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做过这样一个梦:梦中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成呈现在你的意识里。突然,你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危机正在逼近。你想从梦中醒来,却无法摆脱梦境的纠缠。像被束缚了一样,全身上下无法挪动分毫。越心急,就越被缠得紧。
顾北辰现在就在做这样一个梦。危机感越来越强,却如同陷进了沼泽,越陷越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自己趴在桌子上,却沉重地无法动弹。就当他放弃了挣扎的那一瞬,他醒了。他猛地从桌上坐直身子,弄出一片响声,吸引了全班人的目光。
“下课来我办公室。”班主任冷冷地搁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去写刚刚被打断的板书。
“你已经高三了。我知道你学得好,但上课睡觉你觉得合适吗?还弄出那么大声音,你……”顾北辰看着班主任唾沫星子四溅,心里想的却是刚刚下课时收到的纸条。
“还没忘吗?”短短的四个字,是王晶的字迹。
“才两年,怎么可能忘。”锦江的江堤上,顾北辰和王晶缓缓地走着。落日的余晖洒在江中,泛起粼粼金波。
“不去看看她?”
“嗯……”
“明天就是两周年了。”
“嗯……”
“那件事不怪你,是她自己想不开。”
“嗯……”
“你怎么回事啊?跟你说话呢!”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她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爆发了。可当她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目光呆滞住了。再细看,原来那不是呆滞,而是聚焦在不远处的一点。那是一座桥。桥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正值归家高峰,没有人会在桥上停留,也就无从欣赏“夕阳无限好”的美景。
顾北辰在看那座桥。准确的说,是在看桥上的第六个路灯。灯下站着一个人。女孩一袭白裙,孑然立于灯下,背对着他。微风拂过,挑起女孩耳稍的几缕细发。在顾北辰恍惚的那一瞬,女孩突然翻出栏杆,一跃而下。
“不!莹莹!”他失声喊了出来。他丢下王晶,跑上桥,从那个女孩跳下的地方一跃而出,在路人惊恐的眼神中跳入江中。旁边的人有的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脸茫然,有的开始尖叫,还有的人已经开始报警。
王晶疾步追到桥上,看着顾北辰在水中四处寻找着什么。她放声大哭,靠着栏杆缓缓跪在地上,直到顾北辰披着从救护车里拿的浴巾,坐到她身边。
“两年前,她就是这样跳下去的。”顾北辰缓缓说。
“谁哪样下去的啊?!你突然跳下去想闹哪样啊?我还以为,隔了两年了你才想起来殉情呢?”王晶并不买他的账。
“刚刚那个女孩跳下去了,我给警察说过了。”
“可是刚刚这里没人啊!”
没人吗?那那个女孩是谁?和她那天一样的裙子,一样的发式……哦我大概是产幻了,他想。
“我们走。”
“去哪?”
“回家。”
他把王晶送回家,自己又回到了桥上,沿着马路牙子坐了下来。这次,他的手里多了一罐啤酒。
刚刚的那种无力感,他想,就和两年前一样,就和那个梦一样。他一仰头喝完剩下的啤酒,转身将易拉罐狠狠地扔出去,投入江中。他不明白为什么啤酒罐能漂浮在水面上,而本来该浮在水面上的人体却会无影无踪。
他晃了晃头,缓缓走回家中。躺在床上,任由时间流淌,却怎么也无法进入梦乡。他害怕再次进入那样的梦境,他害怕再次面临那种危机。
“还不睡?”突然,顾北辰的手机亮起,屏幕上显示着王晶发的短信。
“你不是也一样?”王晶盯着手机屏幕上这样一条消息,默默叹了口气。屏幕又亮了,她看着屏幕上熟悉的那三个字,接起了电话。
“这么晚了,你不会只是为了知道我有没有睡觉吧?”
“她是我妹妹。”王晶看着床头柜上的相框,王莹在那里笑靥如花。
“我知道,我知道……”顾北辰哽咽了,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啜泣。他无法言语,也不想言语,只好默默听着她流泪。他眼中浮现了王莹的身影,却无法看清她的脸。他揉揉眼,擦干眼中的泪水,却再也找不到那一袭白裙。听着电话里传来的细细哭声,两年前的往事像电影回放那样流过。
他看见他们第一次相遇,她短发T恤牛仔裤站在老榕树下微笑。
他看见那个情人节的王莹,听到他表白,脸上泛起潮红。
他看见她使坏得逞后的嬉笑,他看见她伤心时微红的眼眶,他看见她开心时的手舞足蹈。
直到,他看见她从桥上纵身跃下,再无踪影……
“哭完了吗?哭完就去睡会儿,天要亮了。”王晶听到顾北辰电话里平淡的语气,心中闷得发慌。她挂了电话,反而哭的更厉害了。她突然发现自己看不透顾北辰了。明明白天在教室里和傍晚在河边他的反应那么大,可为什么刚刚在电话里他的情绪却如此平淡,仿佛离去的只是个素昧平生的人罢了。“那是我妹妹,那是你爱过的人……”她嗫嚅道。
“那是你妹妹,是我最爱的人。”顾北辰躺在床上,傍晚的闹剧让他精疲力尽。他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便沉沉睡去。
“你昨晚没睡觉吗?”顾北辰看着顶了两个黑眼圈的王晶说,“我不是让你睡一会儿吗?晚上熬夜本来就对身体不好,你还熬通宵,你疯了吗?熬夜的危害我没给你说过吗?”
