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背影】略显蹒跚但平稳的背影,是老夏的老父亲,差一年七十,按南方老家的习惯,今年秋天要为他过七十岁生日。
这是今年他第一次跟随老夏进山,但已经明显爬不动了,只能远远的在山下张望或者坐着等我。冬天时候,一辆雪路上刹不住的小面包车撞裂了左脚踝骨,在家静休了一个多月,执拗着要扔掉双拐走路,但从此再也走不快了,还时时有些隐痛。
去年夏天以前,只要老夏山里去,如果车里还有座位,他会像孩子一样高兴地跟着上山去,甚至有时还愿意摆个小板凳坐越野车后尾箱(为方便装筐等老夏收了七座中的后两座位)。那时候他闲不住,帮老夏采药草、摘野果、露宿野外帮忙捡柴火,尤其总会花很多时间把别人留下的瓶子和垃圾都收集起来带走或者烧掉埋掉。
忘了说,退休后老夏接他来身边,他的主职业就是捡破烂,周边各小区和路边的垃圾桶与临时垃圾堆放点他都熟悉。
曾有一段时间,老夏规劝不了他收捡破烂卖钱的爱好感觉到颜面扫地,尤其身边那么多朋友都在温馨提醒我。后来我放弃了努力,是的,一辈子他闲不住了的,来新疆这么多年他都保持每天北京时间4-6点(分冬夏,与南方有时差啊)必起床,然后洗脸刷牙出门锻炼跑街顺便检查一路的垃圾桶收集废纸和各种瓶子。不分冬夏,不分雨雪,从无耽误,唯有冬天那场小车事故,才逼迫他在家休息了不到两个月。
父亲是从湖南涟邵矿务局煤炭工人岗位上退休下来的,三十余年工龄加三级工伤(右手残废失去劳动与握力),现在已经每个月能领取二千多几十元的退休金。生活上,老夏也在用力的支撑和补贴家用,老夏父亲和母亲已经没有那么拮据,但停不下来的还是老父亲。
今天老夏山里下来,给老父亲打招呼,他满脸笑容像得了彩票,用残凄变形的手比划着,一边口齿不清地告诉我“今——今天,有有个学学校要要高考了,几几个学生送送——送我很很多书和作业本,我我我跑了六——六次,卖卖卖了四十五块五毛……”闲不住的父亲,平常一天会用小推推车去卖两到三趟各种破烂,每天能换来八块十块。
卖破烂的父亲有点儿不同。每次,他挑担子或者推过去,往废品站门里一放,就远远的站着,等废品站老板自己去点数和称重,他从不靠近。忙完了,老板报出钱数,点了钱给他,他接了钱谢谢,转身就走。
为此有一次还闹出点故事。老夏母亲有几次发现父亲怎么无论多少破烂每天总是八元钱收入不多不少,觉得奇怪。有一次,母亲特意在家自己称了重量,然后远远的偷偷跟踪父亲前去。废品站老板照例称重,然后大声给站门口的父亲喊着“八块五!”老夏母亲出现了,走过去问单价和重量,立刻发生了小冲突,重新称重,于是老板说“弄错了,是十五块!”这个事件发生后,老父亲的每天收入开始不再是每天八块,高高低低有了起伏,整体收入明显增加了。但父亲显然不太领情,为此还和母亲斗气了几天,怪她多管闲事。
老夏是不敢管老父亲“闲事”的,他的事基本都听他的。除了有一次把他自己在市场里打的八块钱一公斤的散装白酒让母亲倒掉用来泡脚,然后帮他换成正品的“伊力特”,为此他大骂我不是东西是在败家,“那么多人都喝我怎么不能喝?是酒就是粮食,你这是浪费粮食!”
年轻时候,父亲好酒,馋酒;
1990年,父亲成了中国大地上第一批“下岗”工人(那时一开始叫“失业”,后来国家开会纠正社会主义国家叫“下岗”),老夏还在中学,第一次领略“家道中落”和整个家庭顿时走投无路(全家刚刚解决“商品粮”城市户)的凄凉,全家陷入除了下岗基本补贴费外再无任何生活来源的境地。这时候的父亲被迫断酒,但也有几次见他用残废的手挣来一点额外的贴补酗酒。
再后来,十一年前的一场大灾难降临父亲,老父亲的头颅粉碎性骨折加大面积开放性撞损,老夏和全家人都在用浑身及神明的力量与死神赛跑,最后我们创造了那所医院的一个年度病例奇迹。出院后八年,老父亲丧失了大部分言语与记忆功能,丧失了一半运动机能,也丧失了对酒和酒精性饮料的任何兴趣。
老夏接老父亲来新疆来身边,大难出院后第九年的端午,突然老父亲提出想试试尝一口酒。老夏与母亲商量了一会,决定答应他的愿望——一辈子都有生死,已经九死一生,何必再为难呢!?此后,父亲饮酒的习惯又慢慢找回来了,甚至还有了小酒瘾,一天三顿须有酒,不过已经身体况下,每次会自己控制在一两左右。
用他自己的话说,“要要要不不是我——喝喝喝点酒,这脚脚——不不会好好得快!”他指的就是他冬天被撞裂的踝骨,那时候医生坚决要求住院,不允许喝酒。
今天的老父亲,已经老到不能像去年和前年一样陪老夏爬山了,岁月用各种办法让他慢下来了,变得蹒跚。
他远远的坐山底下能看到我的地方,不停地提醒我哪里太陡不能走,哪里有小路可以前行。老夏背着背篓从山顶下来,他更是坐不住了,要站起来指挥。
他怕我操心,会自己一个人蹒跚着先慢慢往有路的地方走。待老夏下到山脚,一道山涧阻隔了我和父亲,我左顾右盼寻找相对狭窄处希望可以跨过,老父亲已经远远地帮我找到了隘口处,还帮我往水里垫大石头怕我背着东西跳不过……
父亲,一生遭遇三次生死大手术及天大意外的父亲,死里逃生的父亲,闲不住的父亲和捡破烂的父亲,这是今年你第一次陪儿子老夏进山,我多么希望你年年都陪我在进山的路上,爬不动山了,您就坐山下等我。
有一双眼睛在山脚眺望,老夏心里不慌!
——新疆·老夏手工社 2017.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