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画家是个天才。
天才总有那么点儿异于常人。
画家对一切都挑剔得很。作品是最惊人的画,房子要闹中取静独栋花园大别墅,养猫要养最漂亮的布偶,酒要一柜子最贵最烈的威士忌,传绯闻要和顶尖顶美的美人。这人仗着得天独厚的天赋恃才傲物,年轻时候把顶尖美院的导师怼出心梗,现如今要求他画画的人上门前都要战战兢兢烧香拜佛,保佑今日路上风调雨顺没有雨淋湿红酒的包装盒,还要保佑画家和画家的猫今天心情好。
画家挑剔别人,但懒得挑剔自己。在而立之年边上的男人常年胡子嚓喇眼圈半黑,半长卷发用随处摸出来的皮筋儿在脑后梳个毛茸茸小揪,出门遛弯回家画画都是一身风格奇异的大背心沙滩裤夹脚拖鞋,能毫无违和地混进邻居家成群结队的遛鸟大爷里;奈何这人长得太好,睡眼惺忪出去倒个垃圾都像街拍的时尚杂志美青年。此人高鼻深目身高腿长,睡足了眼神锐利如刀,头发落拓不羁了点儿,像从奥林匹斯山上喝多了摔下凡来的天神,颓得酩酊大醉,留恋人间再不起。
02.
画家哪儿哪儿都不平凡,唯一平凡的是他领养那小孩儿。
小孩儿是他妈妈那儿八竿子里打得着的远亲,还算有钱的父母出了事,剩下的亲戚一半血缘比画家还远,一半心黑得不是人。
画家抱着猫坐在飘窗上,咬着烟头垂眸看消息。他知道这会儿小孩儿家门外指不定堵着多少觊觎他家遗产的人,屏幕那边发的信息却还是又有礼貌又透着点儿小心翼翼,乖得有点让人心疼。
死宅画家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家这样的大房子,誊一点地方放一张小床、添一个饭碗,好像也不算很挤。
03.
小孩儿比他小整十年,到他手里那会儿十四岁,今年十九,刚读大学。
小孩儿和他血缘关系薄,长得也不像。 眉眼寡淡平平无奇,身高比他矮一大截,成绩不上不下,也没什么惊才绝艳的天赋。
画家以前教过他画画,耐着性子教了三天然后叹气果断放弃;后面给小孩儿报了短期钢琴课舞蹈课奥数课等等等等,最终确认这孩子什么天赋也没有,但好在勤奋又努力,就算只能乖乖读书,成绩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04.
画家出身好,自小被包围在各行各业高精尖人群里,第一回养这个哪儿都不出挑的小东西,刚开始的两年着实犯了难。
十四岁的男孩儿多是猫嫌狗不待见,小孩儿却乖得很。他很安静,问一句答一句,走路垫脚不出声,也不会去碰任何画家没说可以碰的东西。画家盯他半个月,觉得小孩儿就像他家布偶刚接回来那会儿,总是怂乎乎缩在角落,不吭声,还胆小得不让他碰。
小孩儿眼睛圆圆的,也像猫。平时总对陌生人呲牙咧嘴的霸道布偶居然也很亲他,一人一猫经常窝在阳光温暖的阳台上,围着几个毛绒的靠枕,人看书,猫睡觉。
画家叼着烟轻轻笑。小猫他养熟了一只,养熟第二只也不难。
……宠着就是了。
05.
宠猫和宠人可能方法不太一样。
头天和他说了家里任何地方都可以动,第二天早上面对焕然一新、角角落落干净无比的家里无语凝噎,画家再次犯了愁。
06.
小孩儿仿佛终于找准了定位,开始开开心心地做个小保姆。他细心,有点洁癖,做饭手艺居然还不错。画家一个独身死宅当然是想怎么造作就怎么造作,住狗窝住惯了,这几天乍然家里整洁了,他叼着烟看着堆得整齐的书架和厨房炖汤的小锅,头次在心里生出些“家里有人”的熨帖来。
小孩儿穿着新买的围裙从厨房里探头喊他吃饭,末了轻轻叫他一声,哥。
07.
做摆设的花园里整整齐齐种了花卉,一簇纤细的玫瑰枝在画家画室的窗户上绕了个圈,举了朵小小的花儿给他。
小孩儿的接管范围从家里客厅慢慢扩展,画家给他一串钥匙,想了想,把画室的钥匙也一并塞了过去。
以往猫进来都要被他断两天的零食。
家里地位-1的布偶甩着大尾巴,冷淡地盯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孩儿,和勾着嘴角的无良主人。
猫猫看透.jpg
08.
