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不起来的东西总得回头望一望。
刘奕卿践行了这个价值观十几年,磕磕绊绊,过的并不算顺。回头路是没的走了,他抬眼看了看后视镜,眼袋有些肿。常年熬夜是不可能没有恶果的,记忆力的衰退和皮肤变差是必然现象,胸闷气短也排着队跟上。在北京的前几年经常彻夜改稿,一开始还觉得扛得住,在上大学的时候经常通宵和舍友天昏地暗的开黑到天亮,回去只用睡三个小时又是一条好汉。现在他发现脑力劳动的代价非玩游戏可以比拟。烟也在那时候抽的多了,牙齿也开始泛黄。虽然每三个月定期洗一次牙,但是茶渍一样难看的颜色像是被拓印在了牙齿上。
他又给了点油,车速在慢慢逼近120。车买了五年了,车况还行,二十万出头的价格还算能养的起。就是摇号摇了四个月。虽然自己也有些关系可以找,不过小恩小惠受多了难免会有些顾虑。自己已经三十三岁了,不再需要靠动用关系为自己撑面子。
昨晚那场酒喝的波澜不惊,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转到第二场的时候就已经没人注意到他是在拿柠檬水掺可乐冒充威士忌了。倒也不是不愿意喝,是以前喝怕了。和人拼酒举起来就干掉,啤的白的洋的(红酒很少喝,觉得没劲),关系铁就醉生梦死的喝,喝完一场接着一场。关系一般就客客气气的喝,直到喝的彼此称兄道弟相见恨晚。推脱不掉的陌生场合就各自心怀鬼胎的喝,喝到难受就扶着马桶吐,吐干净了继续。第一次见面的人,面子不能丢。
昨晚喝酒的人属于哪一类呢?毗邻北京的河北小城,自己的高中同学已经混的风生水起,出门都是霸道开路,去夜场都是经理点头哈腰的亲自接待。脸上多了点横肉,天天醉生梦死的,不胖是不可能了。手腕上的表自己不认识,少说也值一个巴掌的数。张口闭嘴都是让自己离开北京,说的都是前几年“逃离北上广”里面的那套玩意儿。
啊!想起来了。刘奕卿高兴的在座位上扭了扭腰,他是高中递给自己第一根烟抽的哥们,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信誓旦旦的和自己说: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刘奕卿一口肉吃。自己第一次喝吐就是和他在一起。
那看来昨晚喝的不是各怀鬼胎的酒了。刘奕卿又开心了一些,在他的世界里,只要和开心擦点边的事儿就值得被反复咀嚼。能像摔进蜜罐一样彻头彻尾高兴一番的事儿太少了,不放低标准,抑郁症是迟早的。
电话响了,李老师听起来心情不错。“老公啊,上高速了吗?”背景很嘈杂,大概正带着臭臭逛街。
臭臭不是他们的孩子,是一条金毛。这个名字是刘奕卿起的,李老师已经否定了他养猫的建议,起名字还是妥协下的结果。
孩子他们正在计划,晚婚一代的通病。
“快了快了,六点前能回来。今晚去外面吃?”
“海底捞,我把臭臭遛回家去占位子。”
电话挂了,简单有效的沟通是夫妻二人这两年磨练的结果。节约时间成本的同时,情感成本的消耗也明显慢了下来。
平心而论,在李老师面前自己不能要求更多:体面的工作,体面的家境,良好的教育背景,还有两位坐下来点根烟就能聊上三个小时的父亲。
刘奕卿不确定在这几点里哪一条最重要,也许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的意义本身也不重要了。李老师人好吗?好。聊得来吗?还行。你俩谁说了算?商量着来。老刘大手一挥,那还寻思啥?结婚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好吧,那就结婚。什么喜不喜欢的,是二十岁出头的小朋友考虑的问题。小朋友总会长大,会发现有趣的灵魂自己永远也遇不到。
直到眼前侧翻的卡车原地甩了两下尾,向自己时速110的小车径直冲来之前,刘奕卿早都忘了什么人才算有趣。
胸口很疼,可能有两根断了的肋骨刺进了脏器。嘴里有腥味,原来吐血是这种感觉?气囊的质量的确很好,左肩被压的死死的,发不了力。
痛感主要是从胸口传来的,两条腿被扭曲车门和卡车上散落的货箱夹住动弹不得,血好像供不进小腿,反正是没知觉。两片碎玻璃扎在脸上,还好自己被困的位置离窗户不远,但只能用鼻子小口吸气,一张嘴肺就会烧起来。
