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在小城的路上,大多时候是步行。
小时候,牛角沟人要去桐木街赶集,得过了沟口的那条河,顺着河边地边坡脚,过村背后、赵家院子,才能到上街头,都是小路,稍微宽敞点儿的,是人家的院坝,虽然不足五里路,但也只能用脚步一点点丈量。
这样的丈量,一直到我快初中毕业时,才稍有改观。记得当时牛角沟所在的三淌村,六个小队每个队管一段,在小路的基础上,用土筐锄头架子车、钢钎子八磅锤小砌锤,把小路拓宽到了三米多,可到了上街头,路就陡然收紧。说是街,不过就是在河边砌了石坎,盖了一溜房。靠山根下,勉强扒拉出几间房基,后阳沟靠山坎要砌得比房还高才行,后面山上,石头和土质一样贫瘠,疏松。门前极小的院坝,靠河的一边还要围个猪圈,放个鸡笼;这样一边是河道,一边是住家户,谁都不肯让出一点路来——改观的,不过是路,大多时候,还是得步行。
小时候,去王家场大姑家玩,走的是大路。这条路是当时桐木乡,三岔河乡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可车还是很少。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隔着个大弯都能听见,表姐他们说,准备趴车了——拖拉机后面车斗里不管有没有装货,他们都能追上拖拉机,爬上去,搭一程,到了地儿,连招呼都不用打一声,就悄无声息地下了车。不过,那么高分贝的轰鸣声中,就算是弄出点儿声响,司机也是听不见的。自小就生活在公路边上的孩子,都具备这一项本领,就像在河边的孩子会游泳一个样。
据表姐他们讲,趴拖拉机不算啥,能趴上大卡车,那才算真本事。那时候,一辆解放牌的卡车比现在的奔驰宝马还稀奇,看着超出自己身高好几倍的大家伙呼啸而过,别说爬上载货的车斗,就算是能挡停它,让我坐到驾驶室里,我都会莫名地恐惧。
而且这待遇,在当时,怎么也不会轮到我。那时候就觉得,前行最简单最方便的,就是一双脚。
路,在脚下延伸。路,在岁月里开阔平坦。我也曾试着做一些改变,比如学车,可不到十分钟,就会在速度的眩晕中败下阵来,那些沉淀在年轮深处的,我真的敌不过!
还是步行吧,踏踏实实,慢就慢吧,总会抵达。
2
凌晨的路灯,有夜的疲倦。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一边是旬河水里的灯影,怕惊扰了残梦,静默着;一边是早起赶路的车流,载着惺忪的睡意,也静默着。清洁工人将竹枝扎成的扫帚换成柔软的细丝,撮箕换成昨天捡来的泡沫箱,换成被弃置的行李箱,看不见扬起的灰尘,也听不到扫帚划过地面的刺耳——人行道上停了不少车,大的,小的,余下的通道,走起来得像鱼。
和牛角沟一样,出门得过河,才能到学校。不一样的是,牛角沟口的麻衣河,是旬河这条支流的诸多毛细血管之一。
当初上学,上班,没少过沟口的河。先是踏着跳石过河,一河大水冲走了跳石,水退后,院子里的表叔就再搬大石头搭上,用小石头支好了,自己在上面踩一踩,摇一摇,直到稳当了,才从水里出来。要是秋汛来得早,在水里泡上半天搭好跳石,顶多就是脚发白,要是迟,河水还是很凉的,泡的人不光是脚发胀,就连胃也是胀鼓鼓的。表叔年纪大了,搭跳石的事儿就落在我们这一辈年龄大点儿的人身上了。能主动搭跳石的,一定是家里有跑学的孩子,不过毛兔儿表叔是个例外——他一个单身汉子,连绵的秋雨,着实也挺烦人的,而这条河上的跳石,又是走出这条沟最便捷的路。
