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如光释影》文/郭乙朗
-01-
眼前是一幅名为《瑰宝》的摄影作品。
7寸,竖版。
照片中,一个抱着单反相机的女孩正弯着唇懒洋洋地转向镜头。橘红色的灯光从右侧倾散下来,于她清秀的眉眼处悠悠宛转,起承转合间,似是在她的瞳孔中自成一个世界,澜漫淋漓,落下点点清润如水的光影。
这是个令人感到非常舒适柔软的笑容,仿佛能从中听见摄影师那一记一记顽强而悸动的心跳。
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瑰宝奇珍。
言豫注视着女孩的笑容,默默感叹了一声。他的目光随之下移,落在摄影师的名字上:叶泽昊。
名字是用正红色标注的。
言豫愣了愣,随即又转头看向他的其他作品:雪山、草原、森林、荒漠……基本都是大自然的风光照片。色泽饱满丰润郁郁而动,但营造出的氛围却是静谧而祥和的,仿佛沉沉深眠在万物复苏前的最后一场梦境中。
目光又落回那幅名为《瑰宝》的照片上。
言豫皱眉,缓缓叹出一口气。
——很有天赋的一个风光摄影师,可惜已经去世了。
“哥!”
当言豫走到另一个展区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他转过身,看见妹妹言清妍正拉着一个戴帽子的女孩朝这边快步走来。
“哥,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你半天了!展区都布置好了?”
言豫抬手敲了敲言清妍的额头,笑道:“嗯,忙完了。怎么,找我有事?”
“对啊,给你介绍个人。这是我朋友,季宁阮。美国纽约摄影学院的大四在读生,这段时间回国来做一个项目。”言清妍边说着捏了捏女孩的手,“阮阮,他就是我哥,言豫。”
季宁阮闻言,伸手抬了抬帽檐。
当两道视线毫无征兆地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她看着眼前人,弯起眉眼,笑容软软糯糯:“言先生,你好。”
是她。
刚才那张《瑰宝》中的女孩。
言豫挑眉,掩饰住眼底的一抹惊讶,敛着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他的目光自女孩浅淡的眉线处滑下,略过她纤细却浓密的睫毛和盈着光亮的双眼,最终停留在她左侧鼻尖上那粒细小的、朱砂色的痣。
这颗痣生得极好,莫名为这张秀气的脸增添了一抹干净的妍丽。
真是赏心悦目。
有一种比照片中更加纯粹清透的韵味。
他收回视线,微扬起唇角低声回道:“你好。”
言清妍看两人都互相认识了,便拍着季宁阮的手臂对言豫继续说道:“哥,和你商量个事儿啊。我上次做的那个关于你工作室的采访,现在不是还差照片没有拍摄吗?我想让阮阮来,她在美国可是得了很多大奖的新锐摄影师,绝对的专业级别!”
言豫听后耸耸肩:“我这边无所谓,你看着安排就好。”说完,目光又落向身前安静站着的季宁阮,眉眼舒缓温润,“那就麻烦你了。”
季宁阮晃晃脑袋,鼓着肉乎乎的脸颊又笑了笑:“不会的。”
“那就这么说定!”言清妍一拍掌,伸手搂过季宁阮的肩膀,下巴抵在她肩上,朝他哥笑眯眯道,“哥你定个日子吧,阮阮她最近都有空。”
言豫垂眸想了想,随即决定道:“那就周三下午一点半吧,地点在我的工作室。”说着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上面有地址和电话。”
季宁阮接过大致扫了一眼。
——YAN建筑设计工作室。言豫。
她将名片放进日程本首页的PC透明夹里,又拿出笔在空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撕下来递给言豫。
言豫低头,目光停留在“季宁阮”这三个字上。
用的是行楷书写,笔锋硬挺坚韧,非常漂亮大气。
“那有事我们再电话联系。” 季宁阮说着弯腰从言清妍的手臂下钻出去,将挂在手腕上鼓鼓囊囊的背包挎到肩上,朝他们挥了挥手,“我这边还有工作,就先走了。改天见!”
