡住了。

留着地中海发型的局长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请假表，提起笔，刷刷刷飞快地写下几行字。

老李接过一看，见写的是：转某处，请深入研究老李救人是纯属个人行为，还是代表着单位的行为，若在救人途中发生意外如何善后？

老李拿着批示了局长意见的请假条去找处长。

处长看罢，略一沉吟，大笔一挥：转某科，请认真学习局长的批示精神，深入剖析老李救人的性质，假如老李在此过程中伤残或死亡，算不算工伤或殉职？单位有没有必要赔偿？他的社保是该继续还是停缴？另，请你科务要杜绝官僚主义作风，要深入了解情况，实事求是，活学活用各条法律法规，拿出具体的方案来！人命关天，务要抓紧落实！

老李又去找科长。

科长把几个科员组织起来研究，最后达到统一意见：让老李写一封文字材料，声明他救人纯属个人行为，与单位无关，一切责任，均由个人承担。

这回一路绿灯，局长终于在老李的请假条上写下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同意。然后签上了自己潇洒飘逸的大名。

老李又猛蹬着那辆生了锈的秃尾巴自行车，马不停蹄地赶到那座大桥上。

围观者越聚越多，里三屋外三层地挤得水泄不通。

老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到桥栏跟前，那个小女孩还在河里喊着救命。

老李又开始脱衣服，脱完外衣脱毛衣，脱完毛衣脱秋衣，终于脱光了上身，正要脱裤子，一阵骚乱起，几个穿制服的执法人员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执法人员询问完情况，对老李说：“你这是典型的见义勇为，请出示你的‘见义勇为证’！”

老李摇摇头，说：“没有。”

执法人员说：“没证不能救人，赶快去考一个！”

老李又将刚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挤出人群，屁颠屁颠地骑着自行车考证去了。

各大主播和记者持续关注此事，他们面对着镜头慷慨激昂的演讲着，粉丝们狂刷礼物，一度造成网络和支付渠道拥堵，惊动了反诈部门。

老李去了有关部门，向那里的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

工作人员听说老李要救人，马上肃然起敬起来，不敢怠慢，拿来一张表让老李填。

老李填完表，工作人员说：“你先去做个体检，一定要去三甲以上的医院才行！”

老李又跑到医院。

排队挂号，找大夫开了体检书，交了费，然后逐项体检。

胸透、B超、心电图、CT……各种照；验血、验尿、验大便、验呕吐物、验分泌物……各种验；身高、体重、血压、心率、视力、听力……各种测量；肝、胆、脾、胰、肾、乳腺、前列腺、性功能障碍……各种检查，终于全部做完了。

老李拿着厚厚的体检报告返回有关部门。

工作人员认真看了一遍体检报告，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说：“你这血压有点偏高啊，先控制血压吧。”

老李拍拍胸脯说：“是比正常人高一点，但我从来没有任何不适，你尽管放心吧！”

工作人员严肃地说：“这可不行，‘见义勇为证’和驾照是一样的，一项不达标就不能通过，这是对你的安全负责，更是对公众的安全负责！理解你的救人之心迫切，但请你也理解一下我们，这是原则问题，违反了原则可是要丢饭碗的！”

老李无奈，只得采取各种措施控制血压。

他先去医院求助大夫，吃了一堆药不管用；做了一番按摩，使用了一顿仪器，血压不降反升。

最后大夫建议说：“还是在日常生活中慢慢调理吧，多锻炼，少吃肉，多做做深呼吸，少发脾气，保持心情轻松愉快。”

于是老李调整了自己的伙食结构，以吃素为主，实在馋得不行，就花高价买点海鲜吃。

同时，他把那辆生了锈的秃尾巴自行车扔掉了，开始跑步锻炼身体。

他沿着城市的周围来来回回地跑，每次经过那座大桥时，聚集在那里的吃瓜群众就列队为他加油，喊声震天，场面一度感人肺腑，甚至连国际权威媒体都点名表扬了他。

经过一番不懈地努力，老李的血压终于成功地降了下来，他顺利考取了“见义勇为证”。

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无数人的眼睛都盯着老李，围观者自发地为老李让开一条绿色通道。

老李做了个深呼吸，摆动着结实的手臂做了两个扩胸运动，迈着庄严的脚步，踩着红地毯走到桥栏边。

他脱掉上衣，露出了因长期锻炼生出的八块腹肌，惹得围观女子们一阵艳羡和惊呼。

就在这时，两辆车呼啸而至，车门打开，下来几个另一个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

他们走到老李跟前，说：“请出示你的救生员等级证书！”

老李茫然地摇摇头。

工作人员说：“那你先去考一个吧。”

老李指着下面的河水说：“水不深，不会游泳也能救她，她只是陷进了淤泥里，不是溺水。”

工作人员坚持说：“必须要持证上岗，不然你下去上不来，我们还得救你。”