“你是对她说过,可那又不是我。”王晶淡淡一语,使气氛变得沉重。顾北辰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便继续向陵园深处走去。陵园建在一座山上,除了墓地,这里只有成排的白杨和槐树,连守墓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低着头,在心里默默数着脚步,抬头便望见墓碑上那张照片中熟悉的人。
他拿着鲜花的手在颤抖,身后的她早已泣不成声。他将鲜花放在碑前,拥着墓碑坐在地上,沉默地流泪。突然,那股强烈的危机感再度袭来,让他有一种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可他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顿时,一种无力感没来由地出现。他感觉他的身体在僵化。他想摆脱这种感觉、这种处境,却无能为力。
忽然,他感觉有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他感受到那人温暖的体温和因为哭泣而不断抽动的身体。
王晶站在顾北辰身后。她看着他放下手中的花,看着他手扶在墓碑上,看着他缓缓蹲下,抱紧墓碑,不知不觉中跪了下来,伏在墓碑上。她不知道他是否流泪,但她能感受到他所散发的那一股压抑与沉痛。她扑上前,抱住他,想要用自己温暖他的心。
顾北辰转身推开王晶,站起身来,反而紧抱住她。他能动了,那种感觉业已消失。他不断用手擦着他流下的泪,她握紧双拳打着他的胸膛,发泄着自己的悲伤。
王晶的泪仿佛是永无止境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的顾北辰索性将她抱在怀中,任由她把泪水涂抹在他的衣服上。他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着不断啜泣的她。他抬起头,眼神定格在贴在墓碑上的那张照片上,王莹在那里笑靥如花。
放得下吗?他问自己。
放不下。内心深处在刹那间给出了答案。
两年了。他对自己默默地说。
那么,你做得到吗?内心那个声音越来越有底气。
做不到,可那也不能让她继续受这煎熬啊。他望着怀中泣声渐悄的王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你不觉得你的理由很牵强吗?那个声音继续质问着他,把他逼到死角,退无可退。
明明还对她有千丝万缕的不舍与牵挂,却非要强行忘记。你也真是会给自己制造不必要的麻烦。那个声音最终还是让他无话可说,他低头看着已经在他怀中睡熟了的王晶,轻轻地抱起她,把她放在小路边的长椅上。他挨着王晶坐下,让王晶枕着自己的腿。抬头望着墓碑,和碑上无忧无虑的人。
突然,如潮的倦意向他袭来,拍打得他喘不过气。终于,他合上了疲倦的双眼,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日已西斜。他看向身旁,两只蝴蝶落在空荡荡的长椅上,让他一下子慌了神。
“你在哪?”
“老地方。”王晶不等顾北辰多说,挂断了电话。
看来必须面对她啊。顾北辰听出王晶还有没说完的话,无奈地站起身,走出了陵园。
桥上,王晶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望着江上一尾尾鱼儿翻腾跳跃,心里想的却是刚才的梦。
梦里,她看见自己从桥上纵身跃下,她看见他紧随其后跳入水中,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看见他们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她看见,他吻了她。
一定要这样吗?
听到了他的呼吸,她转身看到他站在一旁喘着粗气。她递给他一听啤酒,自顾自开了一听,趴在栏杆上喝了起来。他理顺了呼吸,趴在她旁边,把啤酒握在手里。
“我梦见她了。”她望着低空飞过的白鹭,仿佛在自言自语。
“嗯……她,还好吗?”他无从发觉她的谎言,只能应和着。
“她告诉我你已经走出来了。”她发现他没有回应这句话。“她说这两年你很痛苦。刚开始是因为她,后来是因为不愿对不起她。”她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却发现他的眼神东躲西闪,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
“斯人已逝,还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你无法开始新的生活才是真正对不起她吧?”她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丝毫不顾自己的失态。
也是,都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又何必在乎仪态?
“晶晶,对不起,我不能。”他反握住她的手,放下啤酒,腾出一只手来擦她的泪。可她躲开了。
她猛地向后一仰头,抽出手,转身翻出栏杆。
最终还是只能这样子啊,她想。能以上帝视角创造一个梦,却不能像上帝那样改变一个人,现实如此,还不如回到梦中。她感觉到了身体受到了江水的猛烈冲击,她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冰冷的江水在一瞬间刺激了她的皮肤,使她再度清醒。她呛了几口水,缺氧使她再度神志不清。迷糊中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环绕、包裹,然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待悠悠醒转之时,她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和白色的床。床边放着一张纸条,用一杯水压着。清冷的灯光洒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房间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对不起,我做不到。”七个字,让她百味杂陈。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的泪早已流干流尽,那杯水也早已冰凉。水汽冷凝在杯壁,形成了摇摇欲坠的水珠。
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危机在逼近,她想摆脱,却摆脱不了。心中升起强烈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让她怅然若失。
顾北辰站在桥上,远处的天空已露出一抹亮光,另一边的天却还如同泼了重墨,使他感到了压抑。他的后背开始渗出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衫。他不愿去面对,面对王晶的爱恋。
当他落入水中的时候,突然觉得浑身轻松。那种被危机压迫的无力感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力量。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江中浮沉,渐变僵硬。看见路人越聚越多,看见王晶匆匆赶来,扑到自己身上号哭,看见远处若隐若现的薄云,终于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那云像极了王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