待看着季宁阮离开后,言清妍拿手肘撞了撞一旁的言豫,脸上的笑容很灿烂:“哥,我这次走大运了!鬼才建筑师和新锐摄影师强强联手!哈,看来我这个月的奖金是完全跑不脱啦!”
言豫好笑得斜睨她一眼:“对你朋友评价这么高?”
“那是!”言清妍扬了扬眉,伸手挽住他的胳膊道:“走,阮阮的作品也在这里展出,我带你去开开眼界,好好惊艳惊艳你!”
言豫轻笑出声,摇摇头把手揣进裤兜里,任她拉着自己朝会场中心走去。
-02-
言豫赶到工作室的时候,已经离约定的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他推开会客厅的玻璃门时,不由地脚步一顿,眼睛里带上些许浅淡的笑意。
十一月的冬阳,暖意正浓。
季宁阮此时正抱着相机懒懒地蜷在一张正对窗户的单人沙发上。因为个子太娇小,她悬空着双脚,整个人都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坐垫里。一件宽大的黑色毛衣松松垮垮的套在她的身上,九分裤,渔夫鞋,露出一小截圆润的脚踝,在光线下不安分地晃动着,白皙得耀眼夺目。
被暖烘烘的太阳晒着,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清秀的五官迎着空气中浮动的光,举手投足间像极了一只乖巧的松鼠,真真是小巧又玲珑。
纯净美好到令人窒息的画面。
言豫不由地呼吸一紧,下意识上前一步。
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季宁阮霎时睁开眼睛看过去,待看清来人,她直起身揉了揉头发,笑道:“言先生,你来啦!”
言豫回神,暗自把刚才冒出的莫名情绪默默压回心底,几步走到她面前,语带歉意道:“不好意思,工地上临时出了点事。久等了。”
“没事没事!”季宁阮跳下沙发,忙朝他摆手道。
“那我们现在开始拍摄吧!”
“好。”
那天在展会上看过她的作品之后,言豫心底到现在都还留有一份强烈的震撼。
干净利落的黑白人像,没有多余的色彩或背景装饰,只是准确而犀利地抓住了镜头中人物所展现出来的,最具张力和气韵的瞬间。
而这些人的眼睛中,张扬着纯粹的希望和令人动容的生机。
——“她的作品很干净,其中往往禁锢着一种笃定坚毅到无所畏惧的力量。”这是美国摄影协会对她作品的高度评价。
言豫当时还很疑惑,这样一个小巧柔软的女孩是如何拍出那些大气、阳刚却又深邃的作品的?
而现在,他似乎能够理解到一些了。
拍摄中的季宁阮是中性的,她抛开一切羞涩、犹豫、温婉的柔性特质,拿起相机时的动作果断凌厉。
她透过镜头掌控了一切。言豫下意识追随着她琥珀色的瞳孔,放任自己陷落进去。
脑海中的意识被一汪清澈温润的水包容着,而在肌肤表面却又伏蛰着她目光中灼灼燃烧的炙烈。
他感觉自己被揉进了泥土里,被清水滋润,被暖阳晞晒,然后破土而出,生根又发芽。带着一种绿意盎然、朝气蓬勃的希冀,成长为郁郁苍苍的参天大树。
他在她的眼睛中看见光。他成为了她眼底颠覆的倒影。
他完完全全信任着她。
言豫朝着季宁阮的方向忽然愉悦地勾起唇角,他笑得舒展开了眉眼,霎那间满是风华。
季宁阮微微睁大眼睛,眼中划过一抹惊艳。
这是一张精致而温润的俊颜。仿佛是在水墨中浸染过的眉眼,随着起伏的轮廓缓缓舒展开,宛若工笔画中最细腻的手法,沿着高挺的鼻梁和柔软的唇,一笔一笔,将那些精致的线条收拢在下颚处,最终形成一个优雅的弧度。
暖色调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刻下一道道暧昧的痕迹。
他的神情温柔,气质中却又带着莫名的疏冷。动人心魄。
季宁阮快速按下快门,将他眼尾那抹将尽的笑意捕捉到了镜头中去。
“好了,完工!”季宁阮朝言豫挥挥手示意,扶着墙壁跳下木凳。
言豫看她一瞬间又恢复成小动物的迷糊样,鼻尖上那粒红痣在光线下晃呀晃,甚是艳丽夺目,瞬间便迷了他的眼和神。
像是被诱惑了似的,他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季宁阮被他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顺便丢给他一个茫然莫名的眼神。
“咳。”言豫回神,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揉着眉心朝她比了个抱歉的手势:“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
“哦……”季宁阮蹭了蹭被点的鼻尖,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奇妙。
走神和摸鼻子之间有关系吗?
