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的油菜花开得正盛,漫山遍野的金黄。我坐在回乡的列车上,望着窗外正出神。
近了,近了,更近了。山川相似,流水如常,这里依旧是那个我深爱的故乡。我看了看手机,大概还有40分钟就该到了。车上没几个人,我相信列车员一定会在终点站前的那站叫醒我,于是安心地靠在窗上,打算打个小盹。
刚闭上眼,突然脚边却一阵沙沙声,感觉有人过来坐在了我的对面。“如此空荡的车厢,为什么偏偏过来坐我对面?是认识的人?”我满心疑问地睁眼一看,是个大胡子的老者,渔夫帽拉得很低,像个墨西哥人,我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奇怪的是,在这样一班驶向中国四川边陲小村庄的列车上,出现这样一个外国人,竟没有一个人投来关注的目光,要知道,在那个村里,谁家的小伙脸上生了痦子都是会引来街上一群好奇的人的。
我收了收腿,给他腾出一些空间,把公文包往身边拽了拽,打算继续睡。
“哥老倌儿,借口酒喝嘛。”标准的四川话,熟悉的内容,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不好多揣测,只能先断定他一定不是外国人,然后小心翼翼的问:“您好,我们认识吗?”“喝口酒,就喝一口。”他似乎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的从包里拿出一代咸花生,拆开,一边吃一边嬉皮笑脸地向我讨酒喝。我没办法,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带着一小瓶我夫人酿给我爸的桂花酒,但不知为何,我心底对此人实在好奇,于是去行李架取下酒来递给他。
他倒是自在得很,三两下拧开就喝了起来。喝了两口,拧好,还到我手上,不好意思的笑了:“好酒好酒,是真嘞香啊。唉,说喝一口,没忍住喝了两口,不好意思撒。”我正想说没关系,他却紧接着说:“喝了人家的酒,就得帮人做事情。”“我没什么需要您帮忙的,这酒本身就很小瓶,既然您喜欢,送给您好了。”
他满心欢喜地接过酒去:“好好好,当真给我咯?”我看他的样子有些滑稽:“当真。”
遇上这样一个自来熟的不速之客,我睡意全无,他正巧也打开了话匣子,熟练地捻开花生壳,搓掉薄脆的花生皮,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嘴里送,咀嚼着,含糊不清的说:“我向来只与有缘人讨酒喝,你眉心生辉,有大智慧。”我笑了笑,没有作答。
“既然你没啥好要我做的,那我给你讲故事听好不?”我拿出手机,翻了两下菜单页,微笑着点了点头。兴许老人家喝些酒都是这样的吧,喜欢拉着人讲些平淡的岁月,辉煌的往事。
“我是落风坡东门村的人,三十多年没回来过了。”
“好巧,我也是,西门村的,也挺久没回来过了。”我放下手机,挺直了身子。
“三十多年前啊,我也是像你一样,提着公文包一壶桂花酒在火车上昏昏欲睡。另外还自己花十块钱在地摊上买了个公文包,假装自己不是个落魄得带着媳妇住60平米出租屋的漫画家,而是个意气风发的公务员,借着工作的名义顺便回家乡看望我病重的老母亲。”
我咽了口唾沫,捏紧了身边的公文包。
“年轻的时候,高考落了榜,复读了一年又落榜。父母亲想让我再努力努力,考个大学,以后再考个公务员,端上铁饭碗,过安生日子。我是真的没心思读书,一本本的教科书上都被我画满了漫画。但我不敢伤他们的心,更不敢让他们在我们这个状元村里丢脸,还是努力学了一年,终于过了线。可我偷偷报了设计学院,拿着通知书骗不识字的他们说是科技大学。”
