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暖厚实的冬被包裹中醒来,关掉空调,推开窗户,探头往海上去看,朝阳破开云层探出了头。一阵清冽的冷风覆盖在脸上,不禁打了个喷嚏,脑子迷糊了一下,想到了嫲嫲。
“嫲嫲”在粤语里就是“奶奶”的意思,是一个想叫却不会再得到回应的词。我爸是个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力孝顺的人,因为小时候家贫被送到了另一个城市的亲戚家养着,于是便在这另一个城市生活了四十年,虽然两个城市并不远,也经常开车回去,但不在身边就是不在身边。
小时候每隔几天,我爸就会跟我说“没什么事就打个电话给嫲嫲”,或者他给嫲嫲打电话到最后说得差不多,就叫我过来,让我和嫲嫲说几句。
后来工作,有段时间搬出去住,虽然和爸妈在同一个城市,相距只有几公里,也还是不那么常见面了,于是更能理解这种常打电话的意义。因为是和女友合住,不希望在第三者面前流露对其他人的情感,于是总是拿着手机到楼下广场,边围着草坛走,边打电话。寒风凛冽时,说添衣加被;夏夜闷热时,道勤开空调,多喝凉茶。
嫲嫲很早就有腰疼,躺下时是笔直的,坐起来站起来就是“弯腰虾米”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嫲嫲因为腰腿不便不再出门买菜,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其他邻居也因为腰腿不便不再上门打麻将,于是嫲嫲经常躺在二楼的房间里看电视。于是我想,除了电视,我的电话也是打开她视野的重要方式,起码她能知道她长孙的世界长什么样子。
和我爸不同,我在电话里不谈家长里短,这些在我看来千头万绪、可有可无的小事不能体现这通电话的价值,所以我常讲些我生活发生的变化,或者跟她分析最近发生的时事。每次打电话,我总能记得上次讲了什么,她也记得,我们便能继续上次的话题。我会和她分享升职加薪,或部门争斗,或近日的小成就,她只是听着,偶尔附和。那时候,我是不是该多问问她的近况,或她的想法?
嫲嫲总看抗日神剧,或抗战剧集,不是她想,或许她也想,是广东卫视经常总播这些,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我会问她最近在看什么,说出来的大都没听过,于是直言”冇听讲过,不如嫲嫲你讲下佢讲左滴咩(没听说过,不如嫲嫲说下它讲了什么)“,然后听她讲故事,我也偶尔附和。
最高兴的电话内容,无疑是过年过节前的电话,因为在电话里,她会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几点回来,晚饭想吃点什么,或者想去哪里吃。总是会问要不要买点什么回来,她总说不用,现在也能理解了,她要的是我们回来,而不是什么东西。买东西总是简单的。
每次回来,我们也很期待,我很期待,我想快点回来敲铁门,没人应答时喊”嫲嫲“,音量控制在她能听到又不会吵到其他邻居,她在二楼房间,或阳台花园里应一声,然后我喊”慢慢黎,唔使急(慢慢来,不用急)“,透过铁门的门缝看到从楼梯慢慢转出来的她,喊一句”嫲嫲好,我哋翻黎啦(嫲嫲我们回来了)“。
每次从嫲嫲那里回来,都会带回来很多冻成冰块的凉茶,之所以冻成冰块,是因为煮一次会煮很多,冻成冰块回比较好保存。但凡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就会到冰箱里翻找,找到后放到厨房解冻,再微波炉热了喝,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问题,能解决什么问题,但喝了心里总是舒服的。现在配方只有和嫲嫲一起生活的幺叔和幺妹知道,好久没再喝过了。
让女友和嫲嫲见面是最高规格的待遇,曾经在过年时让第一任女友和嫲嫲进行视频聊天,想着明年过年让她们见面,结果这段感情没能熬到第二年过年。在一年中秋带第二任女友回去吃炒田螺,我习惯的这个我爸妈不习惯的女友,当我想着安定下来让我嫲嫲快点看到我结婚时,嫲嫲没能熬到那个时候,感情也没有。
想着过年时声声爆竹,想着卧室里轻轻按脚细化家常,想着餐桌上不喜欢别人给她夹菜,想着在厨房指挥我怎么烧火,想着去喝早茶时我们以为她喜欢吃但从没问过她喜不喜欢的红枣糕,想着……
清冽的风吹进窗户,窗帘在风的鼓动下起起伏伏,不知招手还是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