老李觉得有道理，便穿上衣服，小跑着去游泳俱乐部学游泳去了。

这个倒不难，老李很快拿到了“初级救生员证”。

无数人的目光再度聚集在那座大桥上，聚集在老李身上。

然而和之前的情况一样，老李刚脱下上衣，随着一声“手下留人”的高呼，保护未成年人组织的工作人员赶到了，他们要求对老李进行心理状态鉴定，以确保他在救援小女孩时不发生猥亵行为。

老李说：“我闺女都比她大了，我哪有那个心思？”

工作人员耐心地做着他的思想工作：“还是做个鉴定吧，以备无患，以前就发生过类似事件，引起了不良舆论，直到现在都平息不下来。”

围观群众中多有知情者，大家七嘴八舌地把那件事复原了出来：

有个女人领着八岁的女儿乘坐某购物商场的电动扶梯，她只顾低头玩手机，没注意到身后的女儿不小心从扶梯上翻了出去。

这孩子也是机灵，情急之下，双手攀住了扶梯的塑胶履带，吊在半空中由履带带着向前移动，一边高呼救命。

她的妈妈早已走下扶梯，低头玩着手机走远了，根本没听到她的呼喊。

眼看扶梯的履带就要走到尽头，小女孩就要坠入七八层楼高的下面，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猛冲过来，一把抓住小女孩的一条手臂，俯下身体，另一只手托住小女孩的臀沟，连托带拽，总算把小女孩救了上来。

整个过程被监控拍到，被传到网上，有人谴责那个小伙子对小女孩存在猥亵行为，救人就救人，干嘛要摸人家那里？

还有专业人士分解视频，发现小伙子在救人过程中，前一只手放开了小女孩的手臂，转移到了她的胸部。

有人拿出手机，给老李看了那段视频。

老李看完，说：“这个小伙子力气小，所以才要托住小女孩的屁股，我的力气大，双手夹在她的腋窝下，一下就能把她提起来，保证不碰她别的部位。”说着握紧双拳，屈起手臂，向人们展示他壮硕的肌肉。

工作人员说：“你还是做个鉴定吧，不然到时候出点什么情况，有人指责我们不作为，我们很难办，处理你吧，你确实是救了人；不处理你吧，没法向民众交代。”

围观群众持两种意见：

一种认为救人要紧，不必考虑那么多。

一种认为确实有必要对老李做个心理鉴定，还应该调查他有无类似劣迹。

争执不下。

老李低头看了看兀自挣扎在河水里的小女孩，推托着不想去。

工作人员亲热地搂着他的肩膀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去吧，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老李只得去了。

一家知名的心理诊所给老李出具了心理鉴定报告，他的心理状态非常健康。

未成年人保护组织也对老李的过往做了一个细致的调查，走访了认识老李的所有人，没发现什么问题，最后郑重宣布：老李具备救人资格！

掌声雷鸣。

然而还是不行。

又一个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前来干涉，要求老李应该进行一段时间的学习和实操演练，以确保他在救人时不伤害到人。

这也是有案例的，一个油腻大叔对一个妙龄少女实施强暴时，一个退伍军人仗义出手，打伤了那个油腻大叔，被警方以“故意伤害罪”拘留了14天，而且或将面临四年的牢狱之灾和60万元的天价赔偿……

老李说：“我和他的情况不一样，又没有人要侵害她，我总不能把河水打伤吧？”

工作人员说：“还是学习一下吧，不然我们很难做，网络时代，舆情不好控制。”

于是老李又通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演练，取得了“应急救援资格证”，同时与小女孩的家长签署了一份免责协议，大意是，假如老李在救人时，致小女孩伤残或死亡，家长不能追究老李的责任，也不能去有关部门闹事。

接下来，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怀疑老李以救人名义自杀骗保，于是双方也签署了一份免责协议：假如老李在救人过程中伤亡，保险公司不予赔偿。

接下来，城管来了，说老李救人时，极有可能从河中带出淤泥，影响市容整洁，所以要老李提前报备，以便环卫工人及时跟进清扫。

接下来……

接下来……

接下来……

许多年后的一个除夕夜，满天绽放着璀璨的烟花，白发苍苍的老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手里提着一碗刚出锅的红烧肉。

他走上那座大桥，桥下的河水结了冰，当年那个小女孩，也已是一个七旬高龄的老太太了，她的下半身冻结在冰里，上半身露在外面，两条手臂爬伏在冰面上。

她看到了老李，冲他招手：“大爷，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孩子！”老李说着，走下桥，顺着河槽的坡道艰难地下到冰面上来，走到老太太跟前，放下那碗红烧肉，揭开盖，“吃吧，你爸妈以后不能来看你了，他们都过世了。”

老太太问：“那你死了以后我怎么办？”

老李说：“坚持着，总会有人来救你的！”

“你还不能救我吗？”

“不能。”

“为什么呀？”老太太吃了一块红烧肉，“证还没考全吗？”

“考全了。”老李盘腿坐在冰面上，点起一支烟，抽了两口，“这些年，我考的证和各种批复文件有两吨重，终于没人阻止我救你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老李沉默了半晌，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只是我的‘见义勇为证’因连年未进行年检被吊销了，我已超龄，不能再重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