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知府林殷薄每个月都会特意留下两天时间,在知府衙门公开处理各乡县老百姓前来上告的案子。这些案子无论事情大小,情节严重程度,林殷薄都会仔细审理每一处细节,力求体察入微、公平公正,不仅是还当事人更是还整个州府一片清正廉明。
这天,刚处理完本月最后一件案子的林殷薄长舒一口气,喝完整整一杯茶后瘫在椅子上,几次想站起来都感觉到头晕目眩,便复又坐了回去。站在一旁陪审了一下午的连桥县令何劲赶忙上前替林殷薄捶起了肩膀,说道:“恩师您实在是太过操劳了!虽则月审着实令百姓们高兴了,可学生觉着,里面有太多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您……”
“我怎么着?”林殷薄紧闭双眼,背后替他捶肩的学生,正是今日最后一件案子的原审官,“你看看你做的事情,你就说说方才那案子,你原审的理由是什么?”
何劲手上不敢停下,低声说道:“恩师您是知道的,本朝向来重书生,况且李家那小子的秀才还是您去年钦点的,我如何能……”
林殷薄冷哼道:“就因为去年我夸了他两句,所以他就可以把人打成那样?那这样的话,看来我也需得辞了这官下狱去了!”
“哎呀,老师您看您这说到哪里去了!”何劲心里是越来越无奈,解释道:“李子圣虽然狂妄了点,但他今年才十三岁,内里还是幼稚了些,加之平日家里邻里无不把他捧得高高在上,冷不防受了别人的讥讽,换做是我也忍不了的。”
“还有就是那张盛,我早就问过了,他向来不在书舍好好读书,二十五岁了还是个童生,平日专好做些挑衅的事儿,如果不是他欺负李子圣太过,也不至于被打成那般。”
林殷薄向后摆摆手,示意何劲退后,自己从椅子上起身,端起又被斟满的杯子边走边说:“李子圣确实年幼不错,且那张盛就如你所说不学无术,那李家的那些狗腿子,他们打人的时候没些分寸?李子圣让他们往死里打就往死里打?不说张盛脏话谩骂未曾犯法,就算是犯了法了也应由你这个县令罚他,你倒好,别人擅了你的权,你还替人家叫好?有这样的道理吗!”
何劲连连称是,说道:“恩师责备的是,可是学生还是得冒言替李子圣求情,您夺了他的功名,又罚他五年内不准参试,是不是太严苛了些……”
林殷薄正准备说明自己此举的意图,从府衙大门外匆匆跑来一人,他以为是府里哪个下人冒失,正准备呵斥,待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幕宾高更。
2、
对于林殷薄来说,高更亦师亦友,虽然是他的幕宾,但林殷薄向来以师礼待之。从官二十余年,可以说没有高更就没有林殷薄的今天。在林殷薄的记忆力,高更像今天一般神色匆匆,尚属于第一次。
高更接过林殷薄递来的茶杯,也是一口气喝完,还未来得及说上话,左手先递上一张字条给林殷薄,但注意到何劲时,又把手收了回去。
林殷薄说道:“高兄不必小心,这位是连桥县令何劲,你先前也见过,是我的学生,算不得外人。”
高更摇头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何县令先回避下。”
林殷薄见高更如此谨慎,只好示意何劲退到一旁。
见何劲向堂外走出好几步,高更才将字条拿出。林殷薄接过字条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七月十七,取林殷薄命。谨,应天。”
对着这张莫名其妙地字条,林殷薄看看字条,又看看高更,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高兄,这是什么意思?这应天是什么人?为何突然要来杀我?”
高更这时已经缓过气来,把茶杯放在一旁,说道:“殷薄,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先回府,然后再细谈。袁泰我也已经差人叫他了,估计戌时就能赶回来。”
林殷薄自然知晓高更不会乱开玩笑,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事,有人要来杀他居然还提前送上字条,简直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高兄,此事你是不是太过敏感了,万一真是有人故作玩笑呢?”
高更摇头说道:“殷薄,你是知道我的,玩笑还是紧急的事我何时混为一谈过?你听我的话,先赶紧回府,等袁泰回来了我们必须得好好商议一番!”
此时林殷薄的脾气也上来了,他做官二十余年,积威已久,况且凭生自诩未曾做过什么不容人的事情,如今却要为着一张好似玩笑的字条畏畏缩缩,他自然是不愿的。
“高兄,我的脾气你清楚得很,我最不重的就是我这条命了,若这叫什么应天的果真要来杀我,就让他来杀好了,我还要听听他是为何要取我的命呢!”
