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匀速行驶在马路上,右侧的河不急不缓的湍流着,我坐在父亲的后面,双手抓着他衣服的边角。
一轮弯弯的明月悬挂空中,两侧的树影不断向后移去,父亲专心骑车,我也无言,只剩时有时无的蛙声入耳,一片寂静。这是我第一次走这条路。父亲从车站接到我,便接过我的行李箱,用绳子绑在了车后端。我等他弄好、上车,也麻溜上了车。刚上车父亲便跟我说,回家的那条路因为近期的大降雨,山体滑坡给挡住了。我的思绪还停留在火车上,问了父亲好几遍才听懂怎么回事。
“那我们走哪里?”我小心翼翼的抓住了父亲的衣服。
“走你外婆那边的路吧,有点绕,只能这样了。”
“哦,好,那是从哪里走啊?我是不是没去过那边?”夜晚的风有点凉,我摩挲了一下手臂。本以为火车上的温度已经够低,没想到家里夏天的夜晚竟也会这么凉,后悔没带外套。
“你小时候去过,跟平常反方向。”父亲转头看了我一眼,“你冷不冷?怎么只穿了个短袖?”
“没事。我没想到家里边这么冷,我在学校天天穿短袖,就没穿外套了。”我又摩挲了一下手臂,已经被风吹得冰凉。
“你背包里有没有外套?我停车,你穿一下。”
“不用不用,我包里没带,衣服都在行李箱里面。”我急忙回,生怕他特地停下,白忙活。
父亲在路边停了下来,我以为他没听到,正准备重复一遍,才发现他在脱下他的外套。我笑了,电视剧里霸总的行为发生了,但是对象是我爸。
“哎呀,不用,哈哈,你干啥。”我甚至有点尴尬了,父亲在我这一直是个糙汉形象,长大后这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的暖心小动作。
“好了,穿上吧,你穿这么少,自己出门也不知道带个外套。”父亲叨叨着,把衣服递给我的动作略显局促,看得出他也有些尴尬。
“真的不用,你自己穿。我坐你后面呢,你在前面挡住风了,不冷的。”父亲外套里只剩件长袖,近几年他身体大不如从前,单单一件长袖,又在前面开车,肯定比我冷得多。
“好了,你短袖,我穿的长袖,我不冷。穿上,跟你爸,客套啥?”父亲把衣服径直塞给我,我乖乖穿上。我向来拗不过他。
从车站出来后,我便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全然不知到底走的是哪条路。是哪条路呢?竟然还有河。在记忆里苦苦搜寻无果,我放弃抵抗,开始欣赏夜色,手已经渐渐暖和起来。
“爸爸,你冷不冷?你穿吧,我后排没风,不冷。”我试探着问他,父亲骑车向来严肃,不喜多言。
“我不冷。”
“这条路有点偏,都没啥灯,我们慢点开。”
“知道的。”他眼睛定定看着前面。
右边的小河缓缓流淌,悬挂天空的明月与水中的倒影遥相呼应,树林间徐徐微风穿过,蛙声点缀,格外心安。
乘着风,我的思绪飘回到大一入学那天。
父亲买了车票送我去入学,同行的还有姐姐,她特地从公司请假几天,也只为送我入学。听母亲说,高考那两天,她失眠了两夜。我记得我自己睡得挺香。母亲留在家打理杂事,照料家禽。我们买了一大早的火车,父亲说是开学早点到好,来得及收拾。他做事向来喜欢做足充分的准备。刚出车站便径直坐上了接新生去学校的大巴,车窗外一片大城市的繁华,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新衣服,还是有些格格不入。
室友们都还没到,桌子跟床板上布满了灰尘,大抵是新装修的缘故。父亲帮我把行李箱同大包小包一一摆放好。我心里清楚,按先前商量的,他们就要回去了。一股难受的感觉涌上心头,可明明还没分开。在这之前,我自以为能凭着对学校的新鲜感可以战胜这份难过,此刻才发现二者互不矛盾。
“你们要回去了吗?”我强装淡定。
“饭点了,先去吃饭吧。”父亲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而且你生活用品都没有,等下吃完去超市买回来。”
