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大唐特使
“不识字?这是特使文牒,已盖国玺!”
大板牙一怔,茫然看了眼黄纸,目光只在那玺印上停了半晌,又瞪向那中年人双眼,便觉有股无形的压力透过来,身形似矮了矮,不由收了弓,却仍冷硬道:“你说这是什么?”
“大唐鸿胪寺签发的特使文牒,持牒之人,所携货物,概不勘验!所带人众,概不盘查!”
大板牙的脸色有些变了,两眼急探向刘猴儿处,刘猴儿早已蹿至他身侧,亦看了那黄纸半天,只对着大板牙摇了摇头。
大板牙脸色变换不定,咬着牙道:“你说这是特使文牒,这就是特使文牒了么?”口气却已不似先前蛮横。
“呵呵,偌大玉门关上,竟无一个识字之人么?”
大板牙听出了中年人口中的轻蔑之意,脸色又发白了,一旁的刘猴儿两眼咕噜一转,忽向大板牙轻声道:“那‘突厥废材’似认得两字,烂醉后常拽首酸诗,不如将他找来?”
大板牙自鼻孔里“哼”了一声,脸上露出极为鄙夷的神色,“那厮今日不当值,不在烂泥里打滚就在几个破窟里挺尸。你让我去何处寻他?”
“我去寻他,至晚天黑前,必让那厮醒着回营。”
“那这些人……”
“校尉忘了么,关上有个驿馆,这几日正空置着。”
大板牙闻言似轻松了些,两眼却从中年人、红发女子、“云郎”及其身后的遮着黑布的筒状物上一一扫过,扫至杜巨源时,却见他一拱手,依旧含笑道:“关上可有驿馆?甚好,我们这队人这几日赶得急,正须歇歇脚。有劳军头了。”
※ ※ ※
驿馆看去似个方形小城堡,四周皆是高大院墙,西南角设了箭坞角楼,北面则是马厩,实是玉门关关防体系的一部分。角楼有士卒值守,南面出入的院门外,亦有两个驿卒守着。
圆月已升得老高,月光覆上了马厩前一排三间土墙平房,房内未燃灯,土窗前依稀有人影晃动,却不闻人声。两三只飞鸟忽然“扑棱棱”落至窗口,转眼又飞出墙外。
院门“嘎”的一声开了,一前一后进来两人,当先者步子很急,右手执火,正是刘猴儿,左手拉着一人袖口,那人却是身形不稳,走得跌跌撞撞。
二人未至房前,门却先开了。杜巨源当先走出,拱手道:“军头辛苦!屋里坐?”
“不必了!”刘猴儿距杜巨源两尺外停了步,神情有些戒备,“将那黄纸拿来吧。”
杜巨源自怀中从容取出一物递出,火光下,刘猴儿已看清正是日间中年人对大板牙展开的“文牒”,伸手欲接,手腕忽然一紧,再移不得半分,低头一看,原来杜巨源的两个手指不知怎的便捏在了腕上。刘猴儿的脸色变了。
“你敢撒野?!”他转头瞄向角楼。
“军头莫误会,”杜巨源面上仍带着笑,“杜某只欲提醒军头,天干风紧,这文牒独此一份,若不慎走了火,可是谁也说不清了。”手指却松开了。
刘猴儿脸上青白不定,一把抓过这纸,狠狠瞪了杜巨源一眼,“纸上若未有‘特使’两字,我便视同废纸,或烧或撕,便由不得你了!”
“烧不得。”刘猴儿身后那人,忽然开了口,他的语音有些奇怪,微微卷着舌音。
他方才明明站也站不稳了,此刻两眼却在闪着光。
“你说什么?”刘猴儿急转过头,盯向他。
“非但写明了‘特使’,这玺印的来头更大。”
“什么来头?”
“你认识那么多将官,没听过‘皇天景命、有德者昌’么?”
“国玺?”刘猴儿手中的火折子有些拿不稳了,“你瞧清楚了?”
那人笑了,“你那几巴掌抽得痛快,令我此刻耳目清明得很!”
刘猴儿两眼珠子对着那人与杜巨源来回转,又瞪了手中那片黄纸半晌,忽地单膝跪下,双手捧了那纸,道:“小的眼皮浅,没见过大人。大人有大量,莫与我们这些粗汉一般计较?”
杜巨源接过那文牒,顺势抬了抬刘猴儿手臂,随口道:“先前那校尉怎的没见?”
“今日许是风紧,校尉恰感了风寒,现还在营里躺着。”刘猴儿似诵经一般,说得极溜,“此事必是个误会,校尉气性大。过后也是悔得很!”
“自然是个误会,”杜巨源淡淡道,“只是,不知这误会与贱内有什么关连?”
