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凌天问道 第廿五章 何以来归

一夜风雨骤,万物尽春生。

大半个月前,整个中域都遭遇了一场剧烈的地动。只是所有人都对此早有准备,北起狐族璃生境,中至朝阙山与新章武韬义所辖,再到岭南,无不撑起了庞大的结界。即便如此也犹如经历了一番天地倒转,所有人都心有余悸。后来有人发现大地与河流的脉络全然一新,延展向了更远更广大的地方。

空间的扩展并不代表着和平的到来,群起蜂涌的各路势力开始划起了道。接着,新章武韬义与岭南王魏颖鸿各自派出势力,开始剿灭豪强盗匪,也同时在争夺领地。

半年后,他们分别遇上了沉域的大军。

带队的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名叫凌霜节,她要求与中域划定边界,梳理地脉乱流,但不知谁才是正经的话事人。这场谈判持续了一年多,最后请出了双方的护域神作见证,签订了边境地区地脉维护的文书。只是中域一方看到沉域的护域神是葬魂皇的时候颇为吃惊,魏颖鸿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他本想上前问一声,阅天机可还安好?毕竟地动前后,他收到了无数来自护域神的敕令和帮助,有裘不悔的,也有阅天机的,协助他保住了整个岭南。

可边境会谈的现场,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紧接着接到岭南出现通海大裂谷的事,连忙回去了。大略命运就是这样奇妙,他是中域诸多势力魁首中,最后一个见过阅天机的人,可偏偏擦肩错过了神护崖上的一场无比重要的会面——

中域护域神裘不悔本想趁难得一见葬魂皇的机会,邀请在场众多相关人士去神护崖,“纪无双要去空域那边了,临行前想见一见大家。”

“何时?”

“他半月后启程,凑齐人不容易,我打算明天直接带大家过去。”裘不悔顿了顿,“对了,暮云知书先生,现在如何了?”

异常沉默的红衣护域神没有回答,“我会带知书过来。”

这场会面除了当事几人之外无人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时隔两年,沉域的新任护域神,向在场众人讲述了阅天机的去向——

那个在许多中域人认知中一知半解的沉域谋师、前任护域神,以“轮转境”为基础,两位护域神投身,使圣灵自我崩解,自己也承袭师长的命运归位,补全了“混沌重开”的象征,重新经纬了四域的位置,从此四域同天,地脉一体,再不分彼此。护域神则会逐渐退出对人类与生灵的管理,除了地脉的运行梳理,知识的传承保存,灾劫的应对,非四域存续的大事,护域神一概不再干涉。

“山遥海阔,风行万里,地脉延展,万物兴荣,无处不是他。”

裘不悔说:“该为他树碑立传的。”

周瑾道:“我必然要让先生名留青史。”曾经的少年也学会了沉吟与衡量,“但目前我不能直接出面为先生正名,若是知行道的那位老先生能来就好了,他也算是上神的传人,可惜人在岭南,也经不住长途跋涉之苦了。”

“可以从长计议。”周非辰道。

“小女想毛遂自荐。”准备南下正好路过的令狐巧妩,也得以参与进了这场漫长的会谈,“我和师父马上就要南下,去探望故人,到时候,我会去说服岭南王。为阅先生正名,不只是中域的事。”

另一位导致无言悲中泣避席的不速之客是准备前往空域的玉世论,他问:“我要和纪公子同行前往空域,想来空域尚有知情人,届时我也会去探访。”

    红衣的护域神站起身与一直沉默不语的暮云知书,向众人深深作揖:“谢过各位了。”

    而旧时光里层有过交集的人们,也在这次相会中,了却了许多前尘往事。

二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等候的令狐巧妩,她将手里的剑交给周非辰,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称呼哪个名字,于是道:“炼影秋光,还你。”

“如今叫我周非辰就好。”昔年的冷家少爷,如今章武韬义二把手,看着褪去稚气与娇气的妹妹,“你……还好吧?”

