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四期:遇见的创作。
楔子
与青山玄心门,叶城书房。
竹衣看着两手鲜血,忽觉一阵眩晕、站立不稳。她如何想到,离开与青山两月,历经险阻回到心心念念的师门,她竟对师父刀剑相向。
如今叶城重伤倒地,其他弟子已然赶来。她若留下,自是百口莫辩,为今之计,只有逃离。
风雨琴音,红亭相会
天色终于明朗。数日奔袭,踏雪疲惫不堪。竹衣翻身下马,轻抚它的背颈。
此后,一人一马悠悠往林中行,杏花簇簇,青衣玄马,不消片刻,便隐了踪迹。
及至林深处,竹衣驻足。她环顾四周,摘下斗笠,随后微阂双目,缓缓抬首。
冷雨滴在她白净的脸上,空气中飘荡着杏花微苦、青草腥香,绵长的呼吸带走些许疲惫,使她得了须臾安宁。
不多时,耳畔传来悠远的琴音。竹衣一愣,面色转为凝重,片刻后,她轻笑一声,循声而去。
“杏花微雨,红亭抚琴。师姐好雅兴!”
素雨闻言,但笑不语。
竹衣隐去调笑之色,收回目光,静静听她抚琴。
一抹凉意袭来,枝头淡雅的白,在散漫的春风裹挟下,扑向亭中人的面颊。
一曲毕,素雨起身。往日的她,一袭红衣,明媚艳丽。今日的她,同着红衣,面容却泛着肃穆的白。
“师姐,别来无恙?”竹衣再次开口,目光淡淡。
素雨不答,却缓缓道:“多日不见,师妹憔悴了许多。”
竹衣晓得师姐要捉她回去,只管开门见山:“在师姐心中,竹衣是欺师灭祖之人吗?”
“不是。”
“若我与师姐回山,一众师弟会听我分辩吗?”
“不会。”
“那你……”
“师妹想做什么?我与你一起。”
竹衣心中感动,她二人一起长大,师姐向来对她照顾有加,如今这般,实为不放心她一人在外。
“好,那就有劳师姐陪我走一趟。”
竹衣不再端着,同往常一般嬉皮笑脸挽了素雨胳膊。
“去哪儿?”
“厌离山!”
素雪青衣,初遇灵溪
三月前,竹衣初次下山。彼时叶城有令:“历练四十九日,方可回山,前路未知,不可怯难回头。”
竹衣谨遵教诲,一路行侠仗义,于一月后行至厌离山。传闻此山四季飘雪,经年不化,待深入山中,果见大雪封山,天寒地冻。
迎着漫天飞雪,青衣玄马在无边无际的银白中踱步,路遇的三三两两枯木倒是难得的别致风光。
走了许久,终于见着一户人家。
“踏雪,我们去讨碗水喝。”
竹衣将马拴在门前的枯木上,随即敲响了屋门。
“在下竹衣,路经此处,想同主家讨碗水喝,还请行个方便。”
门开了,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自称灵溪,甚是热情。
趁其准备吃食的功夫,竹衣四下打量起来,屋内陈设简单,却颇为整洁,除了眼下坐的一方小桌,里间还摆了一张床,用帘子隔了,只露出床尾的一截。
一只黑猫突然从帘后钻出,径直朝竹衣走来。它跳上桌,凑到竹衣身前嗅了嗅,转而又跳上她肩头,嗅起了肩后的伞。竹衣暗笑,御雨是下山前师父送她的,这猫倒是识货。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灵溪回来了,她喂了踏雪,给竹衣拿来吃食,便在对面坐下。
不过须臾,她便起身说儿子哭了,要去看看,随后径直走向里间,钻入帘后。
“宝宝不哭,娘在呢。你爹……也会回来的。”
可竹衣并未听得任何孩童哭声,待灵溪出来,她试探着问:“灵溪姐姐,您儿子多大了?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当然可以,他五岁了。”
竹衣随灵溪往里间去,却被醉心于御雨的黑猫拦住去路。对方三两下窜上床尾,对着她龇牙咧嘴。
“实在对不住,竹衣姑娘,宝宝是小黑看着长大的,它对生人总会存些防范之心,姑娘大人大量,莫要跟一只猫计较。”
“姐姐言重,是在下唐突了。”
话已至此,竹衣不便多言,只得带着疑惑辞别了灵溪。此后,无论行至何处,竹衣总觉身后有道小小的影子。
彼时,她如何能料到,与灵溪的相遇,会给师父带去灾祸。
厌离旧梦,故人重逢
便在素雨竹衣一同前往与青山之际,叶城于一片苍茫中醒来。
“好亮……”
明朗的天色在雪光印衬下白得刺眼。
“这是……”
熟悉的景象叫他心驰神往,凭着记忆往前,他来到了那个地方,那个梦一般的地方。
天色已暗,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温柔的光,她坐在红烛前,低头细细缝补衣裳,专注的神情更为秀丽的脸庞增添了几分动人。
虽觉难以置信,他却不由自主推开了门。
“叶大哥,你回来了。”
见来人是他,对方并不惊讶。
“叶大哥,你在外的这段时间,一切顺利吗?”