“大人莫怪,小的误听了些谣言,又迷了眼,认错人了。”那刘猴儿脸上忽现出几分惧意。
“哦,”杜巨源似不在意,“回去与你校尉说,既是误会,不必多虑,好生休养。我们明日便走,万望给个方便。”
“险些忘了。”刘猴儿探手入怀,方欲掏出一物,又被杜巨源按住。抬眼见杜巨源眼带笑意,道:“杜某人出手之物,从不收回,校尉自留着。驼队今日失了个向导,明日怕有不少麻烦之处呢。”
“明日我们十几个兄弟护送特使至伊吾道上的大驿馆。”
“杜某先谢了,哈哈,刘军头且先休息吧。”
刘猴儿一拱手,转身扯了扯身后那人衣袖,却听杜巨源道:“这位兄弟慢走,我有几句话说。”那人便定住了。
刘猴儿瞥了他一眼,朝地上“呸”地吐了口唾沫,转身急步离去。
待刘猴儿步声渐远,杜巨源转过脸,“这位兄弟高姓?”
“呼我李天水便可。”
“外间风大,李兄何不进屋一坐?”
“多谢!”
※※※
杜巨源擦亮了壁上油灯,原来进门便是个厅,正中置了一方矮几,上有酒食烛台,厅后有个里间,以木门相隔。左壁上亦开了扇木门,连通隔壁房间。
土墙厚实,地上铺了层羊皮毯,这屋内虽看去粗朴简单,却当真比外头暖和许多。杜巨源指了指那矮几道:“坐。”便当先跪坐于案边。
李天水利索地盘膝而坐,杜巨源又点亮了烛台,方才看清他的容颜,不由眯了眯眼。
李天水约莫二十出头,宽肩瘦脸,眉目干净,却透着股颓废之气,像个落魄书生。头上却结满了一绺绺突厥发辫,一条疤痕自右眼角斜入发鬓,似手拙的玉工不慎留下的划痕。
落座后,杜巨源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他微微一笑,斟了一杯递过去,李天水却缓缓摇了摇手,“我今日喝得够多了。”
杜巨源看着他右臂撑头,左臂伏在几案上,好像随时就将倒下去,笑道:“李兄方才却是很清醒。”
“恰识得几个字而已。”李天水眼神迷离,说话似滚着舌头。
“一文钱逼死英雄,几个字能坏大事,李兄或是恰好,杜某却不能只以几杯酒相报。”
“带我出关如何?”李天水忽道,眼中却似闪过一道光。
杜巨源一怔,凝视了他半晌,却未接话茬,“那玺印是篆书,你是怎地看出来的?”
“我见过。”
“何处见过?”
“在我阿塔处见过。”
“阿塔?”
“就是阿父。突厥人称阿塔。”
草原边地的汉人受突厥影响本极深,杜巨源眯了眼,自斟了一杯。
“令尊曾领受皇命?”
“阿塔是突厥人的奴隶,”李天水笑了笑,“数十年前,带这印的纸包上个人头,在突厥人
的帐里论功最大。“
杜巨源似有些恍然,目光落在李天水左脸的疤痕上,“李兄面上这一刀……”
“为铭记阿塔所刻。”李天水嗓音忽然有些干涩。
父母可汗丧时,突厥有剺面泣血之俗。杜巨源拱了拱手,“原来如此,杜某失言。”
李天水却道:“脸上痛了,心上便好多了。阿塔在远方受苦,我要将他寻回。”
“令尊,是离散在草原了?”杜巨源晃着那酒杯,眼神中不知是觉得越发奇怪,还是越发有趣。
“三年前,西突厥汗国被灭,我的突厥主人、乌质勒可汗突然往西去了,带走了我阿塔。”
“你来这里找你阿塔?”杜巨源蹙了眉。
“我来这里是为了等阿塔的消息。”
“你阿塔被带去了何处?”
“碎叶。葱岭西北很远的草原。”
“确实很远,”杜巨源叹了口气,“可惜我们是往西南走。”
“然而你们也要过葱岭,”李天水咧咧嘴,“而且你们有一份向导的过所。”
杜巨源目光一闪,“你欲去碎叶,只为找你阿塔?”
“我在这里,已等了两年多,”李天水的目光看着酒杯,似有些恍惚,“已快要等不下去。”
“等一支要过葱岭的商队么?”
“看上去也要能过葱岭。”李天水淡淡道
杜巨源笑了,“如果我不唤你入屋呢?”
“也许我会请你喝杯酒,上好的马乳酒,”李天水嘴角咧开了一种醉汉才有的笑,“然后和你做做生意。”
杜巨源眯着眼,“我是生意人。”
“你很像。”
“对一个生意人最重要的,往往是眼力。”
“我知道。”
“实话说,我看你不错。”
“既如此,何不请那王特使过来共饮?”
“王特使?”杜巨源蹙了眉。
“那个拿出敕书的王公。杜兄你是个生意人,他才是特使。”李天水此刻又露出了一种醉鬼脸上绝不会有的狡黠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