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征稿(悬疑):空心镯
文/青鸟的耳朵
空心的镯子是不是风居住的街巷,可以让无所归依的灵魂张开翅膀,在里面自由自在地飞翔?
一
雾好大啊,眉妩是雾中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米脂追上去,想揪住眉妩的衣服,让她留下。但是雾越来越浓,淹没了眉妩的踪迹,米脂在雾中转着圈,恐慌地哭了起来……
米脂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晨光将藕色窗帘染出一圈青色。楼下传来当当当的钟响,告诉她现在是清晨六点,而床的另一边空空荡荡,韦铭又是一宿未归。
她懒懒地下了床,向窗前走去。汽车的引擎声在这时候响起,接着传来院门哗啦啦被打开的声音,她掀开窗帘的一角,阳光射进来,刺得她一抖。
是韦铭。
手忙脚乱地脱下睡袍后,她跑到梳妆台抹了一点腮红,便咚咚咚朝楼下跑去。
穿着米色休闲衣的韦铭推开门,走了进来,将包放在茶几上,一边解着领带,一边朝浴室走去,看都没看正兴冲冲朝他迎来的米脂一眼。
米脂的笑僵在脸上。她张了张嘴,想问问他为何一宿未归。但是浴室门砰地关上了,将她的话堵在了喉咙口。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不要说,七年来,他用他的冷漠冰冷了她曾沸腾的心。
但是冰浮上来,热气被埋在了底下,就像深井里的水。
她强忍住就要涌出来的泪,忍到脑门子发酸,才把目光从浴室门上移开,望向韦铭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她拿起它,看它是不是脏了。
一块红色的印迹跳入她的眼帘,像一片花瓣,停在领口处,不言不语,却像魔瓶的盖子一样,在揭开的一瞬间,不怀好意的阴谋显露无遗。
那是一个女人的口红印。
二
眉妩一直在想那个女孩。她是眉妩关于人体模特调查报道中的一个人物。眉妩想的不是从女孩处得知的人体模特秘密,而是她手腕上的镯子。那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镯子,不是玉的,不是黄金白银的,而是用楠竹做的。镯身上的竹节因为年深月久而被磨得光滑如玉。
这个镯子在眉妩看来如此眼熟,像极了多年前米脂戴的那个。
“镯子很持别,能够给我讲一讲它的故事吗?”眉妩问女孩。
女孩笑答:“这是一个男人给我的,我以为我们的爱情会像镯子一样,愈久弥坚……”
她突然不说话了,拿出香烟叨在嘴上,然后从包里取出打火机,叭地一声,香烟便开了花。
“他送这样一个镯子给你,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眉妩继续问。
女孩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很干脆地回答:“镯子是他老婆的。她老婆不在了,他才给了我。”
眉妩的心一动,她和米脂虽然已经多年未联系,但她已经从朋友处知道她和韦铭结婚了,女孩口里的他难道是韦铭?她怎么会认识他?
提起韦铭,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她的心还是有一点空,就像小时候拼积木时丢失了那能够画上句号的一块。
认识韦铭是她读大学的时候。那是一个黄昏,眉妩急匆匆地穿过校园的白桦林,去参加正在举办的英语角聚会,却不期然地被白桦林中一个正在写生的背影吸引了:长发的男生,背对着她在画板上涂抹着什么,夕阳穿过桦叶斜照在他身上,让他的身影看上去特别动人。
眉妩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男生在这个时候回过头:白皙的国字脸,很有气势的双眉,却长着一双麋鹿般温柔的眸子。
眉妩的心里莫名地有些慌乱,她低下头欲快步离去,男孩却微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请问你是英语系的眉妩吗?”
