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头
“王老头,头上冒香油!”“王老头,头上冒香油!”四、五岁的我和小伙伴跳着脚在门岗屋外喊,咦,王老头没出来,再喊,“王老头,头上冒香油!”......屋门“咣当”一声打开,头顶冒光的王老头冲出来,“吼吼”老虎叫着向我们扑来,我们嗷嗷作鸟兽散。
这是我们路过门岗时必上演的节目,挑衅王老头。王老头是机械厂的看门人,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了,一个驼背矮瘦的小老头,头发快掉没了,头顶油光光,只剩后边半圈,像个发卡戴在头上,正赶上他刷碗时,就当当敲着碗追我们。跑得慢的让他一把捉住,弹个“呗儿”(弹脑壳)。
门岗屋外北面打着两根粗大的木桩,上面挂着一个大钟,跟寺院的大钟一样,每天早上七点五十下午一点五十王老头准时敲响大钟,“duang---duang---duang......”十下,工人们和家属院的大人们走出家门去上班,下班也是十下,工人们三三两两走出车间有说有笑。钟声风雨无阻,一下一下,节奏感十足,洪亮、绵长,飘荡在空中,传得老远。二层小楼着火时,王老头的钟很急促,一下接一下,比平时还响亮,像刘兰芳评书里的擂鼓助威,工人们拎着铁锨和水桶冲出家门,这是报警的钟声,钟响时不知道什么警情,先拿好家什总没错。有时我们站在跟前看王老头敲钟,真是震耳欲聋!敲钟的锤头铮亮,挂在门岗的外间墙上,我偷瞄了很久,终于一天趁王老头不注意,抡着去敲钟,王老头像发怒的狮子张牙舞爪地冲过来,揍了我两下。
门岗是里外间,外间一条连椅(这个椅子样式现在已经见不到了,长木板钉成,有靠背,可以坐六七个人),几把椅子,一排小板凳,每到冬天外间就生一个大炉子,烧水壶蹲在炉子上冒着热气,晚饭后工人们陆陆续续聚来聊天。里间是王老头的卧室,一个土坑,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在厂区里疯跑得渴了,就跑到门岗喝水。
我规矩地喊王老头爷爷时,大都是喝水时或妈妈让我去送吃的东西。每逢过年过节包包子包饺子或者喜从天降家里改善伙食,妈妈总让我送一份给他,他满是皱褶的脸笑成一朵花,眼睛笑成一条缝,乐呵呵地给我一个刚摘的北瓜或者从墙上那个黑乎乎的布袋里摸出几个枣。
大人们说,王老头是要饭要到机械厂来的,当时正好机械厂少个看门人,就把他留下了,一呆就是十几年,无妻无子。大小门的开关、敲钟、进出厂区陌生人、货车的登记、电话接转......一丝不苟,说起电话,想起来一件事,那时机械厂只有一部电话,就放在门岗上,黑色的“刷刷”转圈拨的那种电话机,外面来电话找人,近的他就扯着嗓子喊,远的就让路过的捎话,一天一个工人家里有急事,他孩子打电话来,铃响王老头拿起电话,对面急呼呼的喊道:“是爹不?我是二小”王老头哈哈大笑着去喊他爹接电话。
那时常常会有要饭的上门,尤其是饭点的时候,挎个篮子或者背个布袋,颤巍巍站在家门口,哆嗦着念叨“行行好吧,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家里有什么妈妈就给什么,有时是一块窝头,有时是半个地瓜,有时是一个西红柿,实在啥也没有了,就给一分钱。县城有个要饭的老头,县城的人都认识他,他从不到户家要饭,每天上午佝偻着身子,拎个小铁桶,从机械厂门口经过,他去县城中心百货大楼对角的国营饭店要饭,每次回来汤汤水水的半桶或一桶,也看不出来是啥。他的裤子烂到膝盖了,一条一缕,在风中飘,冬天一条露着棉花的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裤扎着草绳子。后来一天,他身边多了个脏乎乎的小男孩,跟我们年纪相仿,有时小男孩拎着小铁桶,一高一矮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每天经过机械厂大门口,大人们说,老头住在代屯(化肥厂东面是拖拉机站,再向东就到村了,代屯),这小孩是他收留的一个小要饭的。一段日子只看到小男孩拎着小桶从机械厂门口来来回回,我哀伤地想老头是不是饿死了?十多天后,终于又看到一老一小的身影,我大大松了口气。
一天,家属院又来一个要饭的老头,拄着木棍,穿着脏乎乎的花棉袄,鞋子咧着嘴,脚指头全在外面,他晃悠悠地站在胡同口,感觉风一吹就倒了,“水,水,给我水”,郎家妈妈赶紧端一碗水给他,我妈拿个窝头出来,他咕咚咚喝了水“我不是要饭的,我来找我儿”,问清他儿名字,有人跑去喊了。第二排的李渐他爸把老头领回家,一会儿老头拄着棍哭着走了。李渐的爸妈也是外地支贫大学生,老家离县城七八百里,后来有妈妈跟李渐她妈打听咋回事,她妈说老头叫错了名找错了人,她家根本不认识老头。前年,县城的老朋友来,我问及一些故人的情况,说李渐她爸下楼摔了,大出血昏迷,醒了之后天天到垃圾箱找东西吃。算算,他七十六七了吧。
王老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眼昏花看不了门了,他提出来回老家,厂里给了他一笔钱养老,派车把他送回几百里之外的老家。我们竟然失落得很。两个月之后,忽然又看到王老头出现在门岗时,我们惊喜得连连喊“爷爷”。大人们说,老家的弟弟和弟媳昧下了他的养老钱,把他轰出来,无家可归他只好又回来了。那时,门岗有了新的看门人,厂里就在里间给王老头支个小床住下了。我们规规矩矩地喊他爷爷。
三年后,厂里又派车把王老头送回家了,车上拉着王老头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