“我一切都好。”
叶城拉她坐下,细细端详起来。
“灵溪,我走了许久,你一人在这,习惯吗?”
“叶大哥,我不是一个人,你随我来。”
叶城被她牵着往里走。
灵溪将帘子撩开,露出床上的小人,叶城看见,大惊失色:那是一具小小的骷髅,裹着深色的棉衣躺在床上。
“宝宝醒醒,爹爹回来了。”
灵溪将骷髅搂在怀里,一脸慈爱,又小心将其递向身后的叶城。
叶城僵在原处,他的目光从小小的骷髅上挪到灵溪喜悦而真诚的脸上。
“叶大哥,你怎么了?”
灵溪不解,又将“孩子”搂回怀中,用下巴怜爱地磨蹭“孩子”的头,她的目光直直盯着地面,眼神空洞而忧伤。
叶城观察着她的神情,断定她的心智已然失常,只得软声劝道:“灵溪,你先把孩子放下,我们出去说,好吗?”
听到叶城的声音,灵溪的目光又亮了,再次把“孩子”往他怀里送。
“叶大哥,你看我们的儿子,长得多像你。”
叶城看着她,久久不言语,终是长叹一声,便要往外间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叶大哥,你又要走了吗?”
女人的声音夹着五分不舍,五分痴缠,她将“孩子”轻轻放下,从身后环住叶城。
叶城感受着她的右手在自己胸前游走。
“灵溪……”
“既然活着留不住你,那你便去死吧!”
灵溪左手抓过头顶发簪,猛然朝怀中人胸口刺去。
“好痛……”
“师父,您醒了!”
重伤昏迷半月,叶城捂着胸口醒来。回想方才梦境,他苦笑摇头。
剑客迷踪,孤女含恨
厌离山。
待二人来到灵溪住处,已是酉时,笼罩木屋的蓝色天幕透着寂静与深邃。
再次见到灵溪,竹衣心境已然不同,寒暄过后,她问道:“灵溪姐姐,你的猫还在吗?”
“小黑离开了一段时间,前几天又回来了。”
“原来如此。姐姐在这山中生活多久了?”
“很久很久,久到我也忘了。”
“那姐姐为何不离开?”
“我在等一人。”
灵溪透过窗户看向枯树下的秋千,她的眼中掠过复杂的情绪,继而有泪光闪烁。
意识到失态,她快速低头,擦了擦眼睛,再次看向面前的两位姑娘。
“你们和他很像。”
自记事起,灵溪便同爷爷生活在厌离山。山中生活困苦,祖孙二人却自得其乐。
爷爷时常叮嘱灵溪:外界虽热闹,却有太多是与非,万不可离开厌离山。
灵溪十五岁那年,爷爷故去,留她一人,与一猫相伴于此。
爷爷走后的第二年春,门前的桃花又开了。这一日,灵溪同往常一般,拿了绳子、背了背篓,去不远的崖壁上采摘。
厌离山少有人烟,奇花异草甚多。得了草药,回家晾晒,以后若有头疼脑热,也可救急。
谁想那一回,她却有额外的收获——在崖下捡了一人。
年轻男子胸前染血,昏迷不醒,还断了一条腿。灵溪费尽千辛万苦将他救了回去,细心为其医治。
“醒来后,他告诉我他姓叶,是武林门派的弟子,下山游历,遭人追杀至此,不慎落崖。”
素雨竹衣听到此处,不约而同看向对方,心中已有推断。
此后,叶姓男子留在灵溪家中养伤,他的断腿时常疼痛难忍,灵溪寻了草药,制成熏香,助其安神止痛。作为回报,男子为她在门前的桃树下架起秋千。二人你来我往,渐渐生出情愫。
三个月后,男子伤愈,与灵溪约定,先回师门复命,再来寻她,二人就此私定终身。
灵溪日日苦等,之后更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可直至生产,对方都不曾现身。孩子顺利生下,很是可爱。母子二人自此相依为命。
不知不觉孩子已五岁,山里的冬天格外寒冷,大雪不断,食物匮乏,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灵溪顶着暴雪咬牙出了门。
过了大半天,她寻了些野果野菜回来,却到处不见孩子身影。她心急如焚,出门寻找,终在不远处的雪坡上见到了那个小人儿。
他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雪地上,面目扭曲而发紫,身下是飞溅的血液,落在雪上特别刺眼,胸前一个大洞,内脏全被掏空,只余几截断了的肠子。
灵溪直直跪了下去,她感觉被人掐住脖子,无法呼吸,更哭不出声。
她在雪坡上躺了很久很久,风刮来狼的叫声,她心痛的、无助的、绝望的泪落入雪中,却没有一丝声音。
夜幕落下,小黑不知何时来到身旁,不停用头蹭她的脸颊。她回过神,从雪地上爬起,抱着孩子回了屋。
生产时落下的病根,早叫她的身子大不如前,那人杳无音讯,唯一的孩子也没了,她疯了,日日抱着孩子的尸身,不吃不喝,没过多久,便去了。
御雨初开,妖猫印雪
故事讲完,素雨抬手覆上桌角的剑,缓缓开口:“姑娘方才说,灵溪已死,那……你是何人?”