“我很好。”她笑了笑,却再难找到话题。

周非辰道:“暮云公子后来告诉我,他沿着阅先生的文稿记录,大概找到了这柄剑为何特殊的原因。”

“炼影秋光的核心为赤未临死前的一滴泪,打造它的人不知道,长久以来也无人能唤醒这滴泪水的力量。条件或许与他猼訑的血统有关,所以强行激发剑身力量的人,都会遭到反噬。”他摇摇头,“赤未与青夔的故事,你大略也已经知道了,所以这柄剑最适宜的,其实是如今狐族的左右丞相合力,他们一个是猼訑后裔,一个是青夔弟子,只不过……”

“那位狐族右相似乎被驱逐出了璃生境。”令狐巧妩道,她不太明白,但所知太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有些唏嘘,“我也见过狐族左相,他们关系不一般,可到头来还是这样分道扬镳的结局么?”

“我看不像。”周非辰道,“话说回来,谢谢你,巧妩。”

令狐巧妩凝视对方沧桑的面容,忍不住悲从中来,却笑得很是明亮,“不用谢,飞星哥哥。”


另一边,裘不悔则在以琴音为暮云知书疗愈。

一曲琴音余韵消散,暮云知书睁开了眼睛,就听裘不悔按着六云琴的弦,神色忧虑,“我虽然能帮你安神定思,可还是医不好你的心疾。”

知书笑道:“我的心疾医不好不是你早已论断的么。”

“可你用魂魄蕴养瑰雀羽,损耗很大,若心疾再不能医好,只怕……你等不到她回来的那天。”

知书神色暗了下去,“倒不只是为她,你也知道,被留下的那个人,往往最痛苦,即使明白前因后果,也知道眼前未来都放松不得,可越是这样,越难以坚持。”

裘不悔心有戚戚,“但我想,阅先生是不想看到你这样的。他找到那一片羽毛,留下一点可能,就是希望终有一天,你能好好看到她,也不枉他竭尽所能了。”

知书走到廊下,靠着树干,仰望天空,“今宵寥落几多问,欲觅人天半偈音。不堪劫后生欲醉,难忘案前旧光阴啊……”


同样的晚风里,神护崖的居客亭中,葬魂皇约见了玉世论。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玉先生,劳烦你将这柄‘溯尘’带到空域,交给一个叫利多罗的人。”

玉世论虽然早就知道葬魂皇会成为护域神,但其人表现并不像一个神,倒像是个游侠刀客,十二分的不习惯,难免反应不过来,于是直言道:“以这柄神器的来历,何不留在您自己手中?”

“虽然四域地脉已经重塑,但空域受损太严重,缺个能镇守的,何况这把刀能铸就,都是空域的因果,我拿在手里作甚。”

玉世论还是有些狐疑,“那何不托纪无双更好?他是神曲星,去空域镇守地脉,想来也不差吧。”

葬魂皇摇摇头,“纪无双不会久留。何况,你与空域的那群人关联更多。”

玉世论怔住,这才反应过来,眼前卸了盔甲的红衣人是自阅天机继承的护域神,所知所得不会少,于是答应了。接过刀的时候,玉世论只觉得那刀身微微一颤,眼前仿佛闪过无数爱恨交织的画面,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竟让他一时胸中闷痛,酸楚得落下泪来。

“玉先生原来也是痴情人。”葬魂皇的眼角带上了点笑意,“这把刀看似凶险,却是一柄有情刃,非有情人不能得其共鸣。可情之一字,舍也好,得也罢,都是冷暖自知。”

听懂葬魂皇是在安慰自己,玉世论拱手谢过,“我想此行空域,收获会颇多。”

辞别玉世论,不想纪无双悠悠然然地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壶酒,“方才想找你谈一谈,见那白狐在,便去寻无言悲中泣,聊了一会儿。”他将酒放下,“这是他自酿的,可我近来修的功法不能饮,又不好弗他美意,这便送你了。”

葬魂皇有些意外,“你看起来倒是心情不错。”

“想通了许多,卸下了重担,无事一身轻。”

“你将章武韬义彻底交给周瑾了?”

“嗯,我本也做不好那个盟主。”纪无双神色幽幽,像是想起了什么,“那日大雪后,地脉贯体而过,我方知自己来处去路,那些侠道恩义都是伪装,连曾接触过的人都无从判其真假,原来不过都是神给我织的幻梦罢了。”

“但起心动念,情之所至,不是假的。”葬魂皇尝了一口酒,蹙眉道:“这酒发苦。”

“后来不悔劝我想想怎么做自己,我想了许久,没想明白,就甚为遗憾遇到阅天机的不是自己,否则也不会走这么大弯路了,所以很羡慕你,那么早就遇到了他。”纪无双道,“但仔细想想,他设计白儒飘雪来到我身边,让我因情动念,是筹谋,也是帮了我。”

“想多了,他当时可嫌弃白儒飘雪,只想人尽其用。”葬魂皇撇了撇嘴,“那女子离开的时候还念了一首诗……”葬魂皇复述给了纪无双。

白衣剑客听完,感慨唏嘘了许久,忽然道:“你居然记得这样清楚!”