瞅了眼她一脸无语的表情,言豫难得红了耳朵,他移开视线,轻声道:“你这颗痣……生得很漂亮。”
“……谢谢!”季宁阮微愣住,随即皱着鼻子朝他笑了笑。
笑容依旧很软糯。
言豫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03-
二见就钟情了?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问题。
言豫好笑地晃晃脑袋,关了工作室的灯,身体后仰把自己甩进沙发里,伸直双腿搭在靠垫上,缓缓舒了口气。
他抬手扯了扯衣领,松开最上面两粒扣子,手臂搭在额前愣神。
片刻之后,他换了个姿势,从兜里翻出手机给言清妍打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里,言清妍在知道自家大哥对好友似乎“二见钟情”的时候差点笑掉了贴在脸上的藻泥面膜,她边拍着胸口深呼吸边在大哥不动声色的威胁下把自己知道的关于阮阮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了他,末了还表示自己扮演一个神助攻来帮助他们迅速发展完全没有任何压力。
言豫无奈地揉着眉头,拒绝了自家小妹的热血心肠。
“对了,你知道叶泽昊是谁吗?”
“……”
电话里安静了一瞬。
“哥,你怎么会知道他的?”
“那天在展览上看到过他的作品。《瑰宝》里的女孩,就是季宁阮吧。”
“……嗯,是阮阮。” 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叶泽昊他,是阮阮的青梅竹马……不过,他在4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原因呢?”
“好像是意外吧,阮阮从没说起过。”
“我知道了。”
言清妍抿了抿唇,终是开口鼓励道:“哥,你加油!”
言豫轻笑出声:“嗯。”
晚上十点半,季宁阮屈腿靠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腿边放着一台打开的电脑。
她动了动鼠标,按下几个快捷键。15寸的屏幕便立刻被一张张自动翻页的大自然风光照占满。
——这是她每天晚上必做的事情。
从照片中大片大片漫延开来的绿色,就像一朝汹涌澎湃的浪潮,张扬着绿意盎然的勃勃生机。
季宁阮双手拖住下巴,眼睛紧紧注视着屏幕。
然而,这些映衬在她眼中的浓重色彩,就像是突然被一层透明的膜给过滤掉了,余下的,却只剩一片昏暗的灰黄。她只能试图通过想象和视觉上一瞬间的冲击,去感受大自然汩汩长流、强悍到坚不可摧的永恒。
晦涩不明的情绪在她的眼底缓缓发酵着,躁动不安地浮涌上来。
季宁阮微阖上眼睑,琥珀色的瞳仁敛下垂落的阴影,愈静愈沉。最终,又再一次归于深寂。
她关上照片,轻轻叹出一口气,随着舒缓的呼吸,在唇齿间掩没了一个模糊的名字。
“嗡嗡——”
放在腿边的手机震动了两下,季宁阮滑开屏幕,随即有些诧异地挑眉。
是言豫发来的短信:这周六在艺术馆有个Tim
Walker的摄影展,一起去吧。
Tim Walker?
