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的“名句”里,要论“骂读书人最狠”的一句,莫过于这声流传了数百年的“名对”: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
那这句话到底有没有道理?其实,这句“名对”,本身就是加工版,其“原版”出自明末文学家曹学佺的《至屠夫徐五家见悬此联》一诗:蝇营狗苟贪妄欲,人猿如何再作揖, 仗义半从屠狗辈, 负心多是读书人。
身为明末读书人里的佼佼者,一生“著书千卷”的晚明大才子曹学佺,怎么会“记录”这么一句“抹黑读书人”的“名句”呢?清朝人梁章钜的《楹联丛话全编》的也有补充记录:当年曹学佺罢官回乡后,去拜访家乡一位叫徐五的屠户,却见徐五家的厅堂上赫然挂着这幅“名对”:仗义半从屠狗辈, 负心多是读书人。联想到自己糟心的宦海浮沉,曹学佺自然“为之惊然”,不但与徐五“与定交”,更把对联记录下来。而后这段“名句”,又被人几经改造,变成了我们熟悉的“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一直流传至今。
那这句话,究竟有没有道理呢?其实,单是看看“记录人”曹学佺的人生,就知这句话“相当没道理”。曹学佺何止是晚明大才子?更是明末政坛上的杰出干臣,坎坷的宦海生涯里,他曾修治了四川的道路,严惩了广西的皇亲国戚,整顿了西南的钱币经济,不但政绩做了一箩筐,更在明末清初扛起了抗清的大旗,最终在南明亡国的烈火中慨然自尽,后被清王朝追谥为“忠节”。壮怀激烈的人生,既未“负心”,更不曾“负国”。
但是,也正是在这山河变色的岁月里,堪称“读书人良心”的曹学佺,看透的却正是明末“读书人”们那触目惊心的堕落。以曹学佺自己的话说,当时的读书人何止“负心”?那简直是“博带儒冠, 长奸长傲,日有奇闻叠出,岁多新事百端”。那真实历史上,明代的“知识阶层”真这么雷?其实更雷!
就以最基本的“穿衣”来说,晚明的读书人们,那就“亮瞎”多少前辈的眼。明朝万历晚期时,一位担任浙江学道的老官员李乐,却记下了当地读书人的怪现象:这些饱读圣人诗书的“青年才俊”们,非但没半点读书人模样,反而各个浓妆艳抹,穿着女子的衣服放肆调笑打闹。气得吐血的李乐大人,愤然赋诗一首:“昨日到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其实,这种“伪娘风”,早已是当时明代“青年精英”们的流行时尚,任李老先生再怎么抹泪写诗也改变不了。但比“伪娘风”更严重的,却是一同到来的奢靡风。当时的年轻人,何止要穿得“妖艳”?更追求“穿得贵”:比如大明穷得叮当响的崇祯年间,秀才们的衣服,就是越穿越名贵,甚至还穿上了昂贵的“湖罗衫”,如果当时哪个秀才不穿湖罗衫?必然会被人嘲笑。
这样追求奢华的风气下,读书人的首要追求,也就悄然变成了“钱”,连带着充满“一夜暴富”诱惑的“赌博业”,都成了深受读书人“热捧”的“朝阳产业”。明朝各个“一线城市”里的读书人,都是赌博成风。好些高官们更是在家里开设赌坊,晚上通宵豪赌。如此上梁不正,年轻秀才也自然跟风。明朝嘉靖年间时,“生员赌博”就成了常见现象。在广东一些城市,秀才们沉溺其中“便浪逐萍游”。杭州更发生过搞笑事,数十个秀才故意做局,诱骗一“富二代秀才”把小妾都输掉,气得按察使都下判词“一掷而输少艾”,简直捂脸。
这样的“捂脸事”,也不止是秀才们的专利,就算是有了“功名”,踏入仕途的进士们,到了万历末年也是“以不工赌博为耻”。这样一群“赌棍”组成的朝廷,又有多少“含金量”?