“……”葬魂皇噎了一下,“她那么真情实意,不是很容易记住么?”

纪无双了然,“情生,执念生,哈哈。”长叹道,“这世间谁也逃不了呀。”

两人沉默了许久,只有葬魂皇一口一口喝那壶苦酒,直到见底,才从清冽的冷和苦意中泛出一些淡且悠长的回甘,然后很快地淡去,之前的苦,似乎也没那么浓了。

“你的寰洗修好了么?”葬魂皇问。

“没有。”

“我能看看么?”

纪无双拿出那把透亮的宝剑,葬魂皇审视了片刻,赤色的流光缓缓滑过剑身,那层散不去的雾气,竟然隐隐约约有了些流动的意思。

“封入其中的这些意识魂魄要取出来不难,不过剑就保不住了,但依我看来,其中缭绕的力量如此缱绻,是情思吧。”葬魂皇看向如今竟然可以对坐畅谈的前宿敌,“方才你说因情动念,所谓一念动,万念生,或许可以带去如今的迷域看看。”

“据我所知,那里现在一片混沌,无人知晓是什么情况。”纪无双不解,“比北域雪山更北的地方么……”

“沉域鲮冰族自海中已向北探寻,新生之地,或许有更多可能。”

纪无双接受了他的建议,若半年内在空域没有找到两全法的话,就回来向裘不悔讨得迷迭轮,前往迷域。


柳絮随波舞,花枝伴雪行。

半个多月前。

白狐长老匆匆见殿门没关严,有些犹豫,刚决定不如走开再等等,就听到里面一阵响动,登时一惊,忙上前推开殿门……接着他目瞪口呆。

帘纱被风轻轻吹起,往日玉世论休息的榻上匍匐着一只巨大的灰狐,柔软的狐毛间隐约能见着白玉一样的臂和腿,灰狐乜斜了他一眼,低头舔了舔压着的人,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喘。

长老慌忙退出去关上了殿门。

两个时辰之后,右相玉世论请长老在侧殿谈话。

老人家气得站在廊下吹风不肯走,见到玉世论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玉世论见状也不说话,让人递了一块帕子给老人抹眼泪。等老人平静了一点,才开口道:“三伯爷当心身体。”

“你……你……”老人看着他,痛心疾首,“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你是我们白狐族最出息的孩子,不说你们小时候那事儿。后来他联合长蔽族沙狐族陷害你,让你丢了左相之位,还是先王保护,几年后才晋了右相。之后大小龃龉不断,谁不知道你们水火不容?到现在依然是他,搅得狐族鸡犬不宁,先王又薨了。就算后来他没再生事,那也是因着红羊冥星之祸,如今你……唉!”老人起身,拉着他呜呜地哭,“世论啊,你何必要去担这等罪名啊!”

玉世论忙让左右把老人搀扶起来,自己撑着桌子上前道:“三伯爷,我知道的,也请族中安心,施梧筝不会为难白狐族。”

老人抓住他的手,殷殷地望着他,“我说的是你,孩子,你怎么办呢……”

“三伯爷,我想还狐族一段真实的历史。”


回到寝殿,见施梧筝随便披着衣服坐在案前看文书,玉世论走过去,看着他。施梧筝放下手中的卷宗,伸手将人拉过来,玉世论便靠在他的怀里,十分疲倦。

施梧筝调笑,“怎么,这就困了,晚上不睡了?”

玉世论转身抱住灰狐的脖子,轻轻蹭着,“斥罪令什么时候下?”

“就这几天了。”施梧筝将人搂紧,衣服没系,便包住玉世论。

“还是得让三伯爷失望了。”玉世论长长地叹气,“除了狐王,就是三伯爷最疼我,他教我最多,可我总是让他失望,日后怕是连见一面都难了。”

施梧筝没接话,良久,忽然问,“阿世,你喜欢狐族么?”

“喜欢啊,这里是我的家乡。”

“可我不喜欢,不是因为青夔。”

玉世论道,“可这里也是你的家乡。”

施梧筝看着他,“阿世,你是舍不得我么?”