眉妩诧异地点点头。男生继续说:“上次在英语演讲比赛上看到了你,你讲得真棒,让我一直忘不了。”
眉妩被他后面那句话说得红了脸。学校在不久前曾举行过一次演讲比赛,每个系选两名代表参赛,她是英语系的代表之一,但她并不像男生说的那么厉害,仅是得了第二名而已。
“我叫韦铭,大三,设计系的。”男生潇洒地伸出手。
握住他伸过来的热烘烘的大手的那一刻,眉妩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知道自己的世界要开始不平静了。
一念成谶。
短短半年的时间,因为韦铭,她与相交近十年的米脂决裂。
她以为这生不会再见到她了,也曾这样下过决心,然而在两天前, 她却在这个陌生模特的手上看到了烙印着她和米脂过去的镯子。它不知什么原因,在她与米脂分离数年前,又跋山涉水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要弄明白其中的缘由。
只因为,米脂曾陪着她走过了整个的青春岁月。
三
眉妩第一次见到米脂时,米脂还是一个瘦弱的黄毛丫头,她和她的父母不知从哪个地方迁来,做了眉妩一家的邻居。
米脂成了眉妩的同班同学。但是即使她就住在隔壁,也从来不接受眉妩一同上学的邀请。她在班上是沉默的,脸上总带着抓痕。她的个子那么小,顶着一头像深秋枯草一样的头发坐在窗前,让眉妩的心里总是有些莫名的怜惜。
眉妩知道,是米脂父母每隔几日必定上演的硝烟大战,让米脂故意与众人疏远。她需要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
一个周日,正在家里做作业的眉妩听到隔壁传来叫骂声,接着看到米脂母亲披头散发地冲出来,将一大包衣物砸向一个穿黑风衣、披着长卷发的瘦女人,嘴里尖叫道:“带着你的拖油瓶滚出去!”话音刚落,米脂便被她推出门,踉跄着跌倒在刚刚被潲水泼湿的地上。
那是眉妩第一次看见米脂哭,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却一滴也未落下地盯着这个双手叉腰,疯狂叫骂的女人。
那样的眼神,是深深扎下去的钢钉的洞。
也是那次,眉妩才知道,米脂的亲生母亲并不是天天与她生活在一起的这个泼妇,而是那个穿黑衣的瘦女人。
瘦女人将米脂扶起来,沉默着为她擦干泪,然后从手上取下一个绿色的镯子,轻轻地套在米脂的手腕上,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绿色的带着节的镯子,竟是楠竹做的,它在米脂小小的手腕上晃荡着,找不到依傍。
那是一幅特写,冷绿圈住苍黄,一直震撼着眉妩的心。
后母却一把扯住米脂的手腕,把米脂拉得一个趔趄。她将镯子捋了下来,狠狠地扔到了垃圾堆里,大声骂道:“小娼妇,只要你在我面前挺尸,就别想用这婊子的东西。”
镯子后来被眉妩的母亲捡去,洗干净了,叫眉妩偷偷拿给米脂。
米脂却没有接,她说:“如果我把它戴回家,会被打死的。”
眉妩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对眉妩说:“你帮她收着吧,等以后有机会了,再交给她。”
眉妩便一直收藏着镯子,直到她们读完高中,考上另一所城市的同一所大学,她才将镯子交给终于离开了家的米脂。
米脂接镯子时的神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沉默着把镯子套在自己的手腕上,注视良久,然后紧紧地拥住了眉妩。镯子套住的手腕已有了少女的娇嫩,不再是几年前的苍黄枯瘦。
她对眉妩说了自己的身世。
六岁那年,她的父亲有了外遇,便和她的母亲离了婚,娶了现在这个女人。她跟着父亲和后母生活。母亲只来看过她两次,两次都被后母骂走。后来,她偷偷离开家,跑去找母亲,却看到她被一个男人搂着,从娱乐城出来。那晚,她一个人睡在母亲伫立在铁路旁的肮脏的出租屋里,数着火车轰隆隆的车轮声,一直到天亮,母亲却始终未露面。第二天天刚亮,她便离开了那座城,自此后再也没去找她。
在外读大学的几年里,眉妩只听她提过一次母亲。“听说她得了很严重的病了”,有一次米脂在食堂吃饭时,突然对眉妩说,但是等眉妩追问时,她却不再作声。
这也许是米脂唯一一次表达她对母亲的思念。
她其实是爱她母亲的,但是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把所有的愤怒和想念深埋,所以她的爱表现得如此漠然。
即使面对最爱的韦铭,也一样。
四
眉妩把韦铭介绍给米脂是在一个夏日的清晨。
那天,米脂按惯例在校园的湖边等待眉妩晨练。朝阳透过树梢斜射入湖面,波光一簇挨着一簇往前涌,闪得米脂的眼有些花,她抬起头,看到日影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男孩,身材颀长、疏眉朗目的他越过一丛又一丛疯长的篷草,牵着眉妩的手朝她跑来。
一直跑到了她的心里。
后来她曾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个瞬间,如果世易时移,她还会不会为他着迷,回答总是肯定的。不管他牵的谁的手,不管他出现在哪里,她都注定逃不脱他的目光。他是灯火,而她是扑火的蛾。
所以即使她知道韦铭喜欢的是眉妩,她也要想方设法得到她,一如她看到别的女人的唇印印在他的衣领上,便拼了性命也要弄清楚对手是谁一样。
韦铭沐浴后,开了车再次离去,她追出去,跟在车子后面跑,跑得胸痛腿软也不愿停下。
她就这样一直跑到了韦铭的“雪森林动漫工作室”。
透过雕花的玻璃,她看到韦铭的办公室空无一人。
就像当年,她瞒着眉妩,偷偷地跑到韦铭的教室找他,教室里空无一人一样。
当年,她锲而不舍地寻到操场,终于看到正在球场中央高高跃起,将篮球抛向篮网的韦铭,他穿着一套黄绿色的蓝球服,露出肌肉结实的胳膊和腿,随着他跃起的动作,他的发像琴弦一样起伏,所有的音乐都流进了她的心里。
一直等到比赛结束,欢呼的众人散去,她才走到韦铭身边,把那张捏得都快发烫的电影票递给他,然后在他温柔而疑惑的注视下,慌乱地说:“眉妩叫我来给你送电影票,今晚在那等你。”
这句含义模糊的话,是她想了几个昼夜才想出来的。
她一直就不是伶俐的人,在眉妩面前更是相形见绌,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会在意她,更不会想到,为了得到,她连最笨的办法都敢用。
男孩不明就里地笑,以为她是受了眉妩的委托来的,便攥着票调皮地朝她敬了个举手礼:“谢谢你!”