那位作品风格极其梦幻的人像摄影师啊。
季宁阮想了想,片刻后回复信息道:好。
星期六的摄影展到底还是没有去成。
那天清晨,临近的青川市发生了7.4级地震。
言豫的工作室接到了在一个星期之后去灾区搭建临时安置房的工作项目。
他那天下午在安排任务之余,抽空给季宁阮打了个电话:“抱歉,工作室突然接到一个临时项目。星期六的活动要失约了。”
季宁阮正在填写表格的手一顿,忙摆手道:“没关系的言先生,我这里正好也有事情。本来打算一会儿发短信给你说的。”
言豫指尖扣着桌面,心里很快组织了下语言,问道:“那……半个月后你可以忙完吗?我们到时候再约。”
语气更倾向于果断的陈述。
季宁阮微愣,揉着头发看了看表格上的日期,最终还是答应道:“嗯,好的。”
言豫暗舒一口气:“那,再见。”
“拜。”
季宁阮挂断电话,把手中的表格交给前面的工作人员。
那人仔细看了看表格,递给她一个文件袋和一顶红色的帽子,交代道:“去的时间定在一星期后,到时候出发之前会再电话通知一次。你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
“知道了,谢谢!”
-04-
言豫在测量建筑物尺寸的时候,无意间抬头,便看见路对面一个带红色帽子的女生正举着相机站在一堆碎瓦上拍照。
他诧异地放下手中的图纸,抬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视线尽头的那道身影依然很清晰。
没错,是季宁阮。
她怎么会在这里?
给身旁的助手打了个招呼,言豫迈开大步朝她走去。
季宁阮的镜头里忽然框进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放下相机,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言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言豫晃了晃手中的图纸:“工作室接了项目,来这里帮忙搭建临时安置房。”
季宁阮了然。
言豫上前一步和她并肩站着,目光落在她鼻尖那粒细小的红痣上,微微眯眼:“你呢?怎么也在这里?”
“我是来当自愿者的。”季宁阮指了指头上那顶红帽子,又随手掂起挂在脖子上的单反相机,“顺便再拍些照片回去。”
言豫弯腰坐到腿边的一块大岩石上,平视她的眼睛,沉声道:“胆子挺大,一个人来的?”
季宁阮鼓了鼓腮帮子,笑得一脸乖巧:“对啊。”
言豫忍不住伸出手指捏了捏她的脸颊。
季宁阮呆住,微张着嘴瞪圆眼睛。
他们关系什么时候好到可以随意捏脸了?
言豫淡定地收回左手,揣在衣兜里的右手缓缓同时舒展开,掌心里全是温热粘腻的汗渍。
他移开视线,望着前方不远处一片苍凉萧条的废墟,突然开口问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不会害怕吗?”
季宁阮抬起右手盖住自己的眼睛,沉默半晌,才喃喃道:“……不会啊。为什么要害怕?”
言豫皱眉:“你不知道这里,随时都可能发生余震……和死亡吗?”
“……我知道的。”
季宁阮边说着踩上另一块岩石,目光停留在山脚下升起的一片袅袅炊烟之上。片刻之后,她举起手中的相机,镜头对准那里正围着铁锅热热闹闹吃饭的一大家人,调整好焦距按下快门,将他们脸上那种平凡的满足和无尽的希望,瞬间永恒地定格下来。
那是在经历悲痛、绝望和死亡之后,才会出现的一种对“活着”的满足与希冀。
季宁阮收回手垂眸看向他,眼中映蕴着某种灼烈的力度,“现在这样的情形,我在四年前就已经经历过了。包括死亡。”
言豫一怔,瞳孔骤然紧缩:“你……”
“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他死在了四年前那场地震里。”
大地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耳边传来一阵阵颤栗的尖叫声。
言豫猛地站起身,拉起身旁的季宁阮便朝远处的平地跑去。
他们背后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一块块巨大的岩石从山顶滚落下来,狠狠砸落在地上,溅起一片灰蒙的沙尘。
当路过刚才那一大家人吃饭的地方时,季宁阮下意识地侧头看过去。
人逃离开了,盛菜用的铁锅却被埋在堆叠的巨石下不见了踪影。
正当她准备收回视线时,突然发现在那堆岩石间的缝隙里,团着一个很小的毛茸茸的身影。
是一只被主人落下的小奶犬。
季宁阮猛然停下脚步,用力甩开言豫的手便准备朝那边跑去。
言豫急忙拉住她,厉声问道:“你做什么?”
季宁阮慌张地指了指小奶犬所在的地方,急切道:“那里!还有一条生命在那里!”