救命是当然要喊的,肺疼的像被人拿着尖刀戳来戳去也得喊。不过刘奕卿发现自己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他能听进有车停在隔离带边,有人在大喊“出车祸啦!”,像是在围观一场盛大的演出。有急促的脚步声向自己靠近,却被“别过去!小心爆炸!”的声音劝了回去。
几声救命喊完,嘴里的腥味又重了一些,头顶湿湿的,不知道是不是血。说来奇怪,刘奕卿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要死了。他笃定自己伤的很重,就像感冒的人永远知道这场感冒属不属于自己抗抗就能过去的那种。
他猜的没错,如果你是一名内外科兼修的医生,你会明白现在这个被压在车里破布一样的躯体,理应承受十倍于刘奕卿身体反馈给他的痛苦。
困意袭来,浓烈的像比夜色更深的黑布,痛感倒是越来越小。潜意识里,刘奕卿相信在这条中国最繁忙的高速上,应急救助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反应。他很相信自己的运气,长久以来艰难困苦的时光都是靠着相信运气度过的。他习惯了一套通过放低标准来自我安慰的窍门:阴雨了八天的北京在第九天放晴了一个早上,连续两周的昼夜颠倒后终于在午夜前入睡了一次,只要刘奕卿当时注意到了,他就会对自己说,你今天的运气真好。
所以他坚信着属于自己的救援会及时赶到,依旧努力保持着清醒。肺部的痛感已经消失了,身体轻了很多。耳边突然多了很多张小嘴,暧昧地冲着耳蜗里吹气。小嘴们说着“睡吧,睡吧,醒来之后一切都好了。”
刘奕卿没上当,他用已经沙哑的喉咙小声对自己看不见的耳朵说“去你妈的,老子不睡。”
耳朵不生气,接着说“那不睡了,不睡了。回忆回忆吧。”
回忆?是那种人死之前闪回自己一生的回忆吗?刘奕卿倔强的用自己已经听不到的声音说。回忆屁啊,老子才三十三,人生刚过了三分之一,回忆你奶奶的腿。
回忆...这么早就开始回忆?
自讨没趣,走过的路都是完成式,三十三岁的人不配现在就开始回忆。
对吧?
一双手盖住了刘奕卿的眼睛,他睡着了。再次睁开时,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他开始飘离地表,看见了红蓝相间的灯光急速从远处驶来,他开始融进云彩里,开始看见了活在过去、未来、和每个平行时空中的自己。
他来到了三年前。羊蝎子火锅店,他正举着杯子和对方豪饮。北京的冬天,不吃涮肉火锅是对不起自己的。他龇牙咧嘴的干掉半杯白酒,胃烧的像吃进了一块烙铁。
他看见三年前的自己冲进卫生间,把还未完全溶进血液里的白酒从肚子里呕出来。这是场各怀鬼胎的酒,自己一定不能喝多了。
从马桶上抬起头,三年前的自己摸了摸肚子。还好,小腹上的赘肉听话的保持着还能在同龄人里炫耀炫耀的地步。三十岁的自己总算在这个说不清爱恨的行当里摸清了门路,不用在一个个熬人的黑夜里透支自己的身体了。
与之相对的,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仿佛到了三十岁,酒局的多寡成了衡量成功的一个重要指标。刘奕卿不喜欢这样,就像他自己所做的很多妥协。
但有什么办法呢?或者说,有什么关系呢?大家不都这样吗?
他看见自己正和李老师面对面坐在咖啡馆里,常住北京的三姨正拿腔拿调的给李老师介绍自己。李老师笑吟吟的,无论按照哪个种族的审美,她笑的都很好看。
“先接触接触?”晚上在电话里,母亲问道。
刘奕卿想了想,说好吧。
李老师正在试一件红色的大衣,飘带很长,她只好半侧过身别扭的系着。刘奕卿在一旁发呆,因为李老师侧身的时候头发垂了下来,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好看吗?”李老师终于扎好了飘带,原地转了个圈。
刘奕卿从钱包里掏出卡,给李老师买下了第一个礼物。
继续飘着,二十六岁的自己正在会议室里陪笑。不是什么大错,小领导也并没有多生气,但就是习惯了。这三年,自己习惯了很多事。习惯了自己并不能像当初想的那样,在想要回家的时候就可以买张机票。习惯了一个又一个自己笃定的底线被打破。习惯了一个人不能既拿着别人发给你的工资,又可以潇潇洒洒做想做的自己。
回到家,她问自己,辞职了吗?