“什么?应天!”
此时不待高更说话,堂外的何劲突然喊了一声。高更看向何劲,面色阴沉,问道:“看来何县令也听说过这个名字了,那就说来听听吧,你林老师他还不知道呢。”
何劲颤颤巍巍地走近二人身旁,抬眼看向林殷薄,见他点头示意,便说道:“回恩师、高座师的话,下官所知的应天,是那名列‘刺皇榜’第十的应天,也是民间传说刺客之首、杀一人十万金的嗜血杀手,应天。”
林殷薄顿时失了神,茫然看向高更,问道:“高兄,可是此人?”
高更紧皱着眉头,缓缓地点头,说道:“殷薄,你现在知道我为何如此紧张了吧。唉……”
3、
林府宅子,内堂一间书房里,满满当当挤着五个人。
首座太师椅上空着,一旁站着一位仪态端庄、却满目愁容的妇人,面颊上还隐约残留着两道泪痕,此人正是林殷薄的正妻秦氏。
书房两旁各摆着两张椅子,此时却只有高更在东首座位上坐着。
林殷薄在书房内不停地踱步,在他面前站着两人,一人正是他的学生何劲,另一人神色凝重,右手紧握腰间别着的短刀刀柄,身上的甲胄在书房烛灯的映射下显得格外的亮眼,不难猜测其身份,正是林殷薄的护卫袁泰。
袁泰功夫了得,早年原是府内悍匪,官府屡剿不禁。八年前林殷薄出任此地知府,袁泰因仰慕林的威名,便接受招安,此后一直护卫左右,与高更并为林殷薄最得力的助手。
五个人聚在书房内已有一炷香的时间,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这时突然陷入了十分的沉寂之中。屋外蟋蟀的叫声瞬间显得有些刺耳,几只飞蛾扑棱棱拍打翅膀飞向烛光的声音也听得分明。
“大人,我看眼下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去北山大营,就算应天他再狂妄,武功再高,也不敢冒然在军营里杀人。”袁泰首先打破沉默,提议道。
高更问道:“袁泰,北山大营可还有比你武功更高的人了?”
袁泰沉吟一声,说道:“没有。”
高更又问道:“那你觉得,一个‘刺皇榜’排名第十的人,武功和你比起来如何?”
袁泰回答得十分干脆,“有如踩死一只蚂蚁。但是……”
不给袁泰辩驳的机会,高更抢白道:“现在我们最需解决的问题,就是弄明白为什么,一个‘刺皇榜’排名第十的人,要来杀一个知府?”
林殷薄说道:“说实话,我做官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和这样的绝世高手打过交道,况且前面听你们所说,这些什么能排到前十人,都是可以封疆裂土的主,总不至于我早年剿的那些匪患里出了一个吧?”
林殷薄兀自哂笑,一旁的秦氏却忍不住又哭出声来,骂道:“你还笑!你还笑!我以前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剿匪的事你不要插手,不要到处去得罪人,你不听,你就是不听!你一个芝麻大的知府,连城主都不管的事,去闲操那份心干什么呀!”
“好了,你闭嘴!一个妇道人家啰里啰嗦的,成何体统?”林殷薄忍不住呵斥道,“我这不还好好站在这了嘛,若真是那应天要杀我,以后我们林家也算是出了大名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袁泰赶忙帮着打圆场,转移话题说道:“大人,您看,会不会是上面的动作?”
林殷薄驻足,双手负背看向窗外,说道:“党争之事,我向来中立,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他们若是要着手开始清理,为何要拿我开刀?况且就算拿我开刀,随便找一名堂革了我的职便是,为何要费那么大的力气,绕道取我这条微不足道的命?”
袁泰低声说道:“大人,您难道忘了三年前被您亲自监斩的陈埭,那时陈埭可还未被勾决,虽然对于老百姓来说陈埭是畜生,死有余辜,可他爹陈圻道可不这么认为啊。”
“哼,如果是陈圻道老儿请的杀手,那我更不畏惧了,陈埭那厮,就算当日陈圻道亲自来阻我,我照样杀定他!”林殷薄一甩袖,怒喝道。
“我认为此事不会是出于陈圻道之手。”高更从椅子上起身,摇头说道:“陈圻道不过是丽城城主,根本不可能请得动应天,就算他顶破了天敢借党争一事报私仇,知府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不是他想动手就动手的。”
袁泰见高更处处否定自己,不由得有些恼火,说道:“好,既然如此,依你说,那应天究竟是吃了什么屎,要来难为大人这一区区知府?”