后来修了西康高速,整条河上架了高架桥,桥下修了路,水中放了两个涵管,平时人从路上走,水从涵管流;汛期水从路面上走,如果水小点儿,还可以从路边的水泥墩过,如果水大了,就只能眼看着高速路上飞驰的车,等着水退了。
旬河上有很多桥,县城就有四座横跨其上。就算是涨水,有翻板闸控制,也上不了桥面,自然无被困于一隅之忧。
如果不是修路,我还是愿意从旬河上唯一一座廊桥上走过的。无论阴晴雨雪,可以放慢脚步,看旬河两岸,上游下游被亭台轩榭隔成各式图案,每次走过,都是在阅一廊美景,晨昏不一,四时不同,乐亦无穷。
记得寄居在粮贸小区,步行上学总会遇到一对中年夫妇,衣着得体,步履从容,身后如果有想超越的,俩人靠近点儿,或者一前一后错开,任后来者抢上前去——让人想到廊桥那些被隔了的景,隔而未隔,界而未界的;想起水里的那些跳石,合宜的距离,一种关于桥的生活哲学。
3
“老师,你在家吗?我有事找你。”周六晚餐时间,刚把米下锅,准备洗菜,手机亮起,是妙语同学 ,用她母亲的微信问我。
妙语的姥爷和我住同一幢楼,不在一个单元而已。我记起上次碰到她是在旬中后街的一家文具店,说起过要问我征文的事——
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复。是在家,可又不方便面谈。而她,却坚持要见我。像当初那样,很笃定。
妙语是我众多学生当中,颇有个性的一位。她与世界交流沟通的方式,绝大多数是用哭的——不是小声啜泣、抽噎,而是大声地、呜呜地哭。和同学闹矛盾了哭,遇到难题了哭,老师点名了更不用说还是哭……记得七年级时,她几乎每天都哭,起初我劝她,可越劝哭得越厉害,后来就让她宣泄,用足够的耐心等,等她哭够了再劝,倒也有几分效果。
开学两个多月后,她在我面前哭的次数明显少多了。很快就到了学校艺术节,欣媛同学和晨曦同学古筝合奏,需要有助手帮忙拿琴凳上场,妙语主动请缨,可惜那次我出差,好在有欣媛妈妈帮我拍下照片,妙语同学开心的笑美极了!
从那以后,对于妙语,我又多了一个表扬的理由——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从那以后,我就慢慢发现她的优点,不断放大:你跑操能跟上队伍了!你的站姿是最标准的!你做操胳膊抬得最高!你的字写得真漂亮!你的见解真独到!……
我惊奇地发现,我毫不吝啬的表扬,正在引导孩子朝更好的自己迈进。
有老师说,妙语如果不是遇到你……我笑了笑。所谓师生一场,一起同行,不过是彼此成全。不是妙语幸运,而是我的幸运,妙语用她的青春,历练着我的中年,正如孟子所言之“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让我从此,不仅多了一份柔软,还多了一个看世界的角度:想要指责时,试着用期待的方式表达;不能总是挑剔,更要学着去发现。
到了中考季,已经好长时间不再哭的妙语又哭了。记得是英语听写多次不能过关,面对老师的指责,她哭。我拍拍她的肩问她,要不要我出面去和老师沟通,她边抽噎边说:“不用!”她忍住哭声,站到教室后面听课,直到自己第一次听写及格,考试及格。那次的哭声,分明是挑战,是绝不服输的力量!
之后更多的,是她自信的笑!
——老师,我两个项目满分!这是她中考体育测试后的开心!
