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注意到那些在餐馆里打工的服务员,年轻的服务员,动作麻利干练,微笑也恰到好处,端菜倒水都快速到位,也有稍微年长的,五十岁上下,他们穿着店里发的工作服,拿着抹布略显笨拙地忙碌。如果说动作麻利才能体现这个职业的专业性,那么这些年龄大的服务员大多是不合格的。拿着菜单叫他们的时候,他们会很紧张地走过来,用蹩脚的普通话问:“老板,你想点儿什么?”“老板”?!这个带着点旧时代特征的称呼。点好菜后,他们会慌张地去找其他服务员,有时候会碍着其他的传菜员,于是他们又退到一边,却又撞到了旁边正在用餐的客人。
坐地铁时,大家排着队,站在我身后的是几位大婶,穿着打扮很明显是来自于农村,很可能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商厦做保洁工作。车门打开,我们都依序进去,她们会等不及,轰地涌进去抢位置,有一个抢到了,用手占领着旁边的空位置,大声喊着同伴的名字,让她快过来。都坐好后,她们会笑得很开心。我看其他人,看书的看书,刷手机的刷手机,都是天然自在地做自己的事情。她们却不是这样的,无法自在地坐好,身体紧绷,双手握着,有时候摸摸脸,眼睛紧张地看着四周。
去年有段时间我走路回家,走在小区门口,会看到一家水果铺,我常在那里买刚炒好的板栗吃。平常都是小姑娘在,伶牙俐齿的。那次去,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叔。我说称半斤板栗,要热的,他说好。接着找袋子找了好半天,负责收款的小姑娘看不过去,说:“袋子就在柜子下头啊。”他弓腰点头说好,可算找到袋子,称完板栗,找好了钱,我塞到口袋就走。不到一分钟,大叔冲了出来说,一脸歉然地说:“不好意思啊,我找错钱了。我多找了你十块钱。”我把他找给我的钱掏出来看了看,果然是,我把多找的钱还给他。他鞠着躬说:“我老糊涂了,真不好意思啊。”我急忙说没事。他拿着钱一路小跑着回去。
我记得他们。生涩、僵硬,甚至是手足无措。每次见到,内心总会蓦地生疼。很多年,他们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他们有自己长久的生活方式、方言体系和人情关系,然而到了这里,全都没有用了。我记得在医院里,挂号是刷卡的,有一位大叔不会。他问保安,保安解释了很久,大叔仍旧不懂,“为啥搞这复杂?折腾人!”我上前跟大叔说了具体该怎么操作,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等我走开,他还站在大厅,一时间愣在那里。
我明白,在他眼前的世界里,太多的新事物奔涌而来,躲闪不及,原有的经验全都用不上了。世界变得太过高科技,处处懵懂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我也想象得到,受挫感总是如影随行,他们尝试弄懂,却总也不懂,所以他们的动作显得那么慌乱,有的是手忙脚乱把事情弄砸不断道歉,有的是发火动怒捶打柜台质问工作人员。我只是在餐馆、地铁、公交、医院、马路上看到他们中的一些人,我不知道他们的日常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是如何进行的,他们有家人在这里吗?挣的钱够不够补贴家用?如果有委屈有麻烦了,他们是怎么去解决的?……我不知道,也无从得知。我只看到了人群中生涩的他们,那一瞬间,我仿佛是懂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