言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狠狠皱了皱眉,片刻之后,按住她的肩膀决定道:“我去救它!你在前面安全的地方等我!”
说完,他不等季宁阮再说些什么,迅速放开她的手,脱下外套撑在头顶上,朝山脚下那堆岩石跑过去。
季宁阮的脑袋里出现一瞬间的空白,她呆呆看着言豫远去的背影,缓缓蹲下身。
他的背影和记忆中那个一去不复返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一起。
季宁阮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身体仿佛承受不住某种撞击般,狠狠地晃了晃。
她埋下头,手臂抱住膝盖,小小的身子紧紧蜷缩成一团,在突然安静下来的世界中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季宁阮,你怎么了?”
她猛地抬起头,慌乱无助的目光直直落进言豫担忧的眼底。
此时的言豫看起来有些狼狈,头发上、脸上和身上都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尘。
他的右手臂上抱着一团衣服。
只见那团衣服忽然动了动,从里面探出一支雪白色的小爪子,轻轻挠了挠他的的手腕。
季宁阮猛然站起身扑到他的身上,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放声大哭起来:“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言豫呼吸一紧,随即抬手把她往怀里又带了带,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大地沉静下来。
远方那一片昏黄的烟尘凝结着水汽,缓缓坠落成一颗颗细腻的沙粒,它们在明灿的冬阳下晕散开,折射出饱满丰润的七彩色泽。
阴影渗入那清透的光,渐渐退却成某种绵延的绿意,将他们的背影衬得愈加静谧和亲昵。
-05-
临时安置区内,季宁阮抱着小奶犬坐在帐篷前的小凳上。
言豫端着杯热水从不远处走过来。待他走近时,怀里的小奶犬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瞬间扭动着弱小的身躯想扑上去。
把热水递给季宁阮,言豫伸手抱过它,揉了揉它的脑袋,神情异常温柔。
季宁阮双手捂着杯子,静静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笑得眯起了眼睛。
“给它取个名字吧?”
“我取?”
“对啊,看它那么粘你,肯定想跟着你回家。”季宁阮碰碰他的手臂,“你会养它的吧?”
言豫瞅了眼季宁阮,低下头继续揉着小奶犬的肚子,浅笑道:“那就叫Fatty吧!小肥仔,以后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绝对把你养的白白胖胖。”
季宁阮喷笑出声:“这个名字好!是不是呀小Fatty?”
“嗷呜~”
小奶犬在言豫温柔的顺毛下渐渐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季宁阮拿起腿上的相机,探身凑过去,调整好角度和光线,拍下一张它的照片。
言豫垂眸,沉静地看着她动作,许久之后,才轻声开口道:“你刚才……为什么哭?”。
季宁阮指尖一顿,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为什么……哭?
因为记忆中的他,在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啊。
但是眼前的他,却又带着一个生命重新来到了她的身边。
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她的眼底压抑着一丝颤意。
“……他叫叶泽昊,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风光摄影师。”季宁阮把相机背在肩上,仰头望向远处那一片雾蒙蒙的山脉,手指无意识揉搓着发尾。
“四年前,他接了杂志社的一个摄影专题,便带着正好在放暑假的我去平落镇的一座小村庄里进行拍摄。那天,他起了个大早,临时决定去村庄后面的河谷里拍一组相片。”
眼底渐渐浮上一层模糊的水晕,满了,便溢了出来。
“结果在那天中午,地震发生了。”她低下头摊开双手掌心,顿了顿,将掌心相对着缓缓贴在一起,“那条河谷的两旁都是山,地震发生之后……它们合在了一起……他被埋在山底,什么都没留下。”
气氛有些压抑,空气仿佛也被凝固住。
季宁阮望着远方那一片愈发阴沉灰暗的天色,目光悠长沉谧:“他死了。”
言豫猛然伸长手臂把她圈入怀中,动作中带着不动声色的亲昵和温柔。
前额撞上他的肩头,季宁阮诧异地睁大眼睛——这个拥抱内敛却深刻,她能从中感觉到他沉默的担心。
右脸静静贴在他的胸膛上,片刻之后,季宁阮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嗡在喉咙里:“放心吧言先生,我没事的。”
除了经历过绝望,她却在那时同样也找到了希望。”
言豫揉了揉季宁阮毛茸茸的发顶:“后来呢?”