高更也不多争辩,说道:“事到如今,只能有一个解释,殷薄很有可能确与应天有私仇,而且原因恐怕是出于很小很细微的事情,以至于殷薄一时间想不起来。”
众人听了这话,一齐看向林殷薄。
林殷薄也在努力回想,但自己做官多年,对于早年那些往事,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他看向自己的妻子,试图寻找些什么,但妻子秦氏只是泪湿双目,再看不出其它任何。
4、
应天的杀人字条是七月十三日发的,字条上写着“七月十七,取林殷薄命”,还剩两天时间。
由于时间紧急,林殷薄无暇空等请示得到回复再做决定,便和高更、袁泰三人住进北山大营。不管如何,按照高更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在北山大营指挥使与林殷薄相识多年,听说缘由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主帐让了出来,并在周围里外布了数重包围,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整个营的士兵立马照应过来。
“你放心,在我这北山大营,可还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指挥使这句自信满满的话在林殷薄等人听来,却变得有些讽刺与单薄。
七月十五日入夜,北山大营主帐仍旧灯火通明,林殷薄在自己生死攸关之际仍不忘批阅公文,处理府务,反倒在大营里少去了平日的杂念,事情处理起来快了许多。
袁泰从帐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个蒙面男子,四人身上无不杀气凛凛。
“大人,这四人是我早年认识的江湖好手,虽然功夫算不得一绝,但对于刺杀也颇为精通。他们此番从各地赶来,答应直到十七日为止,会一直守在这大帐周围。”袁泰向林殷薄介绍说道。
林殷薄起身离开座案,向袁泰带来的四人微微拱手,说道:“四位好汉愿为不才林某冒险,林某定当铭记于心,若此番得过劫难,必有重谢!”
四人拱手还礼,其中一个子较高的说道:“林公客气,实话实说,单凭袁泰这小子肯定是请不动我们四人一起的,我们哥几个主要还是敬仰林公的为人,那是一个服字。林公你放心,只要我们哥几个在,你但凡掉了一根头发,我们就以死谢罪!”
林殷薄又做了一番答谢,寒暄好一会儿四人才退到帐外守候。
这时袁泰说:“大人,在营内我又安排了几处假的主帐,都是和这里一样的安排,每个帐里还都有和你体型相似的人做幌子,就等着鱼儿上钩了。”
林殷薄点了点头,却也没有显得有多么释怀,“唉,为了我这条薄命,花得这些气力,等到十七日那天,我一定要好好与应天对峙一番,问他到底为何要杀我。”
高更掌着灯走了过来,说道:“殷薄,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再多想了,天道自有公理,我始终相信,人只要不曾做得亏心事,就算死也不是什么值得怕的事。”
林殷薄说道:“高兄说得是啊,想我林殷薄庸庸碌碌五十余载,宦海沉浮二十余年总算有点作用,能走下去再做些事固然是好,但老天爷若真要我七月十七日死,我也不求多苟活一刻了。”
听闻林殷薄这番话,高更与袁泰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知是该赞同还是否定。
5、
终于熬到了七月十七日,众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最紧的边缘,随时都有拉断的可能,此时,哪怕是一丝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北山大营,仿佛进入了比战时还要严峻的时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清晨过了,相安无事;正午过了,相安无事;傍晚来临,依旧相安无事。
袁泰请来的四人中,已有一位因为太过亢奋竟硬生生怔死了。然而当事人林殷薄反而好像变得越来越轻松,高更和袁泰一口也吃不下的饭,他一人吃了三人份,中午还休息了片刻。
初更竹板敲响,高更刚把蜡烛点上,帐篷外忽然刮起了一阵阴风。高更连忙带着蜡烛靠向林殷薄,紧紧抓住他的手,异常紧张地盯向帐外。
没有一丝声音。
突然间,帐篷的帘帐被掀开,只见袁泰满面惊恐地跑进来,猛地摔倒在地,口中还在大喊:“大人,快跑!”
