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娴,静娴——”
微弱的一丝晨光刚刚划破染布般藏蓝的天空,一声急促而尖厉的喊叫声便打破了严家院中的死寂。叶静娴缓缓抬起低垂的眼帘,努力直起腰,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她听见那喊声伴随着急切的步子由远而近,不消说,是沈落来了。
但是她现在已没有心思和力气哪怕去稍稍打理一下自己,在地上坐了一夜,她的双腿早已麻木。母亲已被下人们搀回房去了,她只好用手掌支撑着地面,咬着牙站了起来。果然,沈落慌里慌张地闯进来,一见到叶静娴,便拉起她的手道:
“我一听爹说你家出事了,便赶了过来。”
叶静娴望着她因紧张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努力撑开泪水蒸发后而绷得紧紧的面部肌肉,淡淡一笑:
“我没事。”
她看着她,心里多了一份慰藉。眼前这个烫着新式卷发,脸上擦着谢馥春鹅蛋粉的女孩子,是叶静娴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她穿着一身浅蓝色中袖旗袍,足蹬一双白色高跟小皮鞋。和传统县太爷家的女儿不同,她的性格倒更像男孩,大方洒脱,毫无一般女儿家的扭捏之态。
叶静娴刚欲拉着沈落坐下,却见她背后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程登走了进来。
“今日学校不上课么?”
叶静娴问道。
程登捏着青色长衫,先向叶母请了个礼,回说是向学校里请了假。
沈落向屋里望望,又朝屋外看看,迟疑道:
“你那大哥……没回来吗?”
“哥哥他……上个月就派人去催了,大概这几日到家吧。”
叶静娴也颇有些担心地向门外望去。
走进院子里,叶静娴才发现,院中已到处都挂起了白纱,肃穆而悲戚,只有那桃树还是一片粉红依旧。她倚着栏杆,看见下人们忙忙碌碌,一片凄凉的死寂,心里不禁又伤感起来,忍不住落泪。沈、程二人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此时,看门的下人长唤一声:
“少爷回来了!”
叶静娴猛地直起身子,起身揩了揩眼角的泪,向门外跑去。
“哥哥。”
她朝着正向她走来的穿着黑色西装和皮鞋的少年,迟疑地叫了一声。
严子祺从她身边经过,抬着他瘦削的下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问提着行李的管家周叔:
“父亲在哪儿?”
周叔尴尬地看了一眼叶静娴,回道:
“在房间呢。”
严子祺快步向前走去,留下叶静娴怔在原地。不过她很快缓过神来,急忙跟上前去。
卧室里,严子祺扑倒在床前,哭道:
“爹,孩儿不孝,孩儿来晚了。”
周叔垂头立在一侧,一手搭在严子祺后背上,轻轻安慰他。
“少爷,节哀啊。”
叶静娴忍不住掩面。严子祺顾不上长途跋涉的疲惫与丧父的悲痛,调整了情绪,帮着操办起丧事。
当晚,吃过了晚饭,程登和沈落各自回了家,严子祺跪守在棺前,含着泪问周叔:
“为何父亲走得如此突然?”
周叔抬起手,用袖角擦了擦眼泪,说道:
“老爷的一批货在上海码头被拦了下来,说是查出了违禁品。那些官兵不由分说抓走了老爷,以走私军火的罪名将老爷判进牢里。我们想尽了办法托人将老爷保了出来。可是回来后不久,老爷就病倒了。”
周叔摇着头叹气道。
叶静娴端着一碗粥走至严子祺身边,蹲下身子道:
“哥哥,喝点粥吧。刚才晚饭也没吃,身子撑不住的。”
她将粥碗递至他面前。此时她才好好看清了严子祺的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深邃的眼里含着泪。坚挺的鼻梁让他的五官显得更加立体,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双颊肌肉紧绷,写着愤怒和隐忍。
三年未见,他越发英气逼人。
许久,他薄如刀片的两片唇轻启。
“拿走。”
他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剑眉微蹙,目光冷冽地注视前方。
她僵硬地收回手,低头将盘子放至他身侧,转身走了出去。一脚刚迈出门槛,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看棺前一动不动的严子祺,又看了看一旁的周叔。周叔朝她点了点头。
三天后,严世年入土为安。
自坟地回来,严子祺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已至中午,叶静娴正帮母亲摆着碗筷,叶氏朝她道:
“娴儿,去把你哥哥叫来吃饭。”
“娘,我……”叶静娴心不在焉的摆弄着碗盘,刚想推脱着说些什么,严夫人不耐烦地朝她跺脚。
“快去啊,你大哥刚回来又忙了这两日,连口正经饭都没吃上,快去叫他来吃饭。”
叶静娴只好丢下手中的碗,转过身,硬着头皮向书房走去。穿过一小片竹林,便到了书房。四周花香四溢,一片青葱,她沉闷的心情有了些许好转。走至紧闭的门前,她踌躇了,试探性地喊了声:
“哥?”
没有应答。她本想丢下一句“娘喊你吃饭。”就转身离去,转念想到,要是他不去,自己被母亲责备一顿后还得再来一趟,还不如现在就把他请出来。
她这样想着,踏上台阶,侧过身,将耳朵贴近木窗,指节轻敲。
“哥,哥?”
