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彬,2008
有人说学问贵在通脱,我十二分的同意。不通脱容易钻牛角尖,容易极端,容易分帮分派,以占了某山头自居。比如现如今搞翻译实践和译论的就颇成水火之势。“实践派”认为翻译理论纯属胡扯,毫无作用,既不是来源于实践,更不能指导实践;而“译论派”面对挑战时,则喜欢祭出“某是搞理论的,让我做实践是胡搅蛮缠”这样的挡箭牌。我看这两派人物就都缺了些通脱。玉陈先生翻译实践是高手,而且颇有钱锺书孤独求败的风骨:出手必为高手,但轻易不出手。不像许多也有翻译实践作底子的人,断然否认有任何翻译理论存在。先生不排斥翻译理论,并言译论乃是给译者壮胆的,且不吹毛求疵,不非得逼翻译理论去“指导实践”。
盖古今中外的译论家,成就大者,皆既善译又善思的通脱学者。如玄奘,如严复,如奈达。玄奘之五不译说,用于指导初学译者,切实可行。严复之“信达雅”说,被后人重复到了几乎都成了“政治上不正确”的程度,仍难以为后世论者超越。奈达之功能对等,开译学新境,将读者反应作为翻译的评价标准,使译学与文学批评终于齐头并进,摆脱了印刷文字的桎梏。此三者,都不是深陷语言丛林的学院派,而是身体力行做过翻译,又转而指导人翻译的人,方得如此通脱切实之言。由此见,译论并非水中月镜中花。不论是玄奘的五不译还是奈达的功能对等,虽都不是见方抓药,药到病除的东西,但足以给译者打气,令其师出有名,而不至于好不容易译了,别人一诘问就退缩,就怀疑自己的工作。
然则今世之译论,能达如此境界者鲜矣。泱泱译论之中,其善者,确乎能指南后进,引其早入正途;其不善者,却易使初学此技者误入符号学等现代玄学(或曰显学)之丛林,夸夸乎沉入“纯理论”泥潭。于实践,则既无总结归纳,亦无指导,徒增此道中人之谈资尔。善者如前述玄奘严复奈达之言论;不善者如今则洋洋大观也,读之头痛,读后昏昏之论,多属次类。
吾曾师从山东大学堂英语系教授李玉陈先生,习汉英实用文体翻译,凡六十学时,细品慢咽一篇千余字的文章而未竟。其间人文地理,科技民生,莫不谈及,但涉及译论,先生却不多言,除却对于只会“论译”不会“译”的人不屑;遇到学生提及严复之信达雅说,则说“信”与“雅”二字,实乃蛇足,作为翻译标准,一个“达”字足矣。
信达雅之说,论之者甚多,但多集中在“雅”这一标准当与不当。盖“雅”字几乎为中国文学之元凶。每朝每代文学之没落,几乎总是雅字搞鬼,文人竞相一味雅下去,雅得没有了读者,只好再来一次文学的革新,唐宋八大家的出现,不就是这样背景么?唐诗之后宋词,宋词之后元曲,也些许有雅的参与。因此,雅字要不得,应没有多少人反对。今世研究生扩招,翻译方向的研究生也扩,而且翻译方向的研究生少有习学翻译实践技能者,举目间,似乎都是研究翻译理论的。因此中土本来不多的翻译理论提法,已被人反复咀嚼,几乎到了提起来就要倒胃口的程度了,此中尤以“信达雅”为甚。但颠来倒去,却很少有人能达到玉陈先生的认识境界。其实,对于玉陈先生的提法,能体味出内涵者已不多见。先生从未撰文专门阐述这一提法。我在自己实践加教学的基础上,揣摩其深意,渐渐有了些心得,略记如下。
“信”之不可取,在于初学者见“信”思意,却解决不了该信的到底是什么:是纸面上僵死的文字,还是动态的意思;是原文的结构,还是意旨。从信字出发,容易产生所谓意译与直译这样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二分法。西方译论也有意译与直译之分,但那是建立在印欧语系诸语言共同语源的基础上,与英汉两语言之间的关系不可作同日语。其实汉英翻译本不应有直译意译之争。古代人以文言写作,现代人以白话文写作。若要现代人以文言译西文,则直译意义之二分是否合理,豁然可明。现代人操起文言,立即会意识到自己以前所坚持的词汇和句法对应,确乎是虚无之物。归根结底,译,是译意、译义。试想,“苹果”之与apple,直译耶,意译耶?
世人言及译论,必称严复,而审其原文者少。为避免妄下断语,此处先引严氏原话。严几道《天演论》例言曰:“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论及达,又曰:“故西文句法,少者二三字,多者数十百言。假今仿此为译,则恐必不可通,而删削取径,又恐意义有漏。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善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今世所谓“语篇翻译”,早已包容在严复的论述中,语篇翻译,唯名词新也,概念是早就有的。另外细审严复对信和达的阐述,我们会问,何时会“信”而不“达”呢?不达的文字,能否称“信”?有无此可能?盖后世之人,谈及信达雅,多半会偷换概念,将信看成了主观的态度:译者是否忠实于原文,因此才有了“信而不达”之说。严又陵之信达观,却是本从初始,即超越了这种陋见,指出“为达,即所以为信也。”由此句可见,严复的信,是超越了僵死的字面对应的信,是动态的信,为信之目的,即可为求“达”所采取的手段正名(justify)。其实只有不合格的译者才会主观要“信”,而力所不能及,不但其译文做不到客观的信,就连其内心对原文的解读,也无法信。这种情况,完全是翻译理论所应探讨的范畴之外,把它拉扯进来,除了把水搅浑,没有任何的好处。排除了这一情况,我们先明确对译者的假设:双语完全过关,理解没问题,表达也没问题。到了这一境界,我们会发现,信字果然是多余的了。一个达字,则可以有说不尽的妙处。
达,可以是达原文作者之所欲达。欲求此,则译者需多做功课,成为知晓原文作者的专家,并且在学识见解上尽量接近原文作者的水平。
达,也应是译者理解能力、文字功力所能达。诗无达诂,我们读诗,每个人心目中自有自己的见解,这种见解,也就是一种广义的“翻译”。盖我们译诗歌,也只能由此出发。因之,译诗者,必先是诗人。穆旦译雪莱,即如此。
达,也是文本随时代变化其意指和意旨亦变化,达意指变化之达。因之,如今译西方古人作品,无需作时代对等,以中国同时代文体译。因之,圣经才需要反复翻译,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译本。因之,《道德经》等经典的解读(实乃翻译),才会代代相替,无穷尽时。奈达之动态对等,之功能对等,亦与此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