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怵然地站在一旁,看着一颗几乎成形的蛋从母鸡肚中滚出。温润的一层薄膜轻轻搂着一个还未有意识的生命,“噗”的一声跌落在杀鸡用的水盆里,像一件精美的玉器坠入污秽的血泊中,未碎,却比粉身碎骨更令人难受。
一切都说得通了
被抓住时的激烈挣扎,割破喉咙时的悲凉啼哭,明明只有三十秒记忆的动物,明明连自己的蛋和其它动物的蛋都分不清,却为一颗未诞下的鸡蛋而一改印象中母鸡的温顺驯良。但家禽的命运是一架早早落下的十字架,纵使一颗雌心圣洁如耶稣的光辉,也难免死亡的结局。
新年里不该有泪水和苦涩。母鸡入了锅成为鲜美的鸡汤,我的难受被门外的鞭炮一点点带向远方。没有墓志铭,虽然我被那一刻的母鸡所震动,因为我所认识普通人的母爱文化是属于人的,受教育、有义气人的母爱文化也可以属于飞禽走兽,但唯独鸡不可以。作为一种陪伴中国人三千年的家禽,有时是如蛐蛐般的斗鸡,有时是擦灰的掸子,最主要是以食物的姿态穿越了千年时空。觥筹交错间,新年里,只有餐桌上的瓷盘里有它的位置。一切的赞美与贺词,属于久未相见的亲朋好友,抑或是党与领袖。
生命散而聚,聚而散。春节把漂泊各地的人们聚集起来,节后的人们又走开。近三十亿人次春运量仿佛一遍遍说着对空间上生命聚散的不弃不离。如果说春节勾勒的是生命空间变化的连线,那么生命时间变化的连线是多么的温柔,多么的恒久,多么的“盈盈一水间”,多么的“随风潜入夜”。
生命连成线,始于娘胎,末于娘胎。它的纵向伸展并列与历史同步,比文明更久。无论贫穷富贵,无论堕落伟大,没有人没有母亲。哪怕是刀下的那只母鸡,它是一个母亲,也有一个母亲,和我们操着不同语言,却有着生命最源头的相同。
我把那一刻母鸡传递出的情愫称为雌心,嫌麻烦的人可以认为这就是“辞旧迎新”的缩写讨个口彩。但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些时刻,会让你听见一些溯回生命源头陌生而熟悉的心跳,产生些许潜藏心灵深处抗拒而依恋的感动。莫名其妙地怦然心动,莫名其妙地注视着一颗温润的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