出乎意料的是,玉世论没有像往常那样训斥他的没正形,或者别过头扬起下巴嘲讽,而是怔怔看了他片刻,垂下了眼,“如果我说是,你信么?”

施梧筝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调笑道,“宝贝,有些话,不要乱说。”而后便开始寻摸他的腰带扣,玉世论看着施梧筝,发现这个老狐狸一点笑模样没有,根本不敢看他,便按住作怪的手。“我问你信不信。”

    施梧筝二话不说把他按了下去,“我信不信没有用,阿世,是你信不信自己。”

那场毁天灭地的地动中,被他们联合带领狐族保下了璃生境,交还迷迭轮果然换取了护域神的强大保护,狐族遭受的损失并不大,只是对外通路断绝,花了一年修复。等诸事都有了条理,对前事的清算就提上了日程。一向明哲保身的长蔽狐牵头,联合也很边缘的沙狐,说动了黑狐,声讨狐王涂珉的过错,顺带捧施梧筝的举措乃是“能臣明相”,贬玉世论虽然悬崖勒马,在保护狐族中做出了极大的贡献,可对于涂珉的态度含糊不清,疑似因私废公。

施梧筝当时差点把雷篪招呼到长蔽族长的耳朵上。很明显,当年花月琴固然身份不算高,但也到底是花氏贵女,玉世论处死她完全没看长蔽族的面子。沙狐族因为生活习惯远离中心,总是透明人,长久以来难免心生不满。黑狐就更不必说了,新生的九尾狐是个黑煤球,他们哪能不攀亲戚呢,可惜这小狐狸除了施、玉二人一概不亲近,让黑狐族也十分生气。

可谁也没想到,玉世论竟然没有避忌对狐王涂珉的维护,对其功不侮,过不佚,态度坚决,并表示愿意承其因果,自请放逐。当时施梧筝就反对,白狐族主要参战的赤狐和王城的卫戍也都不同意。之后二人每每提及就会吵,直到争不动,可依旧谈不拢。

“我把那一半的命还给你吧。”施梧筝突然提议,“你就是九尾了,会自在很多,可我又不希望你活得自在。”灰狐凑上前,气息拂过白狐的眉眼,熏红了眼角,“阿世,你呢,你怎么想?”他一件一件解着对方的衣服,“这满身枷锁,狐族是你的衣,孤傲是你的皮,那我是你的什么呢?”蛊惑的金色映在玉世论的瞳孔里,“你把我当什么呢?”

玉世论的耳朵红了,然后迅速地蹿上了脸,他一条生风的舌头在施梧筝的目光下愣是送不出一个字,手指掐着床褥,隐忍半晌,骂道:“混蛋!”

“我是你的混蛋么?”施梧筝忍着窒息般的心痛,笑着把脸埋在对方的脖颈弯里,叼着皮肉磨牙。

“你就是个混蛋,施梧筝。逆伦悖道的事我都做尽了,你还问我这些?”玉世论松开床褥掐住了施梧筝的脖子,赤着眼睛,仿佛想要了对方的命。

施梧筝知晓白狐的心,那双漂亮的眸子含着泪,仿佛绯红的桃花掩映着两汪透亮的泉水,却倒映着他的不甘和无奈。

“你明知道我为什么要走,施梧筝,你和这桩恩怨本就没有那么大关系,可我有,所以我想了结它。四域已经彻底连通,沉渣不可能永远埋在水下,我们自己还原真相告知世人,狐族才能不再背负这段罪孽好好活下去。

“何况我还不知道你吗?”玉世论松了手劲,揽住对方的脖颈,咬牙切齿,“你心里没有这里,只有自己,所以我要你为我守着狐族,守着小九尾,你居然还问我当你是什么?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道理不是不懂,施梧筝默默闭上眼睛,抱紧玉世论,想填满终究会空落的怀抱。他明白,自己治理狐族日久,百废待兴的璃生境里前狐王的势力越少越好,以往主要和他唱反调的白狐族已经被玉世论摆平,剩下的就是他这个最大的前狐王势力代表,一旦离开,旧势力就很难在施梧筝的手底下翻起风浪了。而他的阿世那么想再去一次沉域鲮冰族,还有没去过的空域,想看看湮灭的猼訑祖地,想去当一个史官,把埋没的旧事与血泪,用笔墨连成诗篇。