“后来大学到工作,我都一直不敢回家,一年又一年,从骗他们学校安排实习、自己要做兼职到变成找工作很难、公务员备考需要时间、机关工作很忙,十多年从没回过家,只是把钱悉数寄回家,甚至我结婚也没办婚礼没邀请亲友。”
“前天接到父亲的一通电话,说我母亲病重,话语间要我回来的语气几乎接近恳求。我何尝不想回家?我是真的不敢,一个谎圆一个谎,越编越大,越陷越深。但这次,我是必须回来的了。”
“我心里满满的都是忧虑,直到列车快要驶进终点,我望着漫山的油菜花心情才稍微舒缓。原本打算靠着窗睡会儿,这时却上来一个老头儿,找我讨酒喝。我的生活已经极度窘迫了,只剩这么一瓶桂花酒带回家去,我怎么可能给了他?后来,他一直央求我,一副缺我这口酒就会死的样子,这不是江湖骗子吗?直到列车到站,我都没搭理他,车门一开,我便忙不迭地冲下了车。下车回头一看,却再没发现此人,就像凭空消失一般,心里一阵怵然。”
“回到家,还是那间土屋,一切都没变,可父亲从房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仿佛隔了几个世纪。他满眼的泪,颤抖着扬起巴掌,我泪如雨下,闭上眼低下了头。等来的,却是一个厚实的拥抱,只短短几秒,便立刻放开,拉我进了房间。父亲倚在门前,我走向床,跪下,母亲的脸色苍白,几乎比她的一头白发还要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我哭着叫了好几声,母亲才缓缓睁开眼,我立刻抓住她的手,冰凉。”
“'送去城里住了四个多月的院,医生说没有办法了。'父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顾不上回头,只是痛哭,大骂自己不孝。等我渐渐平静下来,父亲执意要带我在故乡四处转转,还要去庙里为母亲祈愿。我答允了。走进土庙,却大吃一惊,那座泥像,几乎与我遇见的老头身形模样完全相同。我问父亲那是哪位神仙。父亲说,这是我们这个酿酒为生的小村庄最信奉的酒仙,连这个都忘记了真是大不敬。”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虽然我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但这也足以让我震惊。父亲问我怎么了,我愣了半晌,说,我遇见过他。父亲瞪大了眼,急忙晃着我的肩膀问然后呢。我说,被我赶走了。父亲怒发冲冠,直指着我,长叹了一口气:'年轻人啊。'那晚,我的母亲并没有因为我的祷告而留在人世,驾鹤西去。后来没多久,父亲也随母仙逝。我回到家后,凭着印象,画了许许多多关于那位老者和酒仙的漫画故事,一时声名鹊起,后来我离了婚,没了拖累,孤生一人,走遍世界南北,花光大半积蓄只想要找到那个人。”
我挠了挠头,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老者显然并没有因为我的无礼打断而停下,仍旧滔滔不绝的说着。
“你兴许要觉得我这个人是个精神病吧,我应该就是。我从来就偏执、极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世界、对待生活。我把我的漫画梦想放在宇宙顶端,却又把自己的贫穷、失意、挫折归咎于世界的不公,认为社会在针对我。我过不好一生,别人却怎能风生水起。”
“生活总是难测的,人越成熟,保持善良的确不容易。”我帮他拨了几颗花生,适时地安慰道,“对那一个不清不楚的过客如此执念,倒不如转为对生活的热情,将钱财花费在周遭在世的人身上,渐渐地,也就平淡了。”
“谢谢,”他接过花生,苦笑了两声,“年轻人啊,我当初要是有你这般觉悟,也不会沦落至此吧。”
“那您这次回乡是?”