咻的一声,高更手中的蜡烛熄灭了,黑暗中林殷薄只感觉身体一轻,接着便头脚倒置,自己像一只小鸡崽一般被按倒在地,甚至还来不及喊出一声“啊”来。
这时,帐篷内不知从哪里又亮起了烛光。
林殷薄倒在地上,双眼冒着金光,腹内翻滚异常,令他几番想要作呕。只听得一个十分清秀的声音说道:
“我以为你们会做出怎样的部署来防范,想不到竟然简陋到这种程度,唉,实在是令我太失望了。”
“逆贼休要猖狂,你恐怕还不知道,这帐篷之外,已经被里里外外包围了,今天你就算插翅也难逃了!”这是高更的声音。
伴随着高更的话音,整个帐篷被拉起,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士兵踏着泥土缓缓靠拢过来,“全军听令!架盾、举枪、弓弩手准备!”
“呼!喝!”洪亮的呼喊声震彻山谷,一排排弩箭上弦的声音清脆入耳,帐篷所在的地方瞬时被围成了一个圆圈。
那一脚踩在林殷薄背上的男子并未蒙着面,看样子约摸三十多岁的光景,一身黑色连体布衣,左手握着一把朴实无华的漆黑长剑,毫不在意地扫视了一下周身,笑道:“你们可别轻举妄动哟,我这脚若是一踩下去,他可就没命啦!”
袁泰后背挨了一记中伤,踉跄着起身,说话时还不停地咳嗽:“应天,速速放了林大人,林大人与你无冤无仇,你究竟受了哪个奸人的指使?”
男子双手抱胸,笑道:“我不听你说,我要听他说,怎么样,林大人,你是想死呢还是想活呢?”
林殷薄被尘土呛得厉害,说道:“应天……咳咳……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我?咳咳,是受人指使还是我以前与你有过节?咳咳……如果我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杀我也是应该的,我林殷薄一向不怕死!”
男子好似颇为满意,说道:“来之前我便听这里百姓老说,林知府怎么怎么好,林老爷怎么怎么青天,我道是个欺世盗名的,原来还真是铁骨铮铮。不错,不错。”
“哼,我听你声音恐怕不比我大,你的夸奖林某可受不起,要杀要剐,只要给个理由,我悉听尊便!”林殷薄听对方这么说,反倒更加气愤。
“可惜了了,我这人总是反听别人说话的,你若求饶,我便杀你,但你若一心求死,我偏要你活。”男子挪开踩着林殷薄的右脚,说道:“况且,我确实与你无冤无仇,也没有理由杀你,还有,我不叫应天。”
林殷薄艰难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正了正衣帽,惊讶道:“你不是应天?那你是谁?”
男子面对一众疑惑的目光,说道:“我是来找应天的人,我叫虞沅。”
“难道你是那个虞沅?!”高更惊呼道。
袁泰看到高更这一反应,突然也似惊醒一般,“你是‘刺皇榜’排名第九的虞沅?墨客虞沅?”
“哎呀,我还挺出名的吗?”虞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道:“这些都不重要,我今天来是找应天的,他来过没有?我想跟他打一场呢,前十里就差第一和他没打过了。前不久听说他要来这里杀个人,我可是往死里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才过来的,别告诉我他已经走了。”
6、
经过虞沅的一闹腾,众人仿佛轻松了许多,但更多的原因是虞沅的身份,他是“刺皇榜”名列第九的绝世高手,而应天的排名则在其后。也就是说,只要有虞沅在,应天就很难再杀林殷薄了。
虞沅更是亲自许诺说:“应天来了得先跟我打一场,然后才能再做其它事。”
此时离七月十七日过去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了,应天如果再不现身,恐怕就无法再杀林殷薄了,除非应天破除自己的规定,在约定时间之外出手杀人。
营帐中的气氛越来越融洽,林殷薄与虞沅相聊甚欢,不觉有些渴了,高更递过来一杯茶,说道:“殷薄,我看现在那应天应该是不会再得逞了,我先回去向府里的人报个平安,你看如何?”
林殷薄想想觉得夫人近日来一直为自己茶不思饭不想的,顿觉有些愧疚,说道:“要不我与你一同回去?”
高更说道:“不不,不到最后一刻也不要放松,还是我一个人回府最好。你就先在这里,和虞沅兄好好喝茶聊天,等时辰过去吧。”
林殷薄点点头。待高更离开不久后,虞沅咬下手中一大口肉说道:“林知府啊,你看我这一路可算是累得没了半条命了,也不知应天那小子到底来不来了,他不来你说,我是不是就亏大了?”
