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把巩义叫做“巩县”,倒不是因为大郑州主义的虚荣心作祟,而是因为这个地界在河南历史最兴盛的北宋就叫“巩县”。
以前在洛阳上学的时候,在一节古都学的选修课上,老师用悲天悯人的语气告诉我们: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巩县看宋陵,那些石人石马都是宋代雕刻的巅峰。
上选修课无非混学分,我哪里懂得什么劳什子的宋陵?
宋陵公园是巩义市中心最大的公园,躺在下面的墓主叫做赵祯。
赵祯是谁?宋代皇帝呗。——宋陵公园里散步的人都会这样告诉你。
如果不是历史爱好者,恐怕很难对赵祯说出个一二三来。我们不妨换一种介绍方法:赵祯,“狸猫换太子”里的太子,任用王安改革的宋仁宗。
古人对逝者非常敬重,拟定已故皇帝和大臣的谥号,都是斟酌再三。因为这一两个字要简洁、准确、扼要地勾勒出逝者的性格特点和人生思想。
“祖”多见开国之帝王,比如唐高祖、宋太祖;说你是“武”,潜台词可能就是说你文治不行,并且或有残暴,比如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和唐武宗都曾经暴力灭佛;穆、敬就是过失颇多;光、熹昏庸无道,哀、思就只能遥想故国后庭花了。
再回到宋仁宗赵赵祯身上来,在他之前,没有一个皇帝敢用“仁”当庙号。孟子说,仁者爱人;反言之,能做到“爱人”的,才是仁者。这个字不仅准确刻画了赵祯的性格特点,还准确地反映出整个仁宗一朝的基本国策。
如此看来,仁宗称得上是一个爱人的明君了吧?然而宋人说:“仁宗百事不会,却会做官家”。这话听起来总像是在骂人:除了当皇帝,别的啥的都不会。
实际上也并非如此,倘若仁宗真的是个“百事不会”的傻X,和西晋那位只会吃肉粥的惠帝一样,恐怕早就被外戚和宦官“请”到一边玩土去了。
仁宗的身世比较传奇(当然不是他妈梦见龙才怀了孕),经过宋元明清的加工,故事的版本颇多,比较权威的就是《三侠五义》中讲的:刘氏、李氏两个贵妃同时怀孕,真宗许诺,谁生了儿子谁当皇后。工于心计的刘妃将李妃的儿子掉包,换成一只剥了皮的狸猫,污蔑李妃生了妖孽。
真宗大怒,将李妃打入冷宫,刘妃当了皇后。后来,刘妃的儿子夭折,而李妃的儿子则在历经劫难后被立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仁宗。在包拯的帮助下,仁宗得知真相,与生母相见,而刘太后则畏罪自缢。
小说惩恶扬善的结尾大快人心,而个中故事也并非空穴来风。仁宗的生母姓李,原本是刘皇后身边的侍女。刘皇后不能生育,也许就是在刻意安排下,李宫女生下了皇子赵祯。刘皇后特别高兴,和杨贵妃共同抚养这个孩子。
按《宋史》的记载,直到刘太后去世,仁宗才知道真相:“皇上,您妈是李妃,李妃是给刘后害死的”。仁宗悲痛数日,下诏书自责,而且亲往李妃的墓地祭奠,并开棺验尸。发现李妃尸体完整,认定亲娘没有被迫害。
这件事请很蹊跷。整个皇宫,谁不知道仁宗不是刘太后亲生的?宫人们嚼舌头的话仁宗不可能一点也听不到。
《宋史》中关于刘后厚葬李妃的细节也值得玩味:厚葬嫔妃不是一件小事,出殡路上免不了大张旗鼓地吹吹打打。而且,讨论葬礼细节的时候,刘太后竟然把仁宗支开了。这个时候,仁宗已经二十多岁了,他又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这里的名堂?
所以,合理的解释是:仁宗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刘后抚养他长大,帮他登基,况且亲娘也没受什么罪。干脆装作不知道,大家都找个台阶蹦下来就算完了。他之所以敢开棺验尸,是因为他知道棺材里是什么样。
睁只眼闭只眼,仁宗靠着“装傻”,搞定了亲妈和养母。刘后寿终正寝,李妃也被追封为皇太后。皆大欢喜。
仁宗对待皇室家人如此,对待官员也是如此。仁宗朝的官员都有极大的言论自由,最大的处分不过是降级,风头过了,仁宗还会把人再召回来。
大臣上书进言,不仅什么话都敢说,甚至还敢给仁宗甩脸子。仁宗想封张贵妃的叔叔当财政部长,身为检察院院长的包拯不同意,说:“张先生连数都算不过来,怎么搞财政?”争论到激动的时候,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仁宗脸上。仁宗擦擦脸,悻悻地回了后宫。
晏殊、包拯、欧阳修、范仲淹、韩琦、富弼、苏轼、黄庭坚、沈括、司马光、王安石……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都曾活跃在仁宗的朝堂上。与其说贤才辅佐了明君,倒不如说是仁宗的宽容成全了他们。
即使变法失败被赶出京城,范仲淹仍然写出了“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个“君”是谁,当然是仁宗。若非受到仁宗优待,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江湖之忧?
历史书上常常诟病仁宗对外无能,只能用岁币贿赂外藩。可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能叫问题吗?仁宗的岁币换来了宋辽边境的和平安定,也维持了大宋四十年的承平气象。仁宗驾崩,骁勇善战的辽国君主耶律洪基痛哭流涕,说:“四十二年不识兵革”。
《宋史•仁宗本纪》的记录中,几乎每隔几行,就有一次仁宗为百姓做善事的记录。上个月把强占的牧场还给人家,这个月安抚烈士家属,下个月平抑物价……密度之高,在中国历代帝王里,是不多见的。
同时,仁宗的内省精神也令人咋舌,风调雨顺还则罢了,遇到旱涝的年份,不但要下罪己诏,还要光着脚在院子里罚站……
就是这样一个吵架不行,给自己罚站的君主,在位四十二年,不但将北宋推向了繁华,更让华夏民族的文化达到了造极的地位。仁宗在位的最后一年,全国人口比即位之初净增379万户。
379万户是个什么概念?它相当于“贞观之治”的总户数。国家税收增至3680余万缗,是唐朝最多货币岁入时的四倍。倘若连年征战、饿殍遍地,何来人口和收税的净增长?
国人引以为傲的“四大发明”里,火药、活字印刷和指南针在仁宗朝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并直接转化为生产力:宋军拥有火炮、地雷,还制造出了世界上最大的海船。这么一位皇帝,若是边境无事,真的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了。
所以,《宋史•仁宗本记》给他最后的评论是:“《左传》上说,君王的最高境界就是‘仁’,仁宗无愧于这个‘仁’字。”(《传》曰:“为人君,止于仁”,帝诚无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