停顿间,剑已出鞘。
“我是……何人……”眼前人明显愣住了,木讷地重复,“我是……何人……”
她双手抱头,表情痛苦,语气逐渐癫狂,最终变成瘆人的笑。
末了,她抬起头来,惨白的脸上滚下两行血泪,猩红的双目死死盯住二人。
“你究竟……是人是鬼……”
竹衣也坐不住了,缓缓起身,抬手握紧了身后的伞柄。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灵溪忽而开口:“二位姑娘,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马上就是死人了!”
话毕,强风四起,桌椅晃动,紧接着便有突起的气浪从前方涌来,二人随着身后碎裂的门板,被推开十余米远。
若非竹衣及时开伞,抵住气浪,此刻她们便不是跪着,而是趴下了。
灵溪不紧不慢走了出来。
“二位姑娘何须行此大礼。”
调笑间,她的右手凝结出一股气流,盘旋伸展,所过之处,雪花皆为其所控。
雪花越滚越多,速度越来越快,如龙卷风般向着二人袭来。
这,绝非人力可及。
“师姐,师父不是说世间没有妖怪吗?”
“活着,回去问他!”
素雨脚尖发力,一手举剑,一手握住竹衣胳膊,带着她高高跃起,完美避开攻击。随后二人一左一右,在气流两侧落定。
短暂的对视之后,素雨又是一个飞身,举剑横劈。凌厉的剑气远远袭来,震得雪花四溅,却未伤及灵溪分毫。
素雨并不气馁,收起大幅攻势,转为近身攻击。只见那红衣剑客身轻如燕,步法灵动,忽远忽近,缠绕在灵溪身侧。
绵密的攻势叫灵溪失了耐性,眼中怒意迸发,原本的那股气流瞬间化作无数股,铺天盖地压向素雨。
便在此时,一直默默观战的竹衣开始动作,她一手托伞,一手运气,须臾间周身真气环绕,脚下轻轻一跃,一人一伞便已升至半空,居高临下。
“御下有物,匕现!”
随着口诀轻念,竹衣左手一挥,伞柄随即转向,遥指灵溪,伞下尖针密布,呼之欲出。
“万念俱寂,雨落!”
话毕,密密麻麻的梅花针如雨点般打向灵溪,对方本见素雨势弱,正值松懈之际,如此一来,躲闪不及,身上多处被刺,身形不稳,随后更是瘫坐在地,败下阵来。
“灵溪姐姐,中了我御雨的梅花针,全身麻痹的滋味如何呀?”
竹衣俯身上前,不忘挖苦。
“说吧,你究竟是何人?”
饶是利刃在喉,眼前人始终不为所动。
“既如此,我便送你上路。”
素雨说罢,作势欲劈。
“女侠剑下留人,我知她是谁。”
说话的是那只黑猫,不,准确说来是猫的影子幻化成的幼童。
“你……又是谁……”
素雨移开剑,转而指向来人。
“师姐,是我眼花了吗?他是……猫妖?”