还是无人应答。她洁白的牙齿咬了咬嘴唇。
“哥我进来了!”
她推开门,看见严子祺正坐在严世年曾经坐过的红木圈椅上,案前的笔砚整齐的摆放着,还有严世年最爱的《珠玉词》。严子祺用细长手指轻抚着泛黄的书页,似乎在细细品味着什么。
不过,这样这样静谧的气氛显然被推门闯入的叶静娴打破了。严子祺抬起头,将书抱至胸前,狭长的双目含威,冲她道:
“谁让你进来的!”
叶静娴被扑面而来的寒气逼得倒退了半步,她嘴唇紧闭,眼光下垂,试图躲开严子祺的目光,深深呼了口气:
“娘喊你吃饭。”
“哼——”严子祺起身向她靠近,刚才愤怒的目光变成了不屑,嘴角一丝轻蔑的微笑。
“她是我哪门子的娘?”
原来,严子祺并非叶氏所生,是严世年结发妻子张氏的独子。他六七岁时,张氏染了恶疾离世。后叶氏做了续弦,照料他至成年,只是,这孩子一直对人冷漠,并不与叶氏亲近。
严子祺步步逼近,叶静娴步步后退,直至被逼回到门槛处,一个没站稳,身体向后仰去。她一手抓住门框,眼看就要跌下去。
严子祺伸出手,一把揽过她的后背。叶静娴只觉下沉的身体被提起,猛地前倾,他的脸近在咫尺。
严子祺俯下身,冷淡的目光打量着叶静娴涨得通红的脸。
“你又是我哪门子的妹妹?你记住了,你姓叶,我,姓严!”他直起腰,背过身去,恨恨地说道。
“给我滚,滚!”他伸出食指指向门外。
叶静娴稳住脚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木头似的走向门外。
“周叔——”叶静娴还未走远,便听见书房里传来的吼叫声。她浑身一抖,加快了脚步。
话音刚落,只见周桂发提着长衫从前院一路小跑过来,厚而笨重的眼镜早已滑落至鼻尖。他眯起的老花眼扫视了一下正欲离去的叶静娴,低头道了声“小姐”,便匆忙往书房里去了。
叶静娴急忙用手擦了擦脸上挂着的泪珠,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然后故作镇定地向前走去。其实她早已习惯了严子祺的这种冷漠态度,自小便是这样。无论她如何示好,他都是不理不睬。从前她不理会,不过是因为爹的疼爱,没心没肺地笑着便忘记了他的冷淡。可如今爹爹不在了,他还是孩子般地同她拧着一股子劲儿。她想找他问个清楚,却又不知如何张口。她委屈地落着泪,不知不觉走到了叶氏门前。
“娘?”
一阵咳嗽声传来,叶静娴急忙走进屋子,看见了歪躺在床上的叶玉莲。
“娘,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她握起母亲的手,“怎么不吃了饭再睡。”
“没有。”叶玉莲淡淡一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有气色一些。她用肘臂撑着床板,微微直起腰身,宽慰她道:
“娘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
叶静娴点点头,泪珠顺势从他的脸颊滑落。叶氏看着她哭红的双眼,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她托起叶静娴的一只手,轻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
“娴儿,不要和哥哥赌气,他虽然有时话语冷淡些,却没有坏心。”
“娘!”叶静娴打断道,“哪是我和他赌气,明明是他跟我过不去!”
叶玉莲拍了拍她的肩膀。
书房里,严子祺半倚在书桌前,双眉紧蹙,眉眼低垂,像是在思考些什么。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眸子,使人看不清,摸不透,薄薄的双唇如同刀片一般冷冽,嘴角似乎都闪着寒光。
周叔低头立在一旁,身体向前微倾,双手直直垂在身前。
“少爷。”他朝严子祺微微鞠了一躬。
“周叔,”严子祺刚才严肃的面目有所缓和,“我们严家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也积累了不少人脉,这次怎么……”严子祺不解地问。
“唉,”周桂发叹了口气,“听说我们家的船上,确实查出了军火。从前还能托人求个情,可李总督去年被撤了职,新调来什么贺司令,新官上任三把火,刚来咱们这儿,什么政界、商界人物,一概不见。这次抓走老爷,摆明了是‘杀鸡给猴看’哪,想在此处立一立威严。”
“父亲的货物里,为何会查出军火?运货前不曾确认过吗?”
“这……我也不知。我们严家做生意向来规矩,老爷是绝不可能私运军火的。怕是……”周桂发看着严子祺皱了皱眉,“怕是被人给利用了!”
“周叔,烦劳您把货单给我找来!”
周桂发应答一声,退了出去。
严子祺用拳头抵着书桌,忽觉眼前一片漆黑,一个支撑不住,身子颤颤巍巍,倒在了地上。他侧着头,隐约看见一个端着茶水的人的身影慌忙跑出去,随即是一声清脆的瓷杯碰地而发出的碎裂声和急促的呼喊声。
“小姐,小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