麋鹿一样明亮而温柔的眸子,让她差一点恍惚,以为这就是她的目的。
但是不是,她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她穿上她最美的新衣,站在电影院门口等她日思夜想的那张脸。他如愿以偿地出现了,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引来注目无数。还好是电影院,很快黑了灯,没有人注视到扎眼的他的身边竟然跟着那么不扎眼的她。
“眉妩临时有一堂课,她叫我们先入场。”她边说边递给他一瓶饮料。
饮料里,她下了足以让他乱性的药。
为了这一刻,她煎熬了几个月。
什么方法都想了,她最终选择了最危险也是见效最快的招数。她没有去想失败了会怎样,对她来说,没有退路。
电影还没看到一半,他就说胸闷。
深秋下午的阳光照着从暗室里走出来的他,他被刺激得眯起了眼。她扶着他,一边为他抹着苍白额头上的汗,一边叫出租车,然后一径开往了他的雪森动漫工作室。
还没进门,他就按捺不住地抱住了她。
五
几十分钟后,眉妩收到米脂用另一张手机卡发的匿名信息,赶到了现场。
她用最愚蠢也是最卑劣的办法伤害了十几年的挚友,得到了她爱的人。
那一刻,她不比她的生母和后母好多少。
或许,她本就是她们的混合体。
她以为,韦铭从此就是她的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发现,他还有他。
此刻的他,正在她的对面,拥着一个长发飘飘的漂亮女孩,往咖啡厅走去。
隔着咖啡厅的玻璃幕墙,他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逗得女孩笑得前仰后合。他也笑着,站起身,移坐到女孩身边,然后张开手臂,抱住了她的肩。
她感觉自己的心抽痛起来:她渴望已久的爱,他却如此轻易地给了一个陌生女孩。
女孩轻轻地推开了他,站起来走了。一分钟后,她出现在咖啡厅门口,一边打电话一边朝她这边张望。
“我马上来。”她的身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一个穿浅咖色风衣的女人从她身后飘满落叶的小径上走来,披肩发拥着一张精致的脸。
她僵住。
仿佛时光一瞬间倒流,或者她根本就是在梦里。
竟然是眉妩!
她不是早已从她和韦铭的世界里消失了吗?当年的捉奸现场,她扇了她和韦铭一人一记耳光,此后,便杳无音讯。
七年的时光里,关于眉妩的记忆已逐渐从她和韦铭的脑海里淡去,他们以为她再也不会出现了,即使出现,也是在若干年后,所有的故事都已被遗忘。却不料,在她与韦铭的婚姻发生危机这个节骨眼时,她突然出现在眼前。
米脂觉得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然而,眉妩却似乎未看到她似的与她擦肩而过,往咖啡厅走去。
几分钟后,玻璃幕墙的背后,眉妩坐在了韦铭面前。
六
女孩告诉眉妩,她曾是韦铭的人体模特,等韦铭的画作完成,两人的关系也水到渠成。
女孩的卧室里挂着一幅画作,画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即使看上去朦胧飘忽,眉妩仍一眼认出,就是白桦林里写生的身影。
那么多年过去了,它仍然鲜活在眉妩的心里。
“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为他着迷了吧。”女孩说。
眉妩转过头,发现眼前站着的不是女孩,而是米脂。
她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米脂真真切切地站在她的面前。
“米脂……怎么……是你?”