“后来我从灾区回来,便申请去美国的摄影学院读大学,就成为了一名人像摄影师。”
“怎么会想到成为摄影师?是因为他?”
“……因为这是他的希望。”
-06-
季宁阮低头翻着相机里的照片,眸光忽明忽暗。
“他曾经对我说过,‘阮阮,成为一名摄影师吧’。到那时候啊,他就带着我去很多很多地方,看许多许多隽逸秀丽的风景。”
季宁阮仰起头,对着头顶那一片零稀的枝叶张开手指。夕阳的余晖从指缝间穿过,跃过纤长的睫毛,映入她的眼睛里,浮影波动,琥珀色的瞳仁霎时流光四溢:“他一直相信着,在我的眼中,一定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他想透过我的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他说,那一定有着某种动人心魄的美和坚韧沉着的力量。”
他还说过,她是他发现的瑰宝。在她的镜头中,世间万物都将会成为独一无二的瑰宝奇珍。
“所以,我想要去完成他的所有希望。”
言豫垂眸,沉默地看着她被吞没在阴影下的侧脸,眼底神色莫名。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道:“你拍的照片,为什么都是黑白色?”
“Daltonism。”季宁阮侧头看着他,伸出指尖轻点在眼尾处,脸上的笑容有些苍白:“我是天生的红绿色盲症患者。”
她抿了抿嘴角,眼眸中的茫然和悲伤却又在瞬间被坚定取代:“即使这样,我也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风光摄影师。”
季宁阮起身,微扬着下颚站在路灯下,张开双臂,自然而然地环成一个熟悉的角度,然后缓缓收紧。柔暖的橘光将她静静笼罩着,在地上落下一大片浅浅淡淡的暗影,和她小小的身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就像是记忆中的那个人,总是在不经意间给她一个清爽温柔的拥抱,向她许诺一个柳绿花红的光影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怀念的气氛,她用力按了按眼睛,带着某种酸涩的怵动,喃喃道:“……叶泽昊……”
言豫抱着毛团子站起身,微微弯腰凑近她,眼眸中盛着某种动人心魄的润泽。
她的眸光太过清澄透亮,完全没有遮掩。他能从中看见她的犹豫和迟疑,以及隐藏在瞳孔深处的自卑和不确定。
——她希望得到一份肯定和一片可以扎根的土壤。
冰凉的手指贴上她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季宁阮,去吧!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言豫勾起嘴角,笑得有些肆意,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痞气:“你一定可以完成他的所有心愿。”
季宁阮睁大眼睛。
“因为我在你的作品中,看见了纯粹至极的绿色。”
言豫收回手,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走的很慢,姿态淡定从容。清冷的的灯光透过枝叶散落在他浅色的大衣上,刻下一道道锋利的皱痕,随着他行走的动作,忽明忽暗。
季宁阮猛然征住,视线狠狠撞上那道修长清俊的身影。
他的背影太过深刻,就像是突然盛开在她灰黄世界里的一抹浓重色彩,模糊的,却又是异常锐利清晰的——虽然短暂,季宁阮却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这是一个太适合入镜的画面。
她眨眨眼,嘴唇动了动,然后低下头毫不犹豫地切换了拍摄的色彩模式。
伴随着轻微的“咔嚓”声,这一幕被她永久地定格下来。
陆离斑驳。
直到那身影消失,季宁阮才回过神。
良久,她合上手心,揉了揉脸,将刚才那一瞬间的心动默默压回心底。
-07-
从灾区回来之后,他们相约参加了一个“为爱行走”的公益活动。
从朝阳街出发,终点是南乐古镇,总共50公里。
因为带着那只调皮的毛团子,从而导致了季宁阮和言豫远远落后于大部队。
不过两人都没太在意,干脆慢下速度,边走边聊起来。
言豫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季宁阮。
“谢谢!”季宁阮接过水瓶,仰起头“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
言豫侧头看着她随性自然的动作,不禁眼中染上些许笑意。他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
季宁阮抹抹嘴:“预定了下个星期一回去的机票。”
言豫脚步一顿:“这么快?”