——老师,英语我会考及格的!语文我还可以再拿点分!这是她模考分析成绩时的坚定。
就是那个妙语,就是这份自信,她拿到了旬中录取通知书!而且语文,还是难得的高分……
有人敲门,是妙语。她抱着满满一袋橘子,递给我:“老师,这是我们中午回老家在自己园子摘的……”我接了过来,招呼她坐,她说不了,我有些疑惑,她又说:“我找您当面谈的就是这事!”我不禁哑然。
她转身出门时,我分明看到妙语瘦了不少,好像也长高了。剥开她送来的橘子,香甜氤氲开来。
4
写到今天,应该点题了。
“有一天幸福总会听你的话”是一句歌词,源自徐世珍作词的《一千零一个愿望》,很老的一首歌,大概是我在桐木教2009届学生时,推荐给孩子们的。
记得杨丞琳干净又很有质感的声音,温暖了一众时光,到现在都还能记得每一句歌词:
明天就像是盒子里的巧克力/什么滋味/充满想象;失望是偶尔拨不通的电话号码/多试几次/总会回答~
心里有好多的梦想/未来正要开始闪闪发亮/就算天再高那又怎样/踮起脚尖/就更靠近阳光~
许下我第一千零一个愿望/有一天幸福总会听我的话/不怕要多少时间多少代价/青春是我的筹码
我只有这第一千零一个愿望/有一天幸福总会在我手上/每一颗心都有一双翅膀/要勇往直前的飞翔/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那是我调到桐木初中后带的第三届毕业生,完整循环的第二届。如果说之前的教育教学是凭着一股热情的话,到那时,我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教育教学,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以文字记录生活,记录我的教育教学。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并不聪明而且起步较晚的人——就像做班主任,做语文老师;读书写字,学做饭……
所幸的是,我知道开始了。只要在路上,哪怕是步行,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那一届孩子当中,有不少佼佼者,曾在学校的发展史上写下了辉煌——一所偏远农村学校,拿到县政府教育贡献奖,真的很难得。重要的是,就是现在,这些孩子也把自己的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有自己事业的,做的风生水起;在单位上班的,迅速成长为中坚力量;有的还在知名企业中崭露头角……
写下这些,当然不是为了让孩子们记住我,恰恰相反。是为了感激,感激孩子们用最好的青春,陪伴我,砥砺我,甚至是教导我成长。
如果说我的课堂尚有几分严谨的话,要感激梅同学。记得有一年期末测试,她语文考了96分,除去作文扣了四分,基础题满分!我们所有老师都不相信,反复查阅,真的是满分。后来才从她日记中知道,她清楚记得老师上课的每一个要点,甚至是说过的每一句话!但凡对她学习有一点益处的,她都用笔逐一记录下来——以后上课,我再也不能信口雌黄,随意敷衍,不能词不达意,不能条理不清,不能逻辑混乱……因为课堂上总有像梅一样的孩子。就像努力将搁浅的鱼儿扔回大海的那位男孩子一样,每次走进课堂,我都要提醒自己: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写下的每一个字,她在乎,他在乎,他们在乎。
如果说我能坚持写教学随笔,写生活日志的话,还是梅给予我的动力。初中三年,她给班上每一位孩子都画了张工笔画,不是用画笔,而是用文字!她笔下的“王老马”,不仅帮我换蜂窝煤炉子的炉芯,打开水,种园子,还管了班上三年的卫生,不用我操半点儿心,初三时大家都忙,老马干脆自己抗扫把扫地,委屈没少受……听说后来入伍当兵,依然很勤快,留在部队了。
如果说我还喜欢做饭的话,同样得益于一群孩子,他们帮我择菜、切菜、腌菜,把从妈妈那里学到的点滴争相传授,毫无保留。
再后来,和这些孩子不再是师生,却和他们的家长,成了朋友。
5
一大早去学校,就被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
昨天等到放学后还有一沓卷子没有赶出来,怕耽误了早上的试卷讲评,就想赶在早读前在电脑前统了分,好在学生读书时再细看。拿到试卷看了时间,还能来得及,输完成绩拆分试卷,刚准备去教室,铃响了。放下卷子,从办公室所在的实验楼前往教学楼,顶多一分钟吧。
——之前和孩子们约好,早读铃声一响,每日一默就开始:两首古诗,六个注释。已经不用再督促提醒了。
可今天,刚到教室门口,就看到了孩子们的慌乱。
教室里有两位老师,一位数学,一位地理,一前一后,很专注极认真,没有发觉本该上早读的我,以及已经响起的铃声。我站了一会儿,看孩子们的慌乱无助在加剧,我转身进了教室隔壁的集体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两位老师出来……
我这个“正主”就这样被晾在一边。再次回办公室取卷子,返回教室,才在楼梯间遇到其中一位老师——我真的被呛到了!