只是这孤独又古怪的灰狐,不知道这样的时光还需要熬多久,他舍不得自己受这样的苦。

施梧筝低下头,含住了一汪清泉,可水不甜,又涩又苦。


山川恍似旧,草木更荣新

桤庭千叶来白曜殿的路上,烟尘满天,施工的号子声和叮叮当当的声音混在一起,热火朝天的。

今日是小朝会。她对这众集体罚站的活动一点兴趣都没有,无论大小,只想露个脸就走,不料今日结束地特别快,她还被留了下来。

侧殿里,利多罗正在和一个白衣人讨论新港口的选址,选择有二,但意见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桤庭阁下到了。”

二人停下争执,一同看向来人,她依旧穿着粉色的衣衫,像个少女一样,上朝用的绶带拎在手里,非常随性。

“唉,说了这事儿我给不了建议,你们怎么还叫我来。”她往凳子上一倚。“三次了,你说过事不过三的,玉世论阁下。”

玉世论和利多罗尴尬地看了对方一眼,“很抱歉之前打扰您了,眼下的确是有了方案。空域和中域之间的航路水情过于复杂,鲮冰族的建议是由他们派出巨型海兽护送,保证无论洋流如何变化,都可以顺利开往中域,这是其一。另一个是我们依靠鲮冰族绘制的海洋流向图,自行选择航道。之前鲮冰族始终不肯给我们全图,现在终于说动了他们,但有要求。”

“什么要求?”

“鲮冰族要空域灵族归还海龙王的龙角。”

桤庭千叶纳闷道:“这航道左右也谈了一两年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个交换条件,还有龙角是什么?”

利多罗叹气,“因为他们终于找到了之前海皇陨落的地方,搞明白海龙王融入大海之后产生海之心,他们自己则是海龙的后裔,龙角,就是你的‘节光十二律’。”

“……噗,哈哈哈哈。”千叶媚眼一挑,纤腰一探,“搞了半天你们在为难这个吗?拿去呗,又不是我的。”她丰唇弯了弯,“明天玉先生就和我去司律氏的宅邸去取吧。”


桤庭千叶比约好的时间早了一些到,那青黑色的房顶,泛着蓝色的白墙,曾是她无比熟悉的地方,而如今,这片司律氏的宅邸已经空了。

推开门的那一刻,记忆又一次纷涌而来。

她的身体和生命在十五岁整的那一天被碾碎了。

她恨透了这个世界,心想,等熬过这段日子,长大了,就能离开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可是,她身形始终长不大,维持在十五六岁的样子,即使论年纪已经离开了净灵庭,也躲不开司律氏的魔爪。而兄长也前后身陷于执火和擎光氏的股掌间,她以为他们兄妹是同命相连,直到她看到兄长手中握着灭世的力量,还有即便如此也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擎光迦南。

凭什么呢?千叶想,那我要用我的方式,去控制,去吞噬。我要证明你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灵族的命运应该在我手中!可她没想过,她的兄长真的为她痛悔,真的想保护她这个妹妹。

她辗转数人之手,终于,让她在一次晚宴后抓到了机会,她搭上了当时在族中以“老实安稳”著称的老好人——司律非节。这个废物很快沉迷于千叶的美貌与手段,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言听计从,而千叶一路设计斗争,将司律非节送上了长老之位。

那大概是她最风光无两的时候,她可以随意出入正门,司律氏的人都得向她行礼,口称“夫人”,哪怕她根本不是。她可以勾引家中有妇之夫,可以引子弟为自己争风吃醋,可以将春宵一度作交易,搅得父子相残,兄弟相斗,没人敢拿她怎么样,除了司律非节会用肉体的方式发泄不满,可靠着女人平步青云,他在千叶面前根本抬不起头。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很羡慕擎光迦南和兄长相扶相持,他们对外掩藏,在内谋划。越是羡慕,越是妒忌,以至于兄妹之间的联系竟然是依靠擎光迦南来传话——是迦南强行的,因为打不过。

可后来,他们两个人都在同一天离她而去,愤恨已久的被夺走的力量被还了回来,司律氏倒了,执火氏也倒了,擎光氏的神眷先后消失,她忽然就迷茫了。

走在那条精致的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四周都是曾经熟悉的景物。

她以为自己会讨厌花园里嶙峋的山石,那是她多少个傍晚的苦楚所在,至今都忘不了山石膈在背上的痛;她以为自己会砸了水边的亭子,每次靠近,都仿佛能听到层叠的,令人作呕的笑声;她以为自己会毁了司律氏的院子,在火光里对着兄长大声斥责,然后放声大笑。