“我是灵溪的儿子,我没有名字。娘亲说,要等那人回来给我取名,可惜没等到他,娘亲便离开了。”
原来,当日灵溪的儿子被野狼活活咬死,舍不下娘亲的他,灵魂回到家中,附在了黑猫身上。
没过几日,灵溪含恨而终,沉重的怨念唤醒了沉睡在厌离山的女妖——雪女,她将自己当成了死去的灵溪,日日抱着孩子的尸骨,在此处等了数十年。
数十年间,厌离山的风雪无休无止。
“那人不回来,我便不离开,我要为娘亲讨一个公道。”
他陪着雪女,在此处等着、盼着,终于盼来了竹衣。
“你的伞上有那人的味道,这个味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他留给娘亲的手帕上便是这个味道,可怜娘亲日日拿着那方手帕以泪洗面。”
“唉,师父他……怎么会……”
素雨无言以对,只得叹息。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妖。”
竹衣更加没料到,此事不仅牵扯出师父的风流债,还颠覆了她对妖鬼的认知。
二人感慨间,原本瘫坐在地、浑身是伤的雪女已被疾流的风雪环绕,片刻之后,现出原貌的她优雅且完好地站在二人身前。
银发白袍,面容姣好,只她的眼中,尽是常人无法触碰、望不到头的哀伤。
忘忧之祸,雪女之始
五百年前,厌离山是药师赤离一族的隐居之所,山中各处花草繁茂、绿树成荫,族人在此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山中有一种草,开絮状白花,名为忘忧,以赤离独门秘法炼之,可为薰香、为灵药。
少量服食,有安神止痛之功效。过量服食,轻则全身麻痹、盗汗嗜睡、梦魇缠身;重则走火入魔、暴虐失智、暴毙而亡。
更有传言,唯赤离圣女知此秘法,其可以忘忧炼制毒丹,摄人心魄。
外界各股势力觊觎忘忧久矣,终有一日,强盗按耐不住,攻上山来,擅医不擅武的赤离族惨遭屠戮。
族中男子尽数被杀,女子皆被掳掠、严刑逼问、凌辱至死,厌离山由世外桃源变为尸山血海、人间地狱。
死去女子的怨念无法消解,郁结成妖,是为雪女。
多数时候,她长眠于此,与人无害。然,每逢山中有女子离世,或含恨而终、或心愿未了,都会唤醒沉睡的雪女。
她一次又一次被可怜女人的执念吸引,被她们的埋骨之地禁锢,忘记自己是谁,转而成为她们,代替她们活着,不老不死不灭。
若非外力化解,她永远不会想起自己是谁。
又或者,她本没有自我,脱离了他人执念,这具女性躯壳包裹的便只剩虚无。
她甚至不知,此刻内心搅动的哀伤从何而来,为了躲避这种迷茫,她将再一次,回到那片厚重的银白中沉睡。
“两位姑娘,在下心愿已了,也该去找娘亲了。”
不等二人回过神来,男孩已然消失,只留下地上一动不动的黑猫。
“等等!心愿已了?那师父?”
“回山!”
二人马不停蹄往师门赶,行至山下,丧钟已鸣。
与青山玄心门掌门叶城,半月前身中奇毒,药石无医,于今日辰时仙逝。
“师父他……走得安详吗?”
“数日前,师父从昏睡中醒来,还能同我等说笑。谁料第二日,他便将自己锁在密室中,不肯弟子们接近。”
“师父他……去得突然。”
“经脉尽断,气绝而亡。”
“二位师姐,师父房中还有一封书信,是给你们的。”
案上压着的,除了那封信,还有一张字条,上书:与衣无关,万勿为难。
后话
“师姐,你说,师父当年为了忘忧草的秘密接近灵溪姑娘,目的达成后又弃她而去,这么多年,他心中有悔吗?”
“自是有的,否则他不会将真相告知我们,更不会欣然赴死。”
“唉,那也改变不了他是负心人的事实!”
“……”
“师妹,师父受伤那日,究竟发生何事?”
“我看到一只咬人的黑猫,和一个丧失理智要置我于死地的师父。现在好了,咬人的和被咬的都死了。”
“……”
“师妹,我还有一事不解,打小师父最疼你,你初次下山便得了独门暗器御雨,可他为何叫我继任掌门之位?”
“瞎说!师父臭不要脸,用苦肉计和美男计骗了灵溪姑娘的传家秘术,才有了我们这所谓的独门暗器。御雨是师父的污点,而你是师父心中不二的掌门人选,师父怎可能将御雨传给你?”
“可……”
“师父深知,如今能带领玄心门走向正途的,必是掌门师姐这般成熟稳重、一身正气之人。至于我嘛,他老人家早就说过,虽则我根骨奇佳、天赋异禀,却是小孩心性,平日里最爱趁人之危、暗箭伤人,处处都须师姐提防管教,实在难堪大任。”
“师妹言之有理。如此说来,竹衣御雨,实乃绝配。”
“……”
“师姐,若我当日不曾前往厌离山,不曾遇见雪女幻化的灵溪,师父应当不会死吧?”
“数十年前,师父与灵溪姑娘的相遇已然注定他有今日。与青山弟子众多,即便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师父种下孽因,自要承担孽果。”