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机响了,铃声是系统自带的,大概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用这款铃声,因此,响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要接电话。
“您好,请问是X先生吗?恭喜您通过了面试,请您下周一到公司办理入职手续。”
“...啊,是吗,通过了,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吗…是嘛是通过了…好的,谢谢您,我下周会准时到的…”
对方挂了电话好一会儿,他还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手机黑屏映出来的自己的脸,除了松弛下垂的眼袋和紧锁的眉头,他再也找不到什么显著的外貌特征,更不用说年轻人的活力和渴望。他真的认为,自己不擅长那样的工作,可是他为何要去面试呢?似是无意识地,他朝着自己住所的方向前进。他住的小区,房子普遍老旧,但胜在生活设施齐全,交通方便,而且租金也便宜,于是他随便看了一间,便租下了。
回家路上,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一直想要抹去却不忍抹去的画面,混浊的调色盘,飘渺的遥远的话语,“你的画让我感到悲伤…”
忽然,一幅画映入他的视线,乍一看,仅仅只是一幅普通的风景油画,运河闪着粼光,河水似被赋予了生命,跃动着,对岸是一排被涂满色彩的房屋,没有一个角落的空白,夕阳更是为所有的一切添上了一层浅淡的橘黄色…仔细一看,却发现,河边坐着一位画家,可是他画的却不是这静谧的世界,而是一个流着眼泪的人……而画家的视线却似是对准画外之人……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酒吧的落地玻璃窗前,而那幅画,是酒吧内唯一的装饰物。他无法动弹,因为这幅画所呈现的一切,与他脑海里浮现的一切太过相似了,画中的画家更像是一直在盯着他,眼神一直不偏移,似乎想告诉他什么,传达着什么,他驻足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拉门进去了。
这是家狭小,却素净,明亮,不带一丝暧昧气息的酒吧,这里没有供客人看球赛的电视,更不用说其他数码设备,这里只有一台老旧的黑胶唱片机,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伴着黑胶唱片独有的炒豆似的杂音,缓缓流出,一瞬间像能唤醒回忆的香气,充盈整个空间。站在吧台后的调酒师,仔细地盯着一整柜各式各样的酒,似是在思索着新的配方,并没有与他搭话,吧内也没有其他客人。
老旧的住宅区,素净的酒吧,墙上的画,画中的画家,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不说话的调酒师,刚刚接到的通知,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也说不清什么不正常,在这不和谐的混沌中,他要了一杯红酒,坐在落地窗边的木制小圆桌边,看向窗外。窗外的街灯,一闪一闪地,似是伴着吧内的音符在起舞。窗外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人,他们似乎都在奔向某个特定目的地,眼神中总是透露着焦躁与不安,这究竟是生活原本的形态,还是奔向死亡的前奏?他想,我刚刚在窗外,也是这样的状态么?奇妙的是,我刚刚仍在窗外的世界,现在我却在窗的另一侧审视着来往的众人。更奇妙的是,这混沌的,不合理的,不和谐的一切,竟没有让他感到不安,相反,来到这座城市接近三个月了,他第一次感到平静。
他从前并没有喝酒的习惯,当然不常去酒吧,但自那之后连续两周,他下班后都会鬼使神差地奔向那家奇妙的酒吧。调酒师从来没有询问过他想喝什么,一见到他,就会放一杯鸡尾酒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搭话,直接拿起来,便径直走到窗边的小圆桌,静静地看着窗外,一口一口地喝着。
吧内有时候放的是Bill Evans,有时候是Oscar Peterson,有时候是Beatles。
在这家酒吧内,他觉得自己重新拥有了情绪,“是音乐和酒调动了我的情绪吗?不,还是说我本来就有情绪,自己却察觉不了,而酒,音乐,和整个酒吧的空间,就像画家一样,把我的情绪当成现实的景物一样,细致地勾勒渲染出来呢?”他瞬间觉得很恐惧,这酒吧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背后是谁在窥探着我的情绪,还是说我已然被这个空间控制住了?这酒吧是真实存在的么?那么身处这个空间的我呢?
离偶尔撞入那家奇妙的酒吧,已过了三周。每一天他都想远离那个地方,那绝不是现实之地,若沉溺其中,必然万劫不复,但纵使他如此告诫自己,最后他还是会坐在相同的位置,任凭自己沉沦在与他的情绪混为一体的音符和酒精中。
第四周的周一,第五杯酒后,他任由醉意带走自己的理性,轻轻地阖上了眼睛。忽然,耳边响起熟悉的,柔和的,却仿佛从远处飘来的声音,“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他猛然惊醒,回过神来,四处张望,周围没有一个陌生人,他焦躁却无力地转向调酒师,问到,“刚才有人跟我讲过话吗?” “在这个空间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