可现在她却觉得没意思,空茫茫的。

“那天,你和利多罗是担心,我不想交出这把琴么?”桤庭千叶望着放在司律氏特殊阵法中央的那架巨大的竖琴,肌肤都被映成了蓝色。

玉世论走进来,“毕竟是桤庭阁下所有,得来也颇为不易。”

千叶轻轻嗤笑了一下,“你来空域这边,有五年了吧。”

“五年零五个月。”

“空域那时乱作一团,你凭手中一柄刀,就取得了利多罗的信任,降服各派势力,建立了如今的制度,看起来对空域似乎了如指掌。”

“您过誉了,我还有很多事不了解。”

“是啊,你尤其不了解我。”千叶走上前,探手抚着琴身,侧过脸,“就如我也不那么了解你。”

“但这不重要,身为执政者的利多罗都不怀疑你,那我这个普拉妲纳(空域语:国务女秘书长)也没有必要如此多疑,可有些事,我却不能不谨慎一些。”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玉世论,你说自己是北驱逐出了家园,可信使带来的,却是中域狐族摄政丞相的家书。据我所知,狐族支持北域龙魂掌印人,而我们空域是和岭南龙魂掌印人交好,鲮冰族来自沉域,看似中立,可寰尘布武没少给北域支持。你如今身为空域的阿迪提亚(空域语:总理、丞相),建议我们将一件神器交出,又是什么意思呢?”

玉世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保证在离开狐族这件事情上的诚实,但狐族丞相的家书……我可以看看么?”

“不可以,除非你交代和他的关系,在‘节光十二律’面前,你知道的,它会公正地审判你每句话是否说谎。”

蓝色的音律瞬间缚住了玉世论。

白狐十分无奈,长叹了一口气,在确认了狐族丞相还是施梧筝之后,交代了自己和对方的关系——但没有说关于彼此联合可为九尾的事情,他没有说谎,也没有说全。

听完的桤庭千叶眨了眨眼,撇嘴笑了一声,把信扔给了玉世论。白狐忍着怒气打开了信,看到开头就愣住了。

“阿世,展信佳

物换星移,五载春秋,无有音讯。思及前因,悔一念错差,致使远隔山海,相见无期。吾病体缠绵,榻边寂寥,友人探问,言及海龙骨或可疗疾。幸得海皇襄助,方知龙骨已为空域神器。念及卿卿,本不忍扰,然鲮冰已告空域,遂修此书。吾尚且安,切莫因龙骨之事烦忧。吾心所系,唯卿顺遂。临颖依依,不尽欲白。纸短情长,伏惟珍重。梧筝”

桤庭千叶看着五年来进退有度的玉世论忽然掩住口鼻,反反复复看着那封信,眼眶已红了,硬是忍住没落泪,只按着起伏的胸口,不知吞下多少痛楚,半晌才哑声道:“多谢桤庭阁下告知,在下失礼……”

“现在,我相信你了。”她又恢复了之前妩媚慵懒的模样,“‘节光十二律’你拿走吧,为了你的情郎。不过……你很怕见到他么?”

“没有的事。”

“可我看着不像啊,你方才的样子跟我哥当年要和他的情郎决裂时一样,不过他的情郎可厉害呢,为了见到人差点把我家门口的地站穿了。

“别这么看我,我虽然名声不好,可也不是没见过爱欲情浓。你分明活着,却让他孤身一人,着实是个混账呢。”

玉世论喃喃,“原来我也是个混账么。”

“若有机会,你还是回去吧,别留他一个人。”桤庭千叶目光盈盈,“我没了两个哥哥,身边的人,都只是身边的人了。”她轻笑了一声,半叹着,“有时我总想,若是他们还在哪里,偶尔能来看看我,都是好的。可一想到他们不能来了,心里就难受,难受着就会恨起来。”

“所以,别让他真的恨你。”


“放心了?”玉世论走得魂不守舍,完全没注意到隔墙还有一个大人物,利多罗拐了出来,没忍住嘲笑道,“我说过他和我很像,你一直不信。”