“祭奠父母,参拜酒仙,再置一间小屋住下来。周游世界的这些年,我渐渐的发现原来出租屋以外,还有如此多的美景,值得我去赞美、去留意、去用画笔记录下来。我一路上,尝遍了各地的酒,寻找酒仙的目的却渐渐被淡忘了。回头看,我终我一生,是欠那位随我风雨飘摇,又宽容了我半生的女子太多太多。”
我一边整理好行装,一边笑着回应他:“现在这样不就很好嘛。”
“嗯,肯定撒。那年轻人,老头子我有个小请求哟,”他稍稍拉了拉帽子,露出一双深邃却慈善的笑眼,“若是你真遇上了酒仙,向他许愿的同时,要帮我告诉他,我很感激他哈。”
这世上哪里真有什么酒仙,我面前坐着的这一位,已经喝得有些摇头晃脑,怕是个酒鬼。我只不在意的连连点头:“当然当然。我也没什么心愿,亲友平安,生活喜乐就得了。”
“嗯嗯......好啊,好好好......”
车已到站,我站起身,向他打了个招呼:“老人家,先走一步,您好生走路,注意安全。”
他没回应,像是睡着了。东门村是终点站,列车员会叫醒他。
我下了车,提前三天到达的学生们帮我接过了行李。列车鸣笛,我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那座位上却没了人影。
“崔老师,您看什么呢?”我立刻回头:“哦,没什么。你们可得记住了,到时候......”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穿正装,拿公文包,见到老先生和老太太就假装是公务员下乡来办公的。”“哈哈哈哈,崔老师是多怕咱们学画画儿的被揭穿身份啊。”“那当然,连我爸妈还不是希望我考公务员来着?以后我回家,你们是不是也要帮我打掩护?”“切,画画又不丢脸,行行出状元嘛,我爸妈就很支持我啊。”“这次帮崔老师演这场大戏,让老人家们心里开心就行。”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孩子,都成年了怎么还像小学生春游似的吵吵闹闹。”我拿起公文包。
“诶,崔老师,咱们这些写生采风的工具往哪儿藏啊?”
我回头,看了看个个收拾整齐的书包,里面装着满满的画板颜料:“土庙,酒仙像后面。”
刚进村子,就是一股清丽的酒的醇香。“得嘞。”几个男生嬉笑着扛着包,女生们在前面讨论着抽时间去小镇上逛逛。我跟在他们身后,给夫人发了微信:“麻烦夫人有时间帮我把书柜第三层的《酒仙传》全集找出来。”“怎么?找到那位神秘的'虬髯'先生了?谈没谈你研究论文的事情?”“没,今后不找了。你上次说想去丽江吧,等我这阵子忙完了咱们带上弋弋和四个老人,全家一起去吧。”“那可说定了,真难得哟。”
学生们各自散了,等着晚餐再过来以“公务员们”的身份与我父母见面。我率先回到家,土屋早变成了 二层的小洋楼,父亲坐在沙发上听着电视里的新闻睡着了,母亲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我进门时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父亲,然后放下手里的饺子,生怕面粉沾了我的衣服,乐呵呵的用手腕给了我一个拥抱。不料撞到了垃圾桶,惊醒了父亲,父亲慢吞吞的坐起来,对我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弋弋呢?”“没带回来,在他外婆那边过暑假,我这次回来是工作需要。”“切,那你回来干啥。”我笑了,母亲也笑着拿白眼剜了父亲一眼,父亲扭了扭身子,背过身去偷偷地笑,被母亲狠狠在背上拍了一巴掌。
晚餐如预想一样,觥筹交错,大家都演得很好。散了,我一个人吹着晚风来到土庙,站在酒仙像前良久。面前这尊泥像仙风道骨,长身而立,而之前那位老者身躯佝偻,衣衫褴褛,两者看上去活脱脱是酒仙与酒鬼之差,但予人气质却出奇的一致;酒仙像眉清目秀,气宇轩昂,老者却一脸胡须始终没让人看得清五官,我只依稀记得他拉起帽檐的一瞬,眉心一颗朱砂痣像极了我熟识的某人。
管他酒仙或酒鬼,放上一壶清酒,虔心默念:“此前教诲,晚辈当谨记终生。”风渐渐落下山坡,月亮爬了上来,清澈、皎洁,与人心最初的模样差别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