林殷薄笑道:“这么说确实也有道理。”
虞沅一听这话,乐得跳起身,说道:“你也觉得有道理是吧?那我可就直说了啊,刚刚离开那人叫高更是吧?他是你幕宾是吧?我一看他就知道是个一顶一的高手,应天不来我就跟他打一场,你可得答应我啊!”
虞沅此话一出,四座皆静。
“你说什么?”袁泰张大了嘴巴,露出满脸的不可思议。
“我说,那个高更,是个一顶一的高手,难道不是吗?”虞沅又重复了一遍。
袁泰看向林殷薄,林殷薄也是一脸惊愕,说道:“高更他是个读书人,从来……从来就没有……没有练过……练过武功……”
林殷薄说话越来越困难,他掐住自己的喉咙,睁大了双眼盯紧自己刚才喝过的茶杯,一口鲜血吐出,混着茶水再次浸没茶杯,然后整个人重重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能醒过来。
7、
秦峰县高家村一间草屋外,站着两个人,夕阳将将笼罩二人周身,投映在草屋那支离破碎的泥土凹槽上,溢出一丝光晕。
这里距离轰动朝廷的“知府被毒杀”一案事发地塬义府有上千余里,离案发也时隔两个多月。
两人之中有一人蹲在地上,用手中的一把短匕首不停地挖着墙角的一小块地方,终于挖出一个瓦罐,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又轻轻拍了拍。
“死的是你的亲人吗?”站着的男子先开口说话了,他正是虞沅。
蹲着的男子名叫应天,两个月前两人初次见面。
应天说:“素不相识。”
“是她让你去杀林殷薄的吗?她怎么可能请得起你?”
“可以,她出了令我无法拒绝的价。”
虞沅不解道:“就算她出得起价,你也杀得了林殷薄,可我想知道,林殷薄到底错在了哪里,她非得要你杀了他?”
应天并不说话,起身将瓦罐摔碎,一堆积灰散漫在地,被风渐渐吹散。
双手合十,应天口中念念有词。
虞沅有些恼怒,说道:“林殷薄做了二十年的官,功绩无数,他为人清廉,刚正不阿,曾冒着株连亲族的危险斩杀了亲王之子。他死后,塬义府的百姓自发为他戴孝,送葬队伍连绵不绝,就连当初他曾得罪的同僚,那些贪官污吏,都说他死得不值。我追了你两个多月,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答案!”
应天弯腰把插在地上的短剑拔起,擦了擦收入怀中,长舒一口气望向乡间野地,说道:“一命赔一命,是我做刺客以来一直践行的信条。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一个好官,我只能说,他本该杀。”
“本该?”虞沅冷笑一声,说道:“你是个刺客,人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的。”
应天自顾自地说道:“二十二年前,高家村有一个叫高巧一的女子,委身给一位刚中进士回乡探亲的举子,举子也很喜欢她,准备将她明媒正娶回去。谁料成婚前夕,高巧一打热水不慎滑倒,脸被滚水烫烂,举子因此愁眉不展,思考再三将婚约推掉。高巧一不堪受辱,投河自尽,留下一老母。老母上告官府,知府因举子前途无量而反将其囚禁,直到举子顺利入仕当官才释放。老母在狱中哭瞎了双眼,出来后只能以乞食为生。”
“两年前我路过高家村,见一老妇坐在这间草屋前,一动不动,她的十根手指已经被啃烂,头发也掉光,几与走兽无异。我问高家村的人,她发生了何事,乡人都不愿多提,我相逼族长,族长这才将其中原委道出。于是我留下来照顾老妇,直到一年前她临死之际对我说:‘但求你去杀了林殷薄,我愿九世为奴。’”
“荒唐!”虞沅打断应天,说道:“若全如你所说,林殷薄固然薄情,但念他当时年少,做出退婚举动也情有可原,况且那高巧一是自尽的,如何再能怪林殷薄?高母确实可怜,可也是她放不下执念自作自受!”
应天问道:“那依你看,林殷薄应受到怎样的惩罚最好?”
虞沅说道:“他罪不至死,就凭他这些年来做的事,也可以洗清他早年的罪业。试问人谁无过?我想他必已诚心悔过,为何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
“那谁给高巧一一个机会?”应天冷冷地说道:“林殷薄未杀高巧一,高巧一却因他而死。世人只知林殷薄劳苦功高,可曾有人知道当年绝望而死的高巧一?为什么都要把机会给罪人,却不给受罪的人?”
虞沅很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待他再想说些什么时,应天的背影已在夕阳下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