“因为他能拿住‘溯尘’就相信,我是不懂你们这些练武的。”桤庭千叶吐了口气,“走了,这地方看着心烦,哪天就烧了。”

是夜,千叶回了桤庭氏的家,数着滴漏声,慢慢地睡去了。

于是并不知后来利多罗又见了玉世论一面,放了个假,让他回去探病。白狐不太能理解利多罗为何能如此豪迈,就听这位如今空域的掌权人道:“你能千里迢迢送来‘溯尘’,将它立在麟龙之栖旧址养护地脉,我就相信你留在空域是为了还原属于灵族真相。”

“这也是风遐的愿望。”利多罗笑得看起来很爽朗,“快点回来,你应下的十年之期还早着呢。”


莫问年华老,空谷白鸟鸣

某年一日晴好,沉域护域神神魁星和华发渐生的暮云知书把藏书文稿拿出来晒,又不小心翻出了一些没见过的手稿,竟然是写在练字帖的背后,折成了纸鹤。

“青丘朗空观紫微,借化文曲弈十围。凭风尽点山河色,玉藏朝谷未知归。这好像写的,是玉世论吧。”暮云知书道。

“南国春早乱云关,十万山岭缚獬藩。若问明花吹何处,遥递东风向长安。这应该是魏颖鸿,不过后来他和小周还是没打赢,入长安的不是他。”沈魁星点评道,“这是……”

“红尘应劫落九垓,蹈海临渊困形骸。

淡看绝顶风云智,故纸青卷不须怀。”

“这是先生。”暮云知书道,“先生为什么要给自己写判词?”

沈魁星沉默片刻,将书稿一一收好,“晒好就裱了收起来吧。”

“魂皇。”暮云知书用了许多年前的称呼,“执念甚深的话,或许,能有回响之日的。”他黑色的瞳仁依旧清澈,檐角上忽然闪过了一道彩色的影子,落在他的肩头,他爱怜地抚了抚对方的脑袋,“飘伶几度转生,终于来到我的身边,先生也一定会的。”


百年后,路边的书摊子上摆着各种话本,说书人的惊堂木“啪”地一声,正好有人翻开了一本《烈霜纪考较本》。洋洋数万字评说,功过都留给了后人,然而非在当时,太多的事也不过是隔雾看花。

隔壁听书的人窃窃私语着:

“哼,那个阅天机,讲得倒是神乎其神,其实就是个工于心计的奸佞小人。”

“哎,怎么能这么讲?”

“难道不是么,我给你说啊,这书上的话可不能只看表面。”一个老书生道,“看那较本上字字句句‘帝悦其言’‘帝喜,遵其言’,啧啧,想他阅天机功高震主,只怕这位皇帝也不敢拿他怎样,只能惟命是从。”

“哎,这么说来,倒是很有些道理。但那葬魂皇也是一世枭雄,怎么会只听阅天机的呢?”

“哪里只是阅天机的,你再看,寰尘布武的策书,是阅天机的大弟子;再看这……”

“这群酸儒,就知道趴在纸堆里刨墨渣!”另一边站着的年轻人道,“所谓君王之心,中有多大丘壑,就要看他殿下之臣的能为。葬魂皇文能用阅、暮云,武有炎帅,敢将东海六城一应交给白儒飘雨,能信任翰达据守都城对抗妖帝,这是何等的心胸!遍观史书,又有几人能做到?何况阅天机编纂四域书籍,开坛讲学,广授知识,那是功在千秋!这样的功绩,若凭着‘功高盖主’‘不臣之心’就能抹杀,哼!我算是知道中域的王朝为何总是坐不长久了!”

……

那翻书的人听着这些言语,嘴角牵起一个不置可否的笑,放下书本,转身离去。

后来某一次,护域神神魁星跟纪无双腹诽这些事,纪无双却笑,“是么,或许这世上有一部以我为主的话本,若写的是个无来由之人找回自己的故事,那倒也不错。”


“他曾说世事沧桑,变幻莫测,大约是因为承袭千年记忆,方才令人信服。如今我经历两三百年,还能容易些见到的故人,只有你一个了。”

时如逝水,带走的不只是记忆,还有熟悉的人们。知书寿终而去三十年后,妖帝去世,又五十年海皇更迭,而师璃琵早就湮灭在沈魁星手里。施玉隐居山中,狐族的九尾新王带着族群离开璃生境,融入中域也有百年。裘不悔闭关长久不出,如今也杳无音讯,更不要说中域人寿数不过百年,二周与岭南,朝代势力都已更替。而空域的风云几经变换,现在都是不认识的名字了。