“对呀,明年5月就毕业了,我要赶回去准备毕业设计和论文。”
“那……毕业之后打算回来吗?还是继续呆在那里?”
季宁阮停下脚步,弯腰拍了拍毛团子的圆臀,慢慢道:“暂时不会回来,也不会呆在美国。”
良久之后,她直起身面对言豫,仰头看着他眉眼间漂亮的弧度,认真说道:“我申请加入了《国家地理杂志》的实习旅拍团队,准备明年毕业之后,便跟着他们去世界各地拍摄人文自然风光。等我合格了,我就能正式加入他们的工作团队。成为一名风光摄影师。”
言豫狠狠沉了目光。
“那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我不知道。一年?两年?或者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季宁阮踮起脚,温暖的指尖轻轻揉开他下意识拢起的眉心。
“大言,谢谢你!”声音从她的舌尖绵卷而出,尾音里拖着股悠长的韵味,带一点点顿挫,带一点点沙哑。
她一定会回来。
言豫沉默地听着,合上双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再次睁开时,他的眼底是褪去慌乱之后的坦然和坚定。
“季宁阮,我……”
言豫动了动嘴唇,却终是在对上她清亮向往的眼睛时,将那句爱意,悄悄溶于了齿没之间。
有一天,他的心底住进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生得玲珑又小巧,却在怀里拥着一片广袤无垠的海洋。
这个姑娘分辨不出绿色,却在心中深深热爱着大自然的旖旎风光。
这个姑娘背着相机天南地北的走,却在每个落脚的地方埋葬一段相同的记忆。
这个姑娘柔软又坚强,每每迎着疾风去倾听生命的脉动,然后隔着千山万水对他笑。
他会是她脚下扎根的土壤,看着她朝向日光,一天一天奋力地成长,然后开出繁花,硕果累累。
他会成为她心底的浓墨重彩,等待她释去眼中的阴影,迎着满世界光亮,用镜头记录下一帧帧浮翠流丹的自然风光。
然后她会回头,看见他伫立在原地的身影。
“季宁阮,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
那一天,季宁阮似乎在言豫的眼底捕捉到一抹绿色的极光。
那是他心中所爱着的——她清澈通透,生机盎然的模样。
“嗯,我记住了。”
-08-
言豫抬起头时,便看见女孩直直朝着自己走来。
她看起来有些着急,步子迈得很大,脚下踩着清脆的梧桐叶,一路上飒飒作响。
风吹乱了她耳边的发,她边走边抬手拂上光洁的额头,手指没入发间,及腰的长发便随着她的指尖被缕向发顶,然后又沿着中分的发际线柔顺地滑落到脸颊两侧。
女孩的动作随性又洒脱,像一棵在冬天里破土而出的幼苗,朝着温暖的阳光惬意地扭了扭嫩生生的茎叶,在不经意间散发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朝气。
言豫的目光牢牢定格在季宁阮笑得温软的眉眼上。
稀薄的日光打在他微扬的侧脸上,落下一层晦暗的阴影。他微微低头,温润的轮廓便被那暗影掩藏吞没了,只余下一双精致到近乎锐利的眉眼,映在明明光亮之处。
他双手覆上她肉乎乎的脸颊,嘴唇轻轻含吻上她的鼻尖。
她就像一簇脆弱却柔韧的野草,稳稳地扎跟进他的心田,燎原蔓蔓,岁岁又年年。
“大言,我在冰岛拍的那张《Le Rayon vert》得大奖啦!”
“嗯,我已经在你的Ins上点过赞了。”
他珍藏着她拍下的每一张瑰宝,他看着她一天天成长。
“大言,你看我这三年来有长高一些吗?”
“……没有,还是这么小一只。”
小到能够完完全全地楔入他的怀抱,不留一点空隙。
三年了,她终于回来了。
(*注:《Le Rayon vert》意思是“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