“没事,那个我可以自己去买,等下约新同学一起去。”
“好了,又不麻烦,先去吃饭吧。”
吃完饭,去超市买好了生活用品,又折回宿舍。父亲他们帮我把书桌跟床板擦得干干净净,又铺好了被子,一切都弄妥了。
“都弄好了,我们回去吧。”姐姐说着看向父亲。
“嗯,那我们回去了。”
“我送你们去坐车吧,反正也没啥事干,坐在这也无聊。”我急忙起身。
“行。”姐姐应承了,父亲不说话,往宿舍外走去。
一路送他们出了校门,走向公交车站,我才回宿舍收拾东西。那时,我终于明白,最难过的并不是分别的那一刻,而是分开后的一个人。天渐渐黑下来,我去食堂赶晚饭。朋友发来消息,问起我的学校。我说这里大到会迷路。这是实话,记得一个月后我还在使用导航上课。她嚷嚷要看,我便决定去上午进学校的那个大门。一边视频通话,一边给她介绍我这边大概的路线。就在我到达大门,给她指公交车站的时候,我却突然发现了父亲他们的身影。我同朋友挂了电话,立马往那边跑去,父亲像是躲开我一般往一侧走去。
“爸爸,你们怎么还在这?不是坐火车去了吗?”我十分疑惑,心里却又有些惊喜。
“那个,你伯母打电话过来,说是你伯父身体不舒服又进医院了,我们准备去看看。”父亲转向我。
“怎么了?很严重吗?”伯父前不久就进过这边的市医院做过大手术,当时是我跟父亲一起过去探望的。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流泪。所幸伯父手术顺利,我们住了一晚便回家了。
“可能有点,暂时不清楚,去了才知道。你不用担心,我跟你姐过去看看。”父亲往学校指了指,“你回去吧,打的车就快到了。”
“好吧,那你们路上好好注意安全。”我站在原地不动,等他们上车我再走。
一辆的士靠边停了,姐姐让父亲上车,又同我说了再见。望着车辆渐渐远去,我疑惑他们怎么在这边待了这么久,却也不叫我找他们。心里正有些埋怨,朋友发来的消息顺利打断了我,这事就被抛在了脑后。
大约是在一年后,偶然听到姐姐跟亲戚聊天,我才知道原来那一天父亲原是跟姐姐商量在学校附近住一夜宾馆,若是直到第二天我全然没找他们诉苦,他们再悄悄回去。
“啊?!”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天过了那么久你们还在那。”
“是啊。我本来是准备直接回来的,爸爸说实在不放心,毕竟你第一次去远地。我想着,你都长大了,这些事我肯定放心。劝了爸爸好久,他还是放心不下你。后面伯母来电话了,才改了计划。”她又继续跟亲戚聊天了。
我心中满是惊喜,又有些惊讶,讶异于这一份悄无声息的父爱。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他向来只教我坚强,教我勇敢,教我不要依赖别人,却张口不提他在背后为我悄悄撑起的港湾。像这一般,若不是从姐姐口中听到,我无从得知。我所了解的只此一件,还有多少呢?那未宣之于口、未被看见的爱。我不知道。不会表达爱的人,将爱写进了行动里,甚至不在乎是否被看到。
有条件的爱充满了条条框框,围起了高墙,但总有些爱纯粹无比,不需要你顶天立地,不需要你出人头地,不需要你名扬四海,只要你存在着,这份爱便归属于你。
“看,前面那条路就是去你外婆那的。这里应该熟悉了吧?”父亲说完清了一下嗓子。
“啊,”我回过神,赶紧往前瞅,“噢,原来是这啊。”手臂已经全然暖和起来,我又抓紧了些父亲的衣服。
到家时已是午夜,我下车,等父亲拿好行李箱,走到正门才看到在等候的母亲,相视一笑。
父亲的外套并不合身,我穿着很大,但是暖和;它也朴素,没有过多装饰,但是实用。小时候总偏爱花花绿绿的衣服,长大后才明白实用的重要。也许,唯有当事物褪去各色的外壳,方显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