画家懂了什么叫恃宠生娇。
……小孩儿敢从他嘴里抢烟了。
他那会儿盯着窗外出身,忽的嘴上一空。小孩儿垫着脚,一手捏着烟,另一手在他肩上借力,还认认真真告诉他抽烟不好。
小孩儿没什么底气,声音还带犹豫,变声期那会儿嗓音有点哑,话就听起来分外没有说服力。
画家心里盘旋着揍他一顿的念头,空着的那只手垂下来,扶着下去揽住小孩儿的腰。
怕他摔了。
09.
小孩儿毁了他一幅画。
说是毁了有点严重。那是画家随手涂的一只雄狮,没什么灵感,总觉得差点意思,放了好多天还只是铅笔草稿;小孩儿给他打扫画室,没留神打翻一盒红颜料,溅了一片红点在画架上。
画家以前和他聊天的时候说过,上大学那会儿一个同学有心毁了他一幅画,他当时把人直接从教室一路踹到了门外。小孩儿记得他当时的漫不经心,眼里分明是有些阴鸷的。
画家无法容忍别人动他的画。
画家回来后发觉家里过于安静了些,画室门开着,布偶趴在门口焦急地往里看,发觉他回来后急得绕着他喵喵叫。
里面有隐隐约约压抑的哭声。
10.
他看见画上的颜料时愣了一瞬。
说不愤怒是假的。
但他随后就看见了蜷在画架边上,拼命压抑抽噎的小孩儿。
那时候他没注意听面前人抽抽搭搭的解释——他觉得内心那种愤怒和焦躁被一种力量压抑下去,心情迅速地平静下来,直到脑海里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别哭了……一幅画的事。”
他半跪下去,把面前的少年揽在怀里,下巴蹭了蹭少年软软的发顶,为他轻轻擦了擦眼睛。
11.
小孩儿哭累了,没多久便睡着了。
他对着面前溅着红颜料的画,心里的焦躁又有些翻涌。他下意识想要去摸烟,指尖摸到烟盒,半晌又放了回去。
他又想起小孩儿认认真真告诉他抽烟不好的时候——他还要踮脚。画家肆无忌惮了二十多年,换做其他人他必定听不进去半个字;那时他心里骂了两句,还是小心翼翼地揽住了面前纤细的腰肢。
这种异样的感受让他轻笑一声,改换了画笔,在面前画布上改动起来。
12.
他把小孩儿带去看那副完成的画。
画上俯卧的雄狮轮廓未改,肌肉健硕,双爪锐利而凶猛,蕴含着一种蓬勃的力量感与独属猛兽的血性。
凶兽的鬃毛上却挂了一圈精致的花冠。原先的红颜料改做鲜艳明丽的玫瑰,由身边一位少年为雄狮戴上。少年纤弱白皙而美丽,目光天真欢喜;雄狮收束着力量,在他能轻易击败的少年面前温柔地眯着眼睛。
强健与柔弱,力量与束缚,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画家揉了揉他的头发,眯起眼睛,轻声告诉他画的名字。
《驯服》。
13.
画家是个醉得很清醒的人。
他谈过恋爱,游历风尘,当断则断,潇洒得片叶不沾身。他对于任何美丽的事物都有敏锐的洞察力,也乐于表达对美丽的喜爱;告白热恋,然后分离,彼此都异常干脆洒脱。
成年人没有很多时间用来浪费。
画家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名为迟疑的情绪。
他的少年还不大,还是人生刚刚开始、还没有见过世间太多美丽事物的年纪。
他看着阳台。他为少年买了很多个他喜欢的抱枕,年纪已经不小了的布偶温驯地窝在身边,少年笑得满足又开心。
他心绪越发杂乱,盯着窗外温暖的阳光,有些无奈,却也跟着轻轻笑了。
再等等吧。
14.
这位画家的传世之作里有一副不同寻常的画。
他以冷酷犀利的视角与大胆浓艳的用色为世人追捧,多用黑红,仿佛用黑夜与血饱蘸笔端。
只有这一副不同。
他用轻盈到近乎透明的蓝灰体现玻璃质感,玻璃窗外阳光如绒羽般轻和,花园栽有一簇娇嫩的、颜色柔和的幼年蔷薇,随风舒展柔软的枝叶。
传言这位画家每一幅带有蔷薇花的画都是为了他的爱人所作,而这一幅的时间尚早,透着与同时期其他画作都不同的、安逸又温柔的守望意味。
画作的名字叫做《 La mia alba 》。
我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