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入了冬,幕城随波追流,跟着各地气候反差式的大降温。每个人都遮上口罩,将自己包裹在厚重严实的貂裘里,连上班的节奏都要比往常要急促些,目的无非是赶脚下一班,抵挡家的班车。

  然而,公路上上穿梭的车辆旁,却始终有几名环卫工人留守着。

  他们时而蜷缩在车道旁一家荒废的海鲜餐馆边,靠着一面残戈断壁的墙面,抵挡下一阵毫无情感的寒风,飕飕地刮擦着单薄的烂橘色衣裳。

  几次下班的停靠短歇,让我认识了他们当中两名老人。

  黝黑皮囊下皱褶地纹路依旧清晰可辨的男人叫老陈,58岁,是这附近村里的孤寡老人,而另一个腰杆始终挺不直的老人姓苏,55岁,来自江苏,同样也是孤寡老人。

  他们告诉我,各自在原来的居所闲不住,又和子女住不合,只好自己出来谋求一点生路。

  双茧长满发灰的指甲间,那一头苍白却茂盛的密发,时不时被周边工厂排放出来的石灰烟,染得更加浊白。

  他们和其他无家可归的环卫工人们,一起挤在公司安排的简陋集装箱里,只有一扇冰冷而易绣栏杆的窗户。冬天还好,密不透风正好填补了那单薄被褥的缺陷,但是一到夏天,高温阶段,集装箱里根本住不了,枯燥而发烫的空气,烧灼着他们的呼吸道,所以夏天他们常常露宿在路边的绿化带里。

  那是常事,倒也是件有趣的体验!

  老陈是个风趣的人,这是他时常调侃说的话。我很不明白如此风趣的老人,他那双儿女为何会忍心放任他在外流浪务工。

  老苏比老陈晚来这里两个月,所以没人的时候总爱称其陈哥,或是陈老大,两个人同时负责324国道边的环境卫生,想来也是前世修了福气,今生在千万同胞之中相遇相知。

  原来,你也是个闲不住老妹死(地方话)

  老陈总爱跟老苏说笑,还尽是些他听不懂的地方话,有段时间着实令老苏感到困顿,后来时间久了,老苏也习惯了。有段时间老陈因为膝盖擦破下不了床,只有他一个人留守国道时,他总觉得耳根有些异痒难述,直到回到那个大铁笼里听到老陈说话,那异痒才奇迹般痊愈了。

  老陈说,老苏这是病,特骂病!

  那天,全城大雨滂沱。

  公路上雨点哗啦,汽鸣滴答,两个人穿着半透明防水材质的雨衣,亦步亦趋的清洁着道路上被雨水打湿的塑料袋,以及各种遗留文明后的产物。

  雨很大,不留空隙地灌溉着大地。

  两人的工作量却未因此有所递减。

  半空中乍响的闷雷,从乌烟瘴气的棉花堆里割开一道蓝紫色的闪电,远处闪烁争辉的货车大灯;这一刻,他俩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天黑了。

  据老陈说,老苏是个文笔杆子出身的文艺老头,大铁笼原先锈迹斑斑的墙面,都被宣纸墨宝遮盖得差不多了。连想贴张海报的位置都空腾不出。

  而老陈呢?老苏说他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话唠,但是故事的中心永远不是他自己,而是那对不知身在何方的子女们,每每谈到子女读书时期,他总能拿出点带刺的学校市级奖项炫耀炫耀。

  一周幕城都被罩在雨纱之中,湿黏的纸巾,侵软的云烟壳,一个还装着半口馒头的袋子。···这些东西成了这一周两人每日必逢物。

  老苏说,老陈那天发了疯似得将一整天收容的垃圾,随手抛向路旁一个工厂的排水道边,我以为他会就此置之不理,没想到第二天经过工厂时,排水道边什么也没有。

  后来,老苏知道,是老陈又趁着尿遁一个人自己来收拾了。

  而对于他那天的举动,老苏将他定义成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偶尔对自己看不满的事情,想要插上一手,但是当自己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时,又不得不接受这傲慢的事实。

  起因只是因老陈劝一个在公交站旁等车的青年,不要将烟头随地乱丢。

  青年却说,没我乱丢,你工作不就丢了?

  大概是内心的自尊受到重创了吧,毕竟每个人都有起码的尊严,即便是快要六十的大爷也一样。

  冬至过后,老陈就没有再来上班了。

  老苏说:“他儿子出车祸了,媳妇跟别人跑了,没人照顾,他就跑回村里照顾卧病在床的儿子。”

  那口口声声的要跟自己儿子断绝来往,却始终割不断紧紧相连的亲情,看着老陈猩红一夜未合眼的眼珠子,老苏就劝他回去了。

  老苏说:“毕竟是亲儿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怎么放得下呢?”

  每次同行瞧不起老陈说话出尔反尔时,老苏总会不留余力的为其证词。

  又是一天,敝旧的夕阳缓缓钻进对面的山头,工厂里的石灰烟被投射得发金,轻飘飘停靠在老苏头顶上,他侧着脸,看着来往的行车辆,发沉的眼睑缓缓开闸又闭阖,昏昏的···

  人家说落霞很美,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像是一种不祥的暗示。暗示着若是不快些眨眼,下一秒眼前只剩漆黑和石灰落在远处山头上的绿叶上,那种哀哀的灰绿。

  夕阳落山了,老苏的那一次闭眼后,再也没有睁开了。

  在自己合眼之前,他始终没有收到来自家乡儿女的牵挂,简单几句问候的电话或讯息都没有。

  老苏从来到幕城时,那个老旧黄咖啡色的皮夹子里,一直藏着一张合照。

  他搂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老伴还在,自己年纪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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