对面的人华发白衣,面貌和当初没什么变化,只是那一身的风流经沉淀,倒似老松负雪。“‘一寸光阴一寸金’,可于你我而言,却是太漫长。但是历过的都已过去,流逝的便是逝去了。”他抿了一口茶,语气始终淡淡的,“自从我效法玉世论,把寰洗立在长荫木故地至今,迷域总算有了些活气,飘雪化为剑灵跟着我也走了不少地方,可你却一直没有离开沉域。”纪无双道,“天魁,你是因有‘情’而成‘人’,如今,却也是为情所困。守域界近三百年,其实始终没有试图融入进去吧?不如封了记忆,入世去看看可好?我可以为你护法。”

沈魁星想,他确实应该出去走走了。

后来,又几个百年过去,尘世几度地覆天翻。沈魁星又遇到了纪无双。

雪一样的人问他,“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呢?”

“闭关吧,你呢?”他依旧一色深红长袍,红发高束成马尾,更像个刀客了。

“大限将至,找个地方晒晒太阳吧。”纪无双的容貌无甚变化,眼里透出了老态。

“保重。”外表依然英武的护域神俯首致意,送别他在世间最后一个认识的“人”了。

“不送啦。”纪无双挥挥手。


闭关并非是浑浑噩噩的沉眠,神识在极为清醒的状态下又一次见证百年兴衰的潮起潮落。他想:时间并不是那么的难熬,阅天机一直与这世间同在,而他看遍了他护着的河山,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繁荣,亦或腐朽。

人的生死轮转,与世间的轮转何其相似,所以阅天机才那么的淡然和坦然。

而如今,他也坦然了。

他想,山河同在,我在这山河里,也是与你一同了。


尾声

很多、很多年后……

空谷的夏日午间,虫子都躲进了阴凉里。

突然山道上出现了一个瘦而高挑的身影,看着年纪不大,高束着马尾,一身脏污,衣角扯烂了,鞋也磨破了,看样子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他走着走着,倒在了一片低矮了草丛里,惊起草虫小鸟一片。

“饿……”

“先喝水。”

昏倒的少年就着水囊咕咕咕猛灌,拿着水袋的人连忙往外撤,“哎哎,给我留点!”

少年神志还是不太清醒,接着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是好吃的野果!凭着本能大嚼两个,才算是回了神。

红衣的英武男子掂了掂手里的紫色果子,“好吃吗,小花猫?”

那少年抹了抹脸,尴尬之色一闪而过,从那藤躺椅上爬起来,彬彬有礼地谢道:“在下沈伯珪,字至心。谢谢兄台救我性命!大恩不言谢,那个……若兄台日后有需,我定襄助。”

红衣男人扯了扯嘴角,“不必。瞧你这样子,不像是个学武的,怎么会孤身来这里?”

“我是为城中百姓找到护域神祭祀台,祈求上神给予庇护,以解危难。”

“哦,没回答完我的问题。”

“呃,我独自前来是因为……唉,君子一诺千金,必然要竭尽全力。”

“说实话。”

“因为我倒霉。”

深红衣的男人点点头,自己躺下,还不知道打哪拿出一本书,盖在脸上,“看着方向往北,见到山路就上山,山顶就是你要寻的所在,脚程快点,日落时可到。”

“多谢兄台指路!”

少年的脚步声远去了,过了一阵,太阳偏西,红衣人似乎睡着了,一只手伸过来,悄悄掀起了书本的一角……

“哎呀!好痛,快放开!”手臂被握地生疼,去而复返的少年直叫唤。

“你怎么回来了。”红衣人见是他,又懒洋洋躺下。

“我,我不认路!”少年涨红了脸,前面全是一人高的荆棘杂草,哪里有什么山路,他手上连把柴刀都没有,只能掉头求援了。半晌,他从怀里掏出半枚玉佩,递到红衣人面前,“这是我最后值钱的东西了……大哥您是个顶好的人,能不能帮人帮到底送我一程?”

那玉佩雪白莹润,上刻半只凤凰,两双手相触的一刻,金光流泻出一行字,照亮了命运的眼眸:

“从今承此诺,当复白珪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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