她不是李老师,名字不敢提,提了心里就会一揪。
二十六岁的自己揉揉太阳穴,最近公司忙,明年吧。你放心,不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她附身亲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没关系,那就再等等。
开弓没有回头箭啊。他看见年轻的自己挤出一个似哭非笑的表情。
她环抱住自己的脖子,轻轻地说,我知道的。
场景接着变换,二十三岁的刘奕卿正拉着她的手,提着行李箱站在高铁站前。那个时代的同龄人总是朝觐似的奔向北京,不知疲倦。他们像被强大的引力场吸引的小行星,在各个车站机场被加速到一个可以追赶自己理想的速度,然后昂着头撞进那个张着大嘴的黑洞。
她看着黑压压的人流捏了捏自己的手,说,你说过的,就待一段时间啊。
二十三岁的刘奕卿把她揽在怀里自信的说,你放心,咱就像大家说的那样,呆两年就去舒服的城市过日子。而且这破地方我也不喜欢,没啥好吃的。
二十二岁的刘奕卿站在朝阳门车站,他被晚高峰的人流推搡着挤上车,他被一个个面无表情低头玩着手机的人环绕着。他很诧异他们是如何一边保持着极快的步频一边玩着手机,同时还能不撞到前面的人。
他觉得这里是一个巨大的钢铁蚁巢的入口,进步了几亿代的蚂蚁们用机械装置把自己传送到蚁巢的各个位置,接着从地下探出脑袋。他们依旧保持着蚂蚁延续了几亿年的社会构成:分工明确,等级森严。
二十二岁的刘奕卿耸耸肩,反正老子以后大不了回老家待着,明年过来陪你们这些蚂蚁玩玩。
紧接着,时间线变得不那么具体了,场景切换的飞快。他把手伸向虚无的空气中乱抓,却发现自己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看到更年轻的自己在和朋友谈论现实和理想,说一个不能让现实给理想绕道的人都是LOSSER。他看到自己执意的否决掉爸爸妈妈给自己建议的未来。他看到她走的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史无前列的大雨,小说一样。黑云像被上帝的巨手推着,想要压垮整个城市。当然,还有那些和她度过的日日夜夜,以及他们接过的,那一个个漫长而热烈的吻。
世界旋转起来,更年轻的记忆从四面八方堆砌而来,像旋转木马上的八角华盖那样遮盖了自己。刘奕卿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越缩越小的盒子里,灰暗的回忆在各个角度翻折,不断把有限的空间向着自己收缩。他伸出手像溺水的孩子那样挣扎着,眼睁睁的看着记忆的牢笼将自己缓缓压扁。
“捡不起来的东西,总得回头望一望”
牢笼一瞬间垮塌了,刺眼的光亮带着圣洁的威严,一瞬间扫荡了自己人生的各个角落。
“哎,我发现你这人还挺有趣的。”是她的声音把刘奕卿从光里拉了出来。
他开始继续飘荡在天上,只不过他看到的不再是记忆,而是无数个交错时空里的自己。
他看见那个二十五岁才从国外回来的自己,气宇轩昂却又冷若冰霜。那个自己很厉害,没有用上三年就爬到了现实中自己更高的位置。但那个自己也很孤独,刘奕卿看见他在晚上对着通透的落地窗偷偷流泪。
他看见了那个二十三岁便回到老家的自己,混的还行,就像昨晚一起喝酒的高中同学那样。有车有房有孩子的,还养了一只猫和一条狗。家离父母很近,每周都至少回去三次。那个刘奕卿正拍着自己大学舍友的肩膀说,累不累啊兄弟,回家吧。现在我算是想明白了,以前没有的东西扯太多了,人就活一次,轻松点儿。
刘奕卿和越来越多的自己擦肩而过:有的在北京,有的在老家。有的因为固执而遍体鳞伤,有的因为改变而唯唯诺诺。有的在和她吵着架,有的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睡在一个陌生的人身旁...
终于,刘奕卿在一个自己面前停了下来。他站了很久,用夹着哭腔的声音笑了出来。
他看到那个自己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拉起她的手从北京站跳上一辆火车。目的地的城市很漂亮,下班的时候行人会带着笑。
她问他,明年可能就升职了,值得吗?
那个他笑笑,用值不值得衡量问题,累不累啊。
他们决定开一间酒吧。为什么?哪个同龄人年轻的时候没梦想过要开一间酒吧啊!做到的人,百无其一。
很难欸,咱俩都不懂。她戳戳他的脸。
那个自己耸耸肩说,试试呗,谁让老子的一生是抗争的一生呢?她开心的笑着,说你可真能吹牛逼。
刘奕卿看着他们周而复始的欢笑,争吵,向父母求助,向朋友咨询。看着他们笨拙的奔波在机关和商贩之间,从任人宰割变得精于此道。
他看到自己借着驻唱的话筒向她求婚,看到那场紧凑却又梦幻的西式婚礼,看到他们的猫和狗,看到她捧起自己的脸说,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突然,刘奕卿感觉有双看不见的手正拽着他往更高的地方飞去。他爆发着全身的力量去对抗这股不可抗力,他还想继续看看这个自己,把每一帧当成一部小说来看。
当他发现那个自己的世界已经越来越模糊,目之所及的空间正在被原来越多的白色光线填满的时候,他认命的哭了起来。
他哭的那么伤心,像是每一截肠子都被拧了个结。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那些狗屁不通的好运今天终于用到头了。但是他不明白自己现在为什么而哭。
光线越来越刺眼,世界越来越嘈杂。
刘奕卿闭上了眼睛,他想把最后一个自己带到那个世界去。
“医生,这个人还在流眼泪!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