米脂却低着头,如同一具冻住的雕塑。
眉妩的后背升起一丝凉意,她想离开,但是腿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半步。
就在这时,米脂缓缓地抬起头,满脸鲜血。
“啊!”眉妩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公园的长椅上。
身旁,黄叶凋零,不知名的鸟儿在林梢啁啾。
梦里如同天方夜谭的一幕在云淡风清的日光下,显得那么遥远和不可思议。
但是,为什么会做如此奇怪的梦?她不是迷信之人,对米脂的担忧却莫名其妙地从心底升起,像令人窒息的烟雾一样缠绕着她。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忐忑?不过就是米脂的镯子不明所以地跑到了别人手腕上了而已。
况且,女孩说了,是韦铭默许的。
可是,韦铭为什么同意?他不应该不知道这个镯子在米脂心中的分量。
一连串的疑问让她在与女孩告别后差点走错了路。路过公园时,她本来只是想歇下脚的,没想到睡着了。
梦里的米脂,有着如此恐怖的一张脸。
她其实已经发过誓了的,不再关心米脂的任何事。可是在时光面前,曾经那么刻骨铭心的誓言却像一张纸片一样,一捅就破。
她禁不住拿起了电话。
“要我帮你约他出来,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女孩问。
“你不是说他经常玩失踪吗?”眉妩说,“我是他的故人,说不定我会帮你认识一个真正的他。”
女孩停顿了几秒,然后说:“好吧。”
七
米脂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出现代版《西厢记》,相思多年的现代崔莺莺与张生执手相望,共诉衷肠,却没想到,眉妩刚在韦铭跟前坐下,她身侧就响起尖利的刹车声。
两辆警车疾驰而来,嚓地停在了咖啡厅门口。五六个便衣跳下车,冲入店内,来到韦铭的餐桌前,一把将韦铭摁倒在餐桌上。
韦铭挣扎着抬起头,透过玻璃幕墙,朝她这边望过来。他似乎看到了站在街道对面的她,但是还没等他抬起头来细看,头便再次被摁了下去。
他被拷了起来,推进了车里,等她回过神欲冲过去时,警车已经闪着红灯,从她身边疾驰而去。
她追了上去,就像清晨追着开车离去的他,像很多年前追在他的身后哭着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她似乎总是在追赶,如果不这样,他就稍纵即逝。
她跑啊跑啊,跑得大汗淋漓,鬓发零乱,跑得身旁的车水马龙消失,七彩霓虹无影无踪,才终于在一个陈旧的白色建筑前停下——抓走韦铭的警车就停在门前。
“陬市殡仪馆”,五个黑色的大字钉在白色的墙上,像触目惊心的骨架。
他们要把他怎样?
她在门口碰到了眉妩,她被一名女警搀扶着,痛哭流涕。
她在哭韦铭为何会遭此横祸么?
可是哭有什么用?很多年前,她就懂得不用如此无力的方式去解决问题了。这个世界不相信眼泪,所有的事情都得靠冷静的头脑解决。就像很多年前,父母不要她,后母虐待她,她不照样活下来了?
就像很多年前,谁都没有想到大才子韦铭竟然会放弃才貌双全的眉妩,转而选择娶容颜平庸的她一样。
那是多么幸福和骄傲的时刻啊,所有曾经小看她的人都被她打了一巴掌。
她看到一群便衣和法医围在停尸床前。她还迎面撞上了戴着手铐的韦铭,他的长发垂下来,覆住了大半张脸,原本那么潇洒的一个人,此时显得狼狈不堪。
工作人员正准备将白布拉上来盖住尸体的脸,她连忙跑过去,盯着尸体。
顿时,时间凝固,世界静止,她看到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张白里泛青,略带浮肿的脸,竟然是……她自己。
八
前尘往事如穿过黑暗的晨曦,射出利箭一样的光芒,刺穿了那片缭绕在她梦里的令她寸步难行的雾。
眉妩失踪后,她和韦铭仓促地结了婚,原因是她怀孕了。
然而婚后没多久,他们便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孩子在争夺中流产。
此后,韦铭开始彻夜不归。
一天凌晨,她在度过又一个不眠之夜后,等来了醉醺醺的韦铭。她问他去了哪里。他一头栽在地上,鼾声如雷。
那头曾经像琴弦一样起伏的长发此时乱得像一团草,干净的国字脸胡子拉碴,曾经牵着眉妩的手,踩着一蓬又一蓬荒草朝她跑过来的男孩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身酒气的醉汉。
她最恨的就是醉酒的人了,童年的记忆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这样的画面。每次父亲烂醉归来,都会殴打母亲,她只得咬着被角才不在那声声哀号中哭出声来。母亲走的那天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是她不怕丢脸,提着一个箱子就出了门,一直到快要上车时才对哭着跟在后面的她说:“妈宁愿乞讨也不愿再跟着他。如果你不嫌弃,可以来找妈。”
她最初一直都不敢去找母亲,因为父亲警告她,如果不听后母的话,就会打折她的腿。他说到做到,有一次,她仅仅是放学后去同学家玩了一会,回家后就差点被他打得再也无法站起,那一刻,她不再怨恨母亲的决绝,而是懂得了她的坚持。