其实,所谓奢华,所谓赌博,都只是当时明朝士风败坏的冰山一角。更恶劣的现象,却是读书人争名逐利的风气。早在明朝中后期时,读书人的价值观就日渐扭曲,以《万历野获编》的记载,当时的读书人一旦高中,第一件事哪里是什么忧国忧民?反而是先给自己取个号,有了“号”就能在权力场刷声望。然后就是娶小妾,求田为舍。想尽办法追求财富。至于内忧外患的朝局?国家命运?那才懒得想。
万历四十四年,山东诸城举人陈其猷进京赶考,一路惊见了山东农村灾荒的惨景。那饿殍遍野甚至“人相食”的一幕幕画面,让这位良知未泯的读书人很多天“恶状尤横胸臆间”。可进京才两三天不到,那些与他同行的“同学们”,却似乎忘了几天前的惨痛一幕,反而一个个成日花天酒地,“声歌诱耳,繁华夺目”。至于灾情如何,民生如何,除了这位陈其猷外,其他人“竟漠然不相关矣”,这,就是大明朝的“青年才俊”们。
如此没心没肺的场面,可不止在这几位“青年才俊”身上。明末学者徐芳更提出了“士为盗贼”的结论。这些明末饱读圣贤书的“精英”们,却是“水旱频仍而不知恤,疮痍宛转而不知矜,坐糜廪食而不知羞,负赤子父母之望而不知省”。对于老百姓的寒苦,竟到了如此麻木的地步。这样一群“精英”,可不就是“与世盗贼等耳?”
如此严重堕落的“精英盗贼”,既然对民生疾苦置若罔闻,他们又都关心什么?“格调”高一点的,就是忙着党争。为了争名逐利,纷纷投身于明末各个派系,比如号称“清流”的“东林复社”里,连他们自己的《复社纪略》都承认,这“清流团体”里充满了“嗜名躁进,逐臭慕膻之徒”。这帮人平日里充当打手,靠“骂战”博出位,私生活也丰富多彩。以至于明亡多年后,清朝诗人们还写诗表示羡慕:福慧几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东林。
拯救大明靠这些“好女婿”?显然不靠谱。
更不靠谱的,还有大明官场上的各色“俊才”们,比如以“刚正”著称的言官们,到了明朝灭亡前,也是彻底没了底线。只要外地官员进京,这帮人就跑到人家住处,挨家挨户敲门索贿,只要谁不掏钱,第二天就是各种奏折砸来。吓得那些官员们甚至要卖衣袍凑钱行贿。两个多世纪前明太祖苦心设立的“言官制度”,这会却只养出一群“小流氓”。
“小流氓”如此没品,“大流氓”们却还要秀:崇祯年间的大明朝堂上,看似官员们一个个很“端正”,甚至金银财宝都不敢收,但人家只是换了“玩法”,官场上往来交际,“送钱”都变得没文化,都要送奇珍异宝乃至古玩字画,美其名曰“雅贿”。重要的人事任命,基本都是“雅贿”开路。崇祯年间的一幅对联,就生动说明了这群“大流氓”的德行:好官昏夜考,美缺袖中商。
当然,如果就此说明末读书人都“负心”,比如“记录”了“负心多是读书人”的曹学佺,乃至孙传庭卢象升刘宗周黄道周等杰出人物,都是明末读书人里的“良心”。但烂到家的明朝士风,外加崇祯帝昏聩的统治,让明朝权力场上演了一次次逆淘汰——最先被“淘汰”的,恰是这些“良心”。
所以,也就有了明朝灭亡时,一幕幕的奇现象: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北京城大小官员们卖身投靠者四千多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文官精英”。比如慷慨劝说崇祯“殉国”的言官魏藻德,就带头给李自成卖命。昔日的江南清流领袖周钟,也成了“大顺朝”的重臣。至于崇祯生前无比信任的魏藻德陈演等重臣,那更是“做叛徒人家都不收”,先后被打的家破人亡。种种丑态,恰如明末文学家冯梦龙那声怒骂:“尚何面目偷息天地之间”。
而等到清军南下,明朝“读书人”的不要脸表现也在继续:待到清军打下南京,南明弘光政权的大小官员纷纷出降,却是南京城里一位乞丐愤然自杀,留下一首打脸啪啪的绝命诗: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存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主题也很明白:我大明,怎么养了这么多“负心”的“白眼狼”。
看过这一条条白眼狼,再看看为明朝殉国的曹学佺,就知那一声“负心多是读书人”,何止是痛苦的领悟,更藏着让人叹息的亡国反思——大明的衰败,就以读书人的堕落为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