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初,本是工作最繁忙的时节,加之我请了年假,准备几家人一起去北海道旅行,需要提前把公、私事务都安顿妥当,因此越发争分夺秒。
也许是发条上得太紧,我的节奏并未随着旅程的开始而慢下来。抵达目的地的第二日,我不耐地催促着先生与孩子赶紧出门去玩,他终于忍不住叹道:“你压力太大了!”
我蓦地愣住,然后失笑,笑自己的愚昧。当初的忙碌本是为了如今能悠闲地享受假期,若身心的节奏不能调整过来,真是两相辜负。
道理很简单,然而惯性的力量并没那么容易扭转。北海道的雪花细腻晶莹,一直在我眼前簌簌而下,厚厚的雪毡铺盖着整个世界,很美很美,却未能涤去我的焦燥。
第三日,我们坐车去带广,在几乎冰封的十胜川边看鸟群。司机兼导游是一位日本人,中文流利,极为细心。他带着团里的几位老人给鸟儿喂食,看天鹅和水鸭子们在雪地里啄玉米粒。我也努力地投入着这项简单的活动。
忽然有人叫道:“快看,仙鹤!”
我一抬头便呆住了。
两只丹顶鹤从水的那边远远掠起,划过优雅的弧线向我们飞来,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中舒展开黑与白的翎羽,整齐犹如琴键。时间仿佛凝滞了,它们滑翔、振翅,一帧帧纯美的画面连续而清晰地叠现于眼前。
大自然的美又一次撞开心扉。多么幸运,可以在此时此地遇见!
司机将恋恋不舍的我们招呼上车,准备去吃午饭。他介绍说此地多是家庭小店,接待能力有限。我们来到一家夫妻店,门两旁的雪层有一人多高,只掘出窄窄的通道供出入,店内果然只有三张小桌,刚够我们坐下。
女主人五十出头,有一张日本女子常见的温婉安静的脸,只是腿脚不太灵便。我们聊了很久的天,才等到她与丈夫端出一小碗一小碗的盖饭与拉面。
我们迅速吃完走人,对这酒店之外的第一餐并无特别感受,直至司机告诉我们这对夫妻都已经七十多岁了!
他说日本是老年社会,七十多还在工作司空见惯,他自己也快六十了。他喜欢这份工作,打算干到八十岁,为提高专业素养,甚至专门去进修了中文。
这让团里的爷爷奶奶们颇受刺激。从“半百”开始,“老人”这个标签已在他们身上标记了十数年甚至更长,从心至身都不断接受“老”这个事实,如今却忽然发现邻国的同龄人们遵循着完全不同的原则。
面容年轻与否也许只是个体差异,就算归因于天赐或妆容也未尝不可,但有一点却是不可能伪装的,那便是他们的言行举止,在其中并不传递迟暮与衰老的信息。
我同样受到了冲击。
记得十来二十岁时,我爱玩过山车,看到蹦极便跃跃欲试。忽然有一天,我带着孩子去游乐场,站在跳楼机前良久,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敢坐上去。那种感觉太糟糕,曾经以为理所当然归属于我的特质在毫无觉察的时候失去了。
我是个中年人了!年轻的气息、魅力和随时可以重新再来的潇洒都不再有。
中年意味着上有老,下有小,于家庭是支柱,于工作是中坚,被殷切指望着,而背后却无可依赖。沉重且无奈,与青年时代划出楚河汉界。
直到某一天,再因为又一项特质的丧失而自怨自艾后,我也许又该为自己贴上“老年人”的标签,从此日益封闭在越来越狭小的世界里。
真的只能是这样吗?
北海道的雪几乎每天都在下,如洒盐、如飞絮、如鹅毛,一层又一层。从那些未被踩踏过的雪层的截面可以看到清晰的“雪轮”,显示出今年下了多少场雪。
雪所带来的景致如梦似幻,仿佛大师的水墨丹青,行走其中常生出不真实的感觉。
然而美则美矣,对于日常生活来说,却是极其不便的。
每天出门,我们需要套上羊绒、抓绒、羽绒、冲锋衣裤,再带上飞巾、围巾、手套和帽子,穿上高帮保暖防水鞋,墨镜也是必备品,否则眼睛会受不了。老人家更是要随时拄好登山杖,以防滑倒。
城镇乡村里,铲雪车一直在工作,清理出人们出行的道路;国际援助电话到处可见,以随时救助被雪困住的人;山坡上有许多伸出来的巨大平台,用来接住巨量的雪,免得造成坍塌……还有许多在雪国生活的措施,都是我不曾见过、想过的。
所有这些,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如何与雪相处对于当地人来说也许就如同空气与水一般。
雪已经下了千万年,不会在乎人们如何看待它,就如同时间永在流逝,所谓的年岁增长只是人类的计算方式。我们在时间中截取一条线段,无论短长,总是有始有终。在这条线段里,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生活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你可以按部就班地给自己贴上青年、中年、老年……的标签,然后按照标签的标注事项与心态去生活;也可以不必受这些概念的约束,随心所欲不逾矩。
生活需要好好向自己而不是别人交代。
又一个风雪之夜,我们穿戴整齐,出门去觅食。
我们先在途中泡了个小小的露天温泉,一番穿、脱、洗浴,泡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准备工夫倒用去许多。收拾停当后在或松软或湿滑的雪地上走了二十分钟,我们来到一家亮着灯火的小店。
不出意外的,店主人是一位看上去五、六十岁,但实际年龄肯定过了七十的女子。她收拾得一丝不苟,在门前对我们弯腰说着请进。我们再一次将笨重的装备层层除去,脱了鞋坐到榻榻米上。
日文菜牌正看得云里雾里,主人适时递过一份中文菜单。我们用中、英、日语,并结合手语点了盖饭和茶泡饭,便喝着冰水慢慢等。
小店里准备饭菜总是漫长而安静,只有搅打鸡蛋的声音偶尔传过来。
有什么可着急的呢?风雪正大,风景正好,宜缓缓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