从那以后,她不再跟人交往,即使和眉妩是隔壁,也是如此,一直到高中住校。
她终于还是背着父亲去找了母亲,母亲的生活并不比乞讨强,因为她干起了皮肉营生。
自此,她告诉自己,她不再有父亲和母亲,什么事都靠自己了。
她开始懂得争夺,不为别的, 只为生存,或者活得更好。
就连最好的朋友也不放过。
可是,花了众叛亲离的代价抢来的爱人,对她却是这副模样。
她弯下腰,想把他扶上床,他却一拳打过来,正好打在她的鼻梁上,痛得她眼冒金星,涕泪横流。
她突然生出无数恨意,这个醉得如一摊烂泥的酒鬼,和曾经差点将她的腿打折的父亲有什么区别?和刽子手有什么区别?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道动呢,就被他给杀害了。
她气愤地回了一巴掌。
韦铭的酒劲立刻上来了,他摇晃着站起来,左右开弓地扇了她几记耳光,骂道:“婊子,老子和心爱的女人都栽在你手里,老子这辈子就要慢慢折磨你。”
声声不堪入耳的话如一支支利箭,刺得她体无完肤。
她听到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那是搁在火上烧的瓷碗啊,呲啦一声,碎成了数瓣,然后有血淌出来。
心碎了,瓣瓣都成为锋利的刀。
两人激烈地对打起来,混乱中,她觉得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胸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插了一把水果刀。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的男人,他也在发怔。她抬起手来,碰了碰那把还露出一截白色刀刃的柄。
痛像电流一样击中了她。
嘴里突然无比腥甜,她用手抹了一下,血的鲜艳刺痛了她的眼。她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片猩红,它停在她苍白的手背上,像一片迷了路的晚秋的叶,她有些迷惘地摇摇头,然后缓缓倒下。与此同时,她看到她深爱的男人终于伸出了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的酒醒了,那张脸又恢复到她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模样。
宝贝,我是这么地爱你。她对他说。
可是,她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到。
九
男人把她装入黑色的塑料袋。
一只镯子就在这时滴溜溜地滚了出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打着旋,一圈又一圈,直到倒在沙发边上,再也无法动弹。
多么像她,不到最后关头,不会停止她的脚步。
男人把镯子捡起来,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突然闷声低号起来。
几分钟后,男人把塑料袋背起来,打开门,出去了。
屏幕黑了,灯亮了,眉妩站起来,说:“这就是我们干警从他屋里取出来的监控录像。毫无疑问,他于当晚抛尸入江,直到我们发现浮尸为止。”
“眉姐,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你如何通过一只镯子而发现整个案件的线索的?”一名年轻的干警问。
眉妩没有回答,而是慢慢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窗外晨曦初起,却穿不透漫天漫地的雾霾。如果每一粒微尘都曾是生命,那么天地之间怎么会有那么多孤独无依的灵魂?
“眉妩,你知道吗?我们家乡有一个传说,说竹子做的镯子能够帮人看管灵魂。因为竹子是空心的,灵魂能够自由自在地在里面栖息。妈给我镯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的意思。她的灵魂在里面,她和我同在。所以,我会永远戴着它,除非,我死了。”米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是她将收藏多年的镯子交还给米脂时,米脂对她说的话。当时,窗外就像现在一样,大雾弥漫。她以为她和米脂的情谊会天长地久,却没想到有一天她们会越走越远。当年她面对他们的背叛时悲痛欲绝,以远走高飞的方式与他们决绝。却不料成为警察后,她再次回到这片地方,邂逅了已成为孤魂的她。
如果说冥冥中真有天意的话,她相信她和米脂的这场相识相知与相恨相离便是。缘分是什么?就是这空中飘浮着的灰霾相互碰撞后的结果。
所以,她去调查那个女孩的时候,会被女孩手腕上的镯子吸引。女孩不是米脂的同乡,不可能有和米脂一模一样的镯子。
除非,米脂不在了。
眉妩的泪落下来,即使身后有那么多双期待她说出答案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