再次走进教室,满脸委屈的值日班长迎上来,我再一次被呛到!真的。
我不想再一次给孩子讲“忙”的真正内涵,昨天上语文课前,我带着几分情绪写下的大大的“忙”字,显然已经让孩子平添了许多无奈。
他们,又何曾想这样!
记得上次月考前的一次微作文,我让孩子们以“…,课间十分钟”为题,先补上一个语气词,再写一次微作文,这个班绝大多数孩子都补的是“唉,课间十分钟”。上次月考,这群孩子进入初中,才不到一个月啊~~~
有孩子写:在初中,老师与老师连接的天衣无缝。一个老师刚走,没过多久,就又来了(一位)。就如郑老师说的,家庭作业没有带的,在学校根本没有时间补。从开学三个周看来,这句话是对的。
上课铃响了,我终于从作业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了,可是下一个十分钟呢?唉,我真是太难了。
还有孩子直接控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在匆匆流逝,我的手在不停地写。写,写,写,一天总是在写,难道写就可以让人更加厉害,聪明吗?课间十分钟不是用来疯狂打闹的,但也不需要每一个十分钟都用来写作业啊!难道我们就不能休息一下吗?我想,在有些老师心里,写是极为重要的事。
我就想问问,课余十分钟就不能让我们大家休息休息吗?
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却是意愿的大多数。
它们,一直躺在我的手机里,我不能删去,却不忍直视。我不能将文字里的语气抚慰,无法将那些感叹号和问号平复成句号,我甚至无法让他们改成逗号,哪怕是顿号……
被呛住的,岂止是我。
就像我写下这个系列的初衷一样,尽管这些真心话,在试卷上亦或别处不会被善待,但总算是以此为出口,让孩子们做了一次深呼吸。
其实,我、我们更应该认真想想的是:“深入推进课堂改革”、“高效课堂”等词汇取掉引号的事了。
时常被呛毕竟不是好事,但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喝水了啊。
6
旬城清晨六点的风,已是轻薄羽绒服难以抵御的寒。穿过还在沉睡中的职中校园,清冷月光下,模糊的影,潺潺独行。
牛角沟的这个清晨,竹园边的酒灶里,昨晚火灰里培下的柴头,还是红红的吧;酒甑里昨晚上没有出的酒糟子,还是热乎的吧……揭开木缸,在冷热交替发酵蜕变中的酒香,怕是早已按捺不住了,不知道高速路上能不能闻到?
娘说,闻气味,酒来了。二十边上就能钓了。
钓酒,是我们牛角沟人的说法。我一直想找一个词,“diao”,四声,同音合适的动词。“掉”显然不行,太沉。雾状的蒸汽在酒溜子的圆盘上聚集,再顺着笋竹叶包裹着的尖端流出,酒头子是断线的珠子,要不到一分钟,就能成线、成股。“吊”呢,总觉得有些别扭,所以就自做主张,就“钓酒”吧,尽管是很忙很累的农事,没有钓鱼那般“钓”的闲适,但也是于谷中风里“独钓寒江雪”的一份兴致。
没有洗衣机的时候,冬天里钓酒,一院子人都会等着天锅水洗衣服。天锅水热了就要换,才能确保酒甑里的蒸汽遇冷变成酒水。洗衣服的最好等第二锅水,到后面水温就要高点儿,尝酒的人也要问的,要是头锅水还没热,那时酒也是凉的,倒在灶膛里燃起的火苗,与喝进胃里升起的火辣,相差无几。不胜酒力的,只一杯,就能上了脸,上了头。梁上伯娘他们老两口都不喝酒,一般三锅水一热,就不再接了,或者请火神爷尝尝,要是火苗子不咋样了,也不接了,没有酒尾子,混装在一起的酒,自然是度数高。偏偏他们家都备的是大酒盅子,每次逢年过节,去他们家喝酒,都嫌这“背篓头子”的盅子太大了,可伯娘总说,酒不着,小盅子喝着不起劲儿——说这话时,好像他们深谙酒道似的。
今年院子家家户户都栽了蔗杆儿,不知道等我有时间回去时,还有没有正在钓的酒亲切地招呼我一声——亮娃,来尝酒来!
那,大概是这个冬天最奢侈的阳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