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与父母通电话，得知父亲的老单位莒县医药公司“破产”了。医药公司在小县城是仅剩的两三家老国企之一，十几年来飘摇欲坠，战战兢兢，终于还是避免不了被“破产”的命运。不同于法律意义上的破产，需要走正规的破产程序，医药公司实际被民间资本直接收购，收购方以承担债务和职工补偿款等代价，全盘获得公司的固定资产。

      父亲虽已退休，但在公司前后供职近四十载，对老单位饱含情感，听闻消息后不免落寞。落寞的或许不止他一人，公司里我那些叔叔大爷们，所有将青春和热血奉献给莒县医药公司的老职工，前夜恐要难眠。作为公司家属院成长起来的子弟，回想起来，在公司红火兴旺时，我也曾为之骄傲和自豪，公司陷入困顿时，我也曾为之焦虑和心忧。这家公司早已经成为我们大家伙儿生命中的一部分。

      莒县医药公司建国伊始就成立了，先是走的公私合营的路子，后改制成省属的全民所有制企业。历史上溯源，他的前身应该是民国期间大店庄氏家族在县城和乡镇上设立的利民大药房连锁店。八十年代，公司业务科的办公椅有一把显得很另类，是传统中式家具的老太师椅，木帮上都包了浆，我儿时喜欢拽着它的后背打秋千。后来知晓，这原是老庄家帐房先生坐的。浮来东路第一零售部，临街的三大间老药房全部是青砖鳞瓦，建于民国年间，本世纪初才拆除重建。药店里卖中药的木橱有些也是老庄家的原货，一直用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据说后来扔到了某个仓库的偏僻角落，至今尘封。

      七十年代，公司经营逐渐步入正轨，开始在山区推广中药种植。我父亲那时候刚招工入职，在生产科负责南部三个乡镇的中药材种植推广和收购。公司派给他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在当时看来，交通待遇不可谓不优厚。从农民一跃成为企业职工，父亲内心里感恩公司，更是想以实际行动回报公司，接下来的几年，他干劲十足，跑遍了中楼，寨里，小店三乡一百五十余个村庄。当地老百姓通过中药材种植，把荒山荒岭充分利用起来，一到季医药公司就会准时派人来收购，那几年，农民在中药材交易中获益颇多。计划经济独占鳌头，市场尚未放开的年节，农村闭塞艰辛，医药公司当时的惠农措施，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当地老百姓的生活压力。三年前，我与父亲驱车重走他当年的创业路，从中楼两山口往东南一拐，一处山坳，向阳坡上有许多金银花，父亲不无骄傲的和我说，“这一片，全是俺们公司当年推广种植的，想不到现在还留着，权当历史的见证吧”。

      八十年代，在全县几个比较大的乡镇，公司设有批发与零售一体的药店。招贤分店的经理看中我父亲吃苦耐劳，把他要了过去，父亲在那里一干就是八年。这些乡镇分店是医药公司为民服务的基层触角，特别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让老百姓不用跑县城，在家门口就能买到日常用药，于民生十分有益。往往在乡镇逢集这一天，分店是最忙的，老百姓会在赶集的当空儿顺便来药店抓药。但我父亲说，这一天也是最充实的，人来过往，熙熙攘攘，有些熟人朋友也会过来聊会儿天喝会儿茶，一天下来不会寂寞无聊。在药店站门头，你需要熟悉所有药品的品名、功效、药性、用量、禁忌、储存等知识，你还得熟稔中药材的包装和简单加工，时刻掌握药品、药材的库存量，另外还要学会和顾客交流，通一点基本的财会技能，经过这番历练你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药师。包括我父亲在内，公司几十年来培养了大批药师人才。时至今日，有些人哪怕单干了，自己开了私营药店，但在县医药公司的那段职业经历，无论他们意识到了没有，实际上是他们终生收益的宝贵财富。

      进入九十年代后，公司迎来全盛时期。一方面大规模铺设分店，我父亲在县城西侧负责开设第三零售部，这是公司几十年来在城区又一次开设分店，具有里程碑意义，随后其他四分店、五分点等门头如雨后春笋般，在城区和各个乡镇遍地开花。事后证明，这一举措还是比较有前瞻性的，起码是提前抢占了市场，即便2002年以后医药零售和批发市场放开，县医药公司依靠提前布局，还是硬撑了接近二十年。第二个方面出台了强有力的销售激励措施，对业务员按照销售额度予以兑现。父亲和十几个同事担当了业务骨干，他们凭着自己的业绩在93年就买上了摩托车，当从车厂霸气地一次提走九辆配有雅马哈发动机的野马牌摩托时，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那时候明显感觉到父亲出差多了，陪客户应酬多了，日后心脑血管不好，想也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儿。受传统观念所迫，推销员的应酬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应酬也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我父亲和我那些叔叔大爷们，年轻时为了工作业绩，也为了给家人带了更好的物质生活，拼命的工作，老来一身病，如今对于付出过的青春，很难用一句值得或不值得去评价了。三是公司采取开源节流，大规模缩减日常办公经费，严格各项规章制度，重新塑造了务实、节俭、忠诚、勤奋的企业文化，员工面貌焕然一新。 得益于以上措施，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一直到本世纪初，是整个公司的黄金年代，公司绩效一直在全省医药系统排名前茅。那时候公司的福利待遇好，员工积极性高，有几次还分批组织员工出省旅游，新办公楼和新家属楼也在这个时期前后建成。忆往昔，看今朝，国企的繁荣总是昙花一现，让人唏嘘不已。

      2002年《药品管理法实施条例》颁布后，民间资本陆续涌入药品零售和批发市场，莒县医药公司渐渐感受到了市场竞争的压力。国企包袱重，运营成本高，面对私营药店的价格战，起初还能依靠国企的老招牌和老信用挽留住客户，维持住温饱。但随着市公司自身经营不善，市公司为了自保，不惜牺牲莒县医药公司的利益，频繁干预县公司的自主经营权，既让县公司给担保，饮鸩止渴，又每年让县公司向其交纳不合理的管理费，连续十多年从县公司抽血，为县公司最终垮掉埋下伏笔。在市场的严峻形势下，县公司的员工已然是很努力的了，但仍然无法以一己之力，养活市县两家公司的所有人员。有今日之局面，莒县医药公司的老少爷们儿，可以无愧于心，只是有点无辜和无奈。市公司在垮掉之前，还想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打算来一招儿釜底抽薪，全盘控制县公司。就在下达通知的那一天，莒县医药公司的全体员工被彻底激怒，他们群情激奋，不再做待宰的羔羊，集体回绝了这一无理要求。那一天，当老经理徐爷爷颤悠悠，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地向市公司提出反驳意见时，员工们的心又被凝在了一起，大家仿佛看到了公司复兴的曙光。众意不可违，尽管保住了经营权，使得国有资产不被无端作践，但公司此时已经积重难返，最后的一搏也无非是回光返照罢了。

      2020年8月10日，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它间接宣布了莒县医药公司命运的终结。有些老员工表达了他们的不解和怒怨，我认为他们有理由这么做，一家让其托付自己甚者子女身家的企业被无情地关掉，应当允许不同意见的发表，毕竟这是一件决定他人命运的大事。但更多的人选择了接受，这家公司曾让他们荣光过，让他们抱怨过，让他们操劳过，让他们揪心过，大家都已疲惫不堪，是时候选择新生活了。

      作为一位旁观者，记录这一刻，别无他意，无非是感念给大家带来归属感的